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容怕被崔夫人攔阻而趁夜離去,到了前線才知道,原本桓翀以為固若金湯的江北六鎮(zhèn),之所以沒能起到輕松拒敵的作用,竟跟陸南生提供了糧倉地圖這事不無關系。
只因桓翀試圖在秘密糧倉與六鎮(zhèn)之間修好方便運糧的道路,就暴露了糧倉的位置。敵軍倒是沒把糧倉直接燒了,他們用的招更陰——投毒。
于是桓軍大敗,六鎮(zhèn)已失其三。
邢量遠目前正在徐州與豫州交界處的淮南營。
離容和桓燕來了。兩人都沒穿男裝,而是身著建康城早春新上市的仕女華服,一粉一杏,騎著棕馬在一片綠意盎然的青翠山色中縱馬疾馳,看得守營士兵都愣了一愣。
就當年輕的衛(wèi)兵們險些以為山野深處來了兩個花精樹妖時,離容高舉腰牌打斷了少年們的幻想——
“晉國揚州都督府記室參軍崔離容銜命而來,求見邢將軍!”
桓燕用蹩腳的鮮卑語幫忙翻譯了一遍。
衛(wèi)兵們先是指著兩個姑娘嬉笑了一通,但見離容不惱也不羞,容色莊嚴地等他們?nèi)ネ▓?,才逐漸收斂狂態(tài)。
人必自重,然后人重之。
不一會兒,報信的衛(wèi)兵就帶著放行的命令回來了。
“放下兵器!”衛(wèi)兵用漢語說。
桓燕輕蔑一笑,把腰間佩刀扔在了地上。兩人打馬入內(nèi)。
算算時間,也不過是隔了兩年。真沒想到,再見邢量遠,會是這樣劍拔弩張的情境。
邢量遠身著黑色勁裝,意態(tài)安閑地坐于帳中。面前的矮幾上擺著兩杯酒。酒很香,卻像是擺了鴻門宴,讓人饞不起來。
“景略兄。”離容在他面前坐下,但沒有碰酒杯。
邢量遠抬頭去看站在離容身后的桓燕,又看看周圍的侍從,說:“我想與崔記室單獨聊聊。”
侍從退了下去,但桓燕不愿走。
“沒事?!彪x容轉頭對她道,“去吧?!?
桓燕畢竟是女兒身,且手無寸鐵,身在龍?zhí)痘⒀?。若邢量遠真欲對離容不利,她又能怎么樣呢?
沒辦法,她只得也退出了軍帳。
“景略兄托人帶給我的消息,我收到了?!彪x容道,“我官卑職小,很多事情或許沒法做最后的決定,但好在我的主子如今做了輔政大臣。王爺珍惜你的將才,許你一個廣州牧,有兵權,不知你意下如何?如果有別的要求,我也可以盡力為你爭取?!?
邢量遠輕笑,將酒盞往離容的方向推了推,道:“你難道沒想到嗎?我并不打算歸晉?!?
離容眼神冷了一分,依舊沒有飲酒,問:“想是想到了,只是你既然知道我不會相信你真的有意歸晉,為什么還要給我送信?”
邢量遠用眼神催她飲酒,好像她不喝,他就不打算聊下去。
離容只好破了酒戒。
邢量遠有一點得意地說:“就算你想到了,就算你覺得我不可信,你也還是會來。因為你終究對我抱有一絲希望,不是嗎?”
離容默認。
“說吧。”邢量遠道,“既然來了,你肯定有你的說辭。說來聽聽。也許我會改變主意?!?
說辭,離容確實準備了一些,但她沒有把握能將邢量遠說服。
她先問了一句:“你在漢人中雖久遇冷眼,但你既是叛將,難道鮮卑人就能完全信任你嗎?”
邢量遠反問:“既然都不受信任,那在彼在此,對我來說又有什么區(qū)別?已經(jīng)叛了一次,我不能做反復小人?!?
