“怎么是你?”
高義看到女扮男裝的張唯文,不由皺起眉頭。
張唯文原本身形就偏瘦,連日來的折騰更讓她面容枯槁,高義險些沒認出來。
她沒有對高義行禮——怎么最近見著的女人都不給他行禮了?高義當然犯不著跟弟妹計較這個,不過他也想不出張唯文能帶來什么讓他感興趣的消息。
張唯文就在原地坐著,沉默,眼皮都不抬。直到身后的護衛用劍柄戳了戳她的脊梁,她才用嘶啞的嗓音輕聲說了五個字:“孩子是你的?!?
說罷,她從懷中掏出一塊長命鎖,直往高義臉上砸去。
上面刻著利兒的生辰八字。
這玩意看得高義眉毛高高揚起!
其實張唯文在婚前并沒有跟高衍發生過什么。她去高衍住所探望,只是見著了一個爛醉不醒的人,然后懷著別樣的目的照顧了他一宿。
高衍對此心知肚明,當張唯文帶著身孕來到青霜堡時,他因急于擺脫跟離容的婚約而沒有戳穿。再后來,他讓人查出了孩子的父親是誰。
他不介意養著自己的侄子,也不討厭張唯文。張唯文需要丈夫,他需要高門姻親,各取所需。
張唯文沒再開口,高義也不需要她說什么了。高衍的意思很明顯:你有人質,我也有,收手吧。再鬧下去,兩敗俱傷。
問題是,高義會是一個心憐幼子的慈父嗎?雖說虎毒不食子,但人在這方面有時真的不如禽獸。
說起來,高義和他的公主妻子倒是一直沒有生育。這是他第一個兒子。
高義面上的表情,從驚訝,轉為茫然,最后成了一種誰也看不穿的霧氣,就像高衍那樣。
許久之后,他對張唯文道:“你幫我帶封家書回去。”
他說這話的語氣和嗓音都跟平日有些不同,張唯文聽得愣了一會兒,然后點點頭。
大哥如何回應?是不是不屑一顧?
高衍不敢作太樂觀的設想。臨川郡和長沙郡都已起了武裝沖突,還有盜賊趁機作亂,雖然這些局部的爭端規模都不大,但晉國江山本就不穩,只怕星星之火終能燎原。
他坐鎮建康,焦頭爛額。一面設法平亂,一面還不敢放松對上游的警惕。
打仗要錢,于是賦稅猛增。打仗要兵,于是兵役大興。地方官抗章屢上,老百姓怨聲載道。
高衍還在等高義的回應。如果高義拒不和解,那么……他打算親自去一趟武昌,對兄長說明自己的良苦用心。他可以把自己的命交給高義處置,同時準備好了各種形式的妥協。
高義之所以盛怒之下要拿出半壁江山與他火并,難道不正是因為兄弟做事的方法不同,且互相之間缺乏理解么?高衍想告訴高義,他之所以另立朝廷,并不是有意爭權。他只是想用分權的方法來穩固政局,用兄弟反目的表象來減少對高義這根獨木的攻擊,用蕭旻-高衍-高義的三角關系來互相牽制。他相信,在權力制衡中推行新政措施,更為穩妥可靠。
就在這鮮卑和匈奴期待著晉國亡于內斗的危急時刻,某日,百位信使同時從武昌出發,向長江上下游枕戈待旦的地方要員送去了一份公文。
當收到這份公文時,幾乎每個人都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高義的勤王之命撤銷了。
更匪夷所思的是,高義自解所有職位,包括都督中外諸軍事的兵權。他以陸南生為荊州刺史,以季伯卿為江州刺史,讓二人領中軍各半。
之前寫信對他表明忠心的官員名單和信函原件,他全派人送去了建康,外加傳國玉璽。
高衍對此迅速做出反應,首先是焚毀這些有謀反之嫌的信件,以安撫涉事官員。緊接著立刻免兵役、減賦稅、赦盜賊,以慰黎民之愿。
等他做完了這些事,他才收到那封家書。
讀著讀著,他就讀出了不對勁。
入夏漸深,荊州濕熱。
離容已經恢復自由,但她依然住在荊州刺史府,因為這里很快就要變成陸南生的府邸了。
她等著崔夫人把阿苕送來,也等著陸南生與匈奴達成和議后到武昌就職。
高義走到長平公主蕭清音的院門前時,看到她正在跟離容聊天。印象中的妻子很少談笑,但此刻她面上的表情倒是輕松歡悅得很。
離容看高義來了,識趣地告退。
“我們要搬家了?!备吡x對妻子道,“我們去江東臨??ぃ屇愕艿芙o你買個現成的豪邸,當做公主府。我沒有別的官職了,但好歹還是駙馬?!?
