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
蕭馥被東南西北前后矛盾的好消息壞消息弄昏了頭。有人說東城門被攻破了,有人說段長秋死了,有人說東面來了廣陵軍,有人說西面來了江州軍,還有人說西面來的不是江州軍,而是鮮卑的援軍。
事實是,最早進入東城門的鮮卑軍已開始在建康城中燒殺搶掠,跟城內守兵發生巷戰。較晚抵達東城門的鮮卑軍得知了大單于的死訊,有人后撤,有人想好歹搶一把再跑。潰逃者多被廣陵軍所殲,但廣陵軍只在東城門外呆了一個時辰左右,見鮮卑軍已亂作一團,便離開了。
蕭馥命蘇穎去東城門督戰,而自己則爬上北面的城樓眺望上游,但見遠處有樓船萬計,密密麻麻地向建康駛來。旗幡招展,但還看不清上面寫的什么。
揚州州兵如臨大敵。
片刻之后,蕭馥等人都松了口氣。
原來此次順江而來的船艦上,沒有江州旗幟,卻有三分之一的江州軍。季伯卿再著戎服,立于船首。譚容舟因年老病重,并未同行。
剩下的,是來自江州上游的荊州的人馬,以及誰也沒有想到的——
中軍!
那個譚容舟奉命等待的人——急需殺敵立威的大都督高義——來了。
彼時他們還不知道,攻下江南的鮮卑段部因大單于段長秋中箭身亡,群龍無首,大勢已去。
不知道也好,免得輕敵。
最后,進入建康城中的鮮卑成了甕中之鱉,在揚、江、荊三州州兵與高義率領的部分中軍的圍剿下,無人活命。
折損最多的自然還是揚州兵,功勞卻大抵算在了高義頭上。
說起來,去年關東淪陷被歸咎于蕭子釗布局失當,高義在關鍵時刻殺蕭子釗,起用名不見經傳的季伯卿堅守洛陽,最后居然能逼得鮮卑兵退,可以說是他任人得力,因而他有功無罪。
但關東數州畢竟落入了鮮卑手中,朝野遲遲不見王師東進討賊,這不能不讓高義深感壓力。此番鮮卑段部攻打建康,打的算盤是漢人不會輕易相信鮮卑人會在春夏之時南侵,身在長安、不得人心的高義更不敢冒然離開京城。他們勉力攻城,攻下則守,這是最好的結果。攻不下,立刻轉侵三吳,大掠而歸,也應收獲頗豐。
他們沒想到高義是個大賭徒,直接調集部分中軍及兩州兵力順流東下,絲毫不顧關中空虛。
陸南生退軍退得十分干脆利落,其部眾在當天日落之前已全部撤出戰區。
回程路上依然軍伍整肅,唯一不正經的是匪首陸公子在途徑閑龍山時看到杏花正開,抽出短劍割了一枝。
站在江北向南張望的離容,恨不得踏水飛過去。待陸南生上岸,見他神情自若,胳膊腿都還在,才放了心。
“回來啦……唉,打仗真讓人提心吊膽。”離容長吁一口氣,伸了個懶腰,轉過身去,好像沒有多么激動。其實她早有淚花溢出眼眶,只是不好意思被人看到。這兩天,她可能還沒陸南生睡得踏實。
“只怪江南風物好,惹人垂涎。”陸南生趁離容背對自己,把捏了一路的杏花插進她鬢間,然后將她撥過來仔細端詳,卻見暮色中人面嬌花兩相映,于是愈懂了鮮卑人要不惜代價大舉南侵的理由。
漠河以北的民族需終年穿著大皮裘,眼中盡是茫茫雪色,臉上也早早被風刀霜劍刻下滄桑。聽聞江南一入春夏便輕紗曼舞,這里的女人雙眸猶如春波流轉,這里的男人不必四季操持生計,竟有時間乘車嘯詠遨游。這里不管男女貧富,都能活到四五十歲而不顯老,怎不令人艷羨?
“江南風物好,你卻不流連么?”離容笑問。雖然等待的過程中她度日如年,但陸南生回來得確實比她預想中的早。
“首領一死,鮮卑必亂,相信王爺能擺平。”陸南生還沒聽說朝廷援軍的事,“我等未聽號令便南下擒賊,終究是越俎代庖。”
“功成弗居,可謂善處危地。”離容笑著說。
她懂了,陸南生不等論功行賞就立刻撤軍,是不貪圖勝利果實。這樣既證明了廣陵軍的威力,又表明了陸南生不恃功倨傲的謙退態度,如此方能進一步贏得江左軍府的信任。
就蕭馥個人而言,只要他心照不宣地默認廣陵軍南下是授意于他,那么這還能顯出他廣陵養寇之舉的正確性,有利于增長他的威望。這樣的默契一旦達成,蕭馥與陸南生,是可以互利共贏的。
陸南生道:“誰說我不邀功?我倒想問王爺要一樣東西。”
離容睜大好奇的眼睛問:“你想要什么?”