離容接著道:“所謂非我族類其志必異,你雖形貌接近鮮卑,但骨子里卻是個漢人。與你同朝為官者,不識《尚書》,不知禮義。就算你學會了鮮卑語,跟他們也是雞同鴨講。你不覺得憋悶嗎?”
邢量遠頓了一下,恍然又想起青霜堡暮色中那個曾給予他許多安慰的溫柔少女。
他苦笑道:“呵……也只有你會覺得,我‘骨子里是個漢人’……這個你放心,慕容單于不僅粗通儒經(jīng),還招攬了許多文人。我的軍中就有儒士營。將來在朝為官的,也必有儒生?!?
離容又道:“慕容部銳氣方盛,他們?nèi)魥Z取了天下,必將牢牢控制各州各郡,決不允許地方坐大,說不定還會收回你手中的兵權。大晉就不同了。皇室衰微,高門爭權,中央自顧不暇,手握兵權的一州之牧,完全可以做一方霸主。相信我,當個廣州牧,一定比在鮮卑為將更加逍遙自在?!?
邢量遠劍眉一揚,回道:“……你這番話,我倒是無法反駁?!?
邢量遠雖然認輸了,但離容卻不覺得自己贏了什么。
她平靜地說:“但你就是不肯歸晉,是么?”
邢量遠又給她滿上了酒,笑笑,沒有回應。
離容也笑了下,說:“你投書詐降的事,陸南生早已跟朝廷報告過了。我這次來,也得到了會稽王的首肯。沒有人會覺得我這是代表廣陵軍跟你私下交易。”
邢量遠沉默了一會兒,道:“你覺得我引你來,是為了害陸南生?”
離容輕哼一聲,回:“我不知道,我只是想不出還有什么別的理由能讓你兜這圈子。”
邢量遠湊近了一點,說:“呵,說實話,如果能害到陸南生,自然最好。但害不著他的話,不是還有你嗎?”
離容眼中閃過懼色,不自覺地往后縮了下。
邢量遠不再賣關子了,他勾起離容的下巴道:“我引你來,沒有其他圖謀,就只是想引你來。如你所說,身在蠻夷中,多少還是憋悶。從前我在漢人堆里,顧忌太多?,F(xiàn)在我不怕被人指指點點了,我……要你陪我。”
這個答案離容萬萬沒想到。
她沒有表現(xiàn)出驚慌或抗拒,只是冷靜地回道:“請把桓燕放回去?!?
“好?!毙狭窟h干脆地應了一聲,低頭就要吻她。
離容趕忙伸手遮擋,說:“我還有條件?!?
“說。”
“第一,請把我的孩子接來。”
“好。”
“第二,我才生完不久,容我休息一陣?!?
“好?!?
邢量遠偏頭吻了離容的臉頰。離容心中一陣惡心,但為了伺機逃走,她暫時不敢打草驚蛇——就讓邢量遠以為她心甘情愿吧。
男人總是對自己的魅力過分自信。
逃跑的機會來得比她想象中快。當晚,淮南營突起大火,燒的還是最緊要的軍機文庫。她知道機不可失,一路跑一路喊:“著火了!著火了!快去救火!”
一直跑到大營出口處,衛(wèi)兵看她神情如此著急,也不疑有他,丟下器械就往火場趕去。
火光沖天,人聲鼎沸,離容就這樣趁亂出了營地。正欲喘口氣時,徘徊在營外的桓燕趕緊揪她上馬,兩人一騎向南狂奔。
“你放的火?”離容從后面抱緊桓燕的腰問。
“我哪有辦法放火?”桓燕否認了。
煙氣彌漫中,一個少年的背影向儒士營走去。路上,他撿到兩張殘缺的紙片,紙片邊緣有燒焦的痕跡,但上面寫的內(nèi)容依然能猜出大半——這似乎是邢量遠的筆跡。
他笑了笑,把紙片扔回到地上。
“沒事,我去看過了,火勢不大?!彼炝藗€懶腰,對被嘈雜聲驚醒的同儕們說道。
他是儒士營年紀最小的成員,但頭腦最靈光。
他叫高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