長平公主蕭清音跟蕭旻、蕭旸都不是一母所生。她的母妃在她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這使得她自小對人十分疏離。因而幾番流血的宮廷政變,她都覺得好像跟自己沒關系似的。
蕭清音不記得上一次夫妻倆對話是什么時候。
不知從哪一天開始,他們就分房睡了。關于高義在外有女人這件事,她剛開始也吃過醋。她讓人去查,結果一查就查出了無數,于是頓感心灰意懶,再也不想過問高義的事。
蕭清音不知可以說什么,只是“嗯”了一聲。
高義奪權,高義放權,一次遷都,兩次遷都,還險些打起了內戰,這位公主竟無一語評論,最后只說了個“嗯”字。
高義走到蕭清音跟前坐下,端詳她良久,直到看得她都有些毛起來了,才開口問了一句:“你這人,有心嗎?”
蕭清音笑了一下,轉頭去看海棠花樹上婉轉啼唱的小鳥。
就當高義以為她不會回答自己時,她突然答道:“我有啊?!?
簡短的兩個字說完,庭院中又只剩下了啾啾鳥聲。
高義從前絕不會在她跟前呆這么久,但他現在是徹底的閑人了,多的是時間,便沒有著急離開,而是一直在原地坐著。
蕭清音很奇怪他為什么還沒走,于是破天荒地多說了兩句:“你覺得我沒有心,是因為我不輕易動心。不動的東西,就容易被人忽略?!?
高義也破天荒地耐著性子追問:“你為什么不動心?你又不是尼姑。”
蕭清音又難得地笑了笑,說:“動心容易痛。”
她本不打算再說什么,但見高義還盯著她,絲毫沒有離去的意思,眼神中還有幾分強迫她繼續解釋的意味,她只好接著道:“心痛起來,就會讓我想起母妃死的時候……那種感覺?!?
高義又問:“我讓你心痛過嗎?”
蕭清音眼神中的哀傷一閃即逝,回道:“都過去了。”
所謂“都過去了”,并不是說高義在外的風流作為就此打住,而是她不會再關心他的那些荒唐事。
“那就是有?!备吡x突然顯得很高興。
當他十七歲那年把這位公主娶回家時,只覺得她像個木頭人,好像對什么事情的反應都慢半拍。他哄她,她不怎么笑。他對她發脾氣,她也不委屈哭泣。
然后,就像小時候為了引起母親注意而故意做些出格的事那樣,他對自己的妻子也使出了這一招。他干脆去外面尋花問柳,還想辦法讓妻子查知。
結果是,這位公主依然毫無反應。
很快他厭煩了。他喪失了逗弄妻子的惡趣味,轉而去做更多更出格的大事。他從來不覺得自己是什么情種,所以他還曾經嘲笑高衍。然而他不愿承認的是,當他在外面翻天覆地地折騰時,其實心中還是隱隱希望著,府里那個不動如山的公主,面上能因他而有一絲波瀾。
離容認為人人有心魔,高義的心魔竟然在此——他需要關注。母親的關注,妻子的關注。
盡管后來推動他去冒天下之大不韙的是無關兒女情長的遠大目標,但最初激發他瘋狂行徑的,卻是原始的心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