陸南生神秘地笑了笑,回答說:“等王爺忙完這陣,我再命人送信過去。暫時保密。”
離容老大不高興地撅了下嘴,突然想起陸南生應該還餓著肚子,連忙鉆進自己住的帳篷內,取出一盤吃食。
“我做的,不知道你哪天會回來,所以每天都做一盆。”離容把托盤舉到陸南生眼皮底下,“你們軍中的食材和調料有限,我盡力了,你別嫌棄。”
陸南生數了數,盤中有十二塊糕點。他撿起一塊放入口中,油酥的面粉在舌尖化開,明明沒加多少蜂糖,他卻覺得那甜味都要滲入心底了。
“再吃點啊!不喜歡吃嗎?”離容催促道。
陸南生雖然饑腸轆轆,但卻還是把剩下的十一塊收了起來,回道:“軍里有其他粗食,我用那些東西果腹就可以了。這個……我、慢慢吃。”
“哎唷哪有那么夸張……”離容紅著臉說,“又不麻煩,你要想吃,我隨時做就行了。”
“你又不是我家里的廚娘,怎么能老讓你做這個?”陸南生很認真地說,“不要把我當成高衍。”
“又不是只有廚娘才下廚……”離容嘴上犯嘀咕,心里卻很高興,“對了,你剛才說,過一陣叫人送信給王爺。我啊,讓我去送信,我本來就是干這個的!”
“你……很想回去么?”陸南生想,這廣陵雖然也曾經興盛過,如今卻成了滿目瘡痍的荒城野地。離容從小住在洛陽城,那可是最繁華的都市,現在讓她呆在鳥不拉屎的軍營,恐怕她是很不習慣的。
“想回去?什么想回去?”離容不解陸南生此問,“我……就想幫你做點事。”
“呆在這里,是不是很悶?”陸南生接著問道,“這里沒有茶館酒肆,聽不了絲竹管弦,連給女孩家打扮的東西也買不著。這兒跟金陵城沒法比,跟洛陽更沒法比。可跟著我,或許就只能住在這樣的地方。你……想清楚了嗎?”
“哎呀,我之前沒想這么多,你這么一說倒真是!”離容眼中露出一絲狡黠的光,“好吧,我反悔了,本記室要回建康!”
陸南生死死攥著離容的手,盯著她,卻不知可以說什么。他這次立了功,但朝廷是賞是罰還不一定。如果蕭馥要追究他的毀約之舉,那離容的官還當不當得下去?讓離容跟著自己,是不是注定會顛沛流離?
按照他最初的想法,女人嘛,他的部下又不是沒搶過。他也搶一個,就一個,不管對方愿不愿意,這輩子好好待她就是了。但現在他的心態變了。且不說離容表明了不愿意,就算她說愿意,他還擔心她口是心非,將來會悶悶不樂。
離容見陸南生好像把她的話當真了,才連忙解釋道:“開玩笑的,你太不了解我了!你們這些公子哥當然喜歡洛陽了,但在街頭要飯的人會喜歡洛陽嗎?窮人和富人眼中的洛陽是天差地別的。我從前在洛陽討生活,每天晚上累得倒頭就睡,你以為我有時間去茶館酒肆聽絲竹管弦?……說實話,我對洛陽沒有什么好印象,我早就厭倦了這些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地方。如果可以選擇,我寧愿住在小村子里。最好是跟鄰里街坊都很熟悉,可以‘隔籬呼取盡余杯’。再不濟,處荒郡,居空山,也行,‘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
陸南生知道離容之所以說那么多,就是為了讓他放心,心中不由地涌起一陣感動。
“抱一下。”
“啊?”
離容還沒反應過來,已被眼前人擁入懷中。
半晌后,陸南生笑著在離容耳邊輕聲道:“莊生若地下有知,應引你為知交。”
一旁的朱邁、郭儉已聽得不耐煩了。朱邁一拍大腿,說:“陸公子、崔參軍到底都是讀過書的人,談情說愛都這么文縐縐。”
郭儉道:“唉,讀書人也不能不吃飯吧!公子,參軍,開飯了。”
來自朝廷的援軍所乘樓船十分宏偉,而其中最大的一艘,就是高義暫住的地方。
艙內陳設齊全,就是光線偏暗。金絲銀線繡成的屏風后,有個黑巾遮面的人,淡淡地對屏風前的高義說:“你贏了。”
高義冷笑一聲,回道:“我平定江左之亂,斬鮮卑首級萬余計,你不高興么?”
黑衣人語氣中無喜無怒,只是說:“何時斬我呢?”
高義不屑地說:“斬你做什么?你對我沒有什么威脅,我倒希望你長命百歲。”
黑衣人道:“呵,你若真的不怕我,又何必帶我來這里?”
高義笑說:“你放心,我并沒有高估你,我只是怕別人對你心存幻想。”
黑巾背后的臉頰抽搐了一下,握緊的拳頭牽動鐵鏈顫了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