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方生,長江下游開始了陰雨連綿的天氣。
站在長江南岸北望廣陵,什么都看不見,唯有白茫茫的一片大霧。但是離容知道那里有人正在等候。
她跳上木船,搖晃了一下才穩住身子。
這是她第十次督運糧食渡江。三吳地區倉廩豐實,分給陸南生這點并不傷筋動骨。但王爺很小氣,每次只給半個月的糧食,害得她月月都得跑兩趟,一趟費時三五天。
顯然,這是借運糧之名加以窺視,看看陸南生的軍隊有沒有在搗鬼。
離容立在船頭,撐著一把水紅色的傘。其實撐傘沒用,那水汽分明來自四面八方,身上的衣服早就潮了,額頭也濕漉漉的。南方人在這樣的天氣都懶得撐傘,但離容是北方人,她還是覺得腦袋上有個東西罩著比較安心。
搖櫓聲不緊不慢,和離容急切的心情完全相反。她此次去陸南生軍中,除了給予糧草之外,還有一個任務——宣旨。
對岸的景象漸漸清晰,熟悉的身影出現在視線當中。陸南生臨江遠眺,身型峭拔仿佛孤松獨立,使人一望便知是他就是人中龍,匪中首。
他面帶笑意,這種笑不像邢量遠那樣浮于皮肉,也不似高義那樣總好像有所圖謀,而是透露著一種兼具燕趙豪俠氣和溫潤君子風的自信和真誠。
“你來了。”
離容跳下甲板,大概是從前做丫頭的時候習慣了,她很自然地就把傘舉到了陸南生頭頂。陸南生則趕緊低頭,含胸,使自己矮上幾寸。
“陸公子,我今天來,有很重要的事。”離容說這話時一臉認真。
“哦?”陸南生微微揚眉,問,“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
離容從袖中抽出一個寶貝似的卷軸,激動得嘴唇都有些發抖,好不容易才忍住沒結巴:“陸南生接旨。”
陸南生神色微變,趕緊在離容跟前跪下。
“哎呀!”離容見他跪進了一灘泥水里,很懊惱自己怎么這么猴急,早知道就等進了他軍帳再說圣旨的事。
“皇上讓你做兵部尚書,今秋赴任!——快起來吧。”離容自行刪減了無用的綴語和鋪墊,直接說了重點。
陸南生驚訝地抬頭,卻見離容俯身為他撐著傘,另一只手把圣旨遞到了他眼前。
他接過卷軸,起身,自己展開看了一遍,才確信剛才自己沒有聽錯。
“是王爺表薦你做兵部尚書的。”離容解釋道,“他說你在江淮間御寇有功,考慮到兵部尚書一職自盧洵退位后就一直空懸,便提議讓你去做。我本想著這事太不靠譜,就沒跟你提起。沒想到,隔了這么久,長安的圣旨來了——真讓你做兵部尚書!……”
“不奇怪。”陸南生縮在離容傘下,一邊引她走向自己的營帳,一邊說,“王爺想把我這個燙手山芋扔去長安,沒有高官厚祿做誘餌,我怎么會肯去?如今軍政大權由高義獨攬,所謂兵部尚書,是有虛名而無實惠,并不稀罕。想必高義也想找一個在朝廷根基不深的人來擔任此職,只是苦于沒有合適的人選。碰巧有人上表推薦,推薦者還是一向與他不睦的宗室王親,他當然會同意——管我有沒有實際的功勛,有沒有運籌帷幄的才能?反正只要他不會受到實在的威脅,還能表明自己并不仇視宗室的態度,就夠了。呵,也是賣會稽王一個面子。”
這一番話說完,兩人已掀簾入帳。離容頻頻點頭,心想官場的門道真不是三兩天能學透的。
“可是你要是去長安做官,你手下這兩三萬人可怎么辦?”離容問。她已把傘收了,小心翼翼地擱在墻角。
“我不去。”陸南生簡短地答道。
離容愣了一會兒,很快,她就明白了陸南生做此決定是必然的。王爺不知他的抱負,高義也不能越過千山萬水路看出這個江北匪首的心氣。
“那你是不是得寫個奏章推辭?”離容走到在營帳正中的矮幾邊,從那一堆地形圖中翻出一張空白的紙,把它鋪在了最上面。
陸南生在她身旁坐下,問:“王爺想讓我去長安做官,你身為他的僚屬,難道不該再勸我一下么?”
離容心中認定江淮之間需要陸南生的軍隊,對她來說,這一點的重要性似乎勝過了直屬上司會稽王的偏好。聽說陸南生不去長安做官,她可以說是求之不得,完全沒想到還要為蕭馥做什么說客。
“那我……”離容心情矛盾之際,卻發現陸南生正用逗弄人的眼神看著她,才反應過來陸南生不是真要她勸他赴任,而是在嘲笑她的失職。
她正想解釋自己的用心,卻聽陸南生搶先說道:“陸某是否可以理解為,其實你不愿陸某赴京就任?你知道朝廷之所以將陸某當回事,只是因為陸某手下有兩萬流民。失去了這兩萬流民,陸某就什么都不是……”
陸南生熱切而又克制的目光,生生地把離容看臉紅了。
他繼續說道:“孤身入長安,最后不過成為朝堂上的點綴,甚至他人爼上魚肉……陸某是否可以理解為,崔小姐不愿讓陸某赴京就任,是在為陸某考慮?”
離容左看右看,好想先挖個洞躲一會兒,等她腦袋清楚了再回答。然而帳中空空,只有矮幾和鋪在地上的一張獸皮,全然沒有可遮蔽她的東西。于是她只能屁股往側邊挪一尺,拉開與眼前人的距離。
“你——把我想得太好心了。我只是覺得你的才學見識在我之上,你打定的主意,不會因為我的勸說而改變。”離容兩手一攤,“我只負責運糧和宣旨,做說客這么難的事情,自有刺史府的其他能人來做。”
陸南生聽離容的話意,難免有些失望。但看她緋紅的雙頰,又覺得自己好像不必失望。
“你幫我寫。”陸南生用手指敲敲矮幾上的白紙,“請崔參軍幫幫我,讓我能留在廣陵。”
“這算還人情嗎?”離容問。
陸南生點點頭。
離容蠕動到案前,提起筆,拄著下巴,盤算道:“你有兩萬流民,王爺就算召集所有的州郡兵馬,恐怕都不到你的一半。何況你手底下的人還是從北邊一路打過來的,戰斗力比吃官餉的州兵強不知多少……你身邊沒有家屬,沒有子嗣,這樣就不能派人去建康做人質。你有沒有反心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有造反的實力。……唉,不是我不愿幫你,換作我是王爺,也不敢相信你——”
“那你呢,你為什么相信我?”陸南生捉住離容握筆的手,問。
是啊,厘清自己相信陸南生的理由,再轉達給王爺,不就行了?可自己到底憑什么認定陸南生是社稷良輔而非亂世梟雄?
唯一說得出來的理由,大概就是“忠臣之后”。當然,自古父子異志的例子也不是沒有,但看陸南生的樣子,不像是會違背忠國之訓的。
是的,之所以相信陸南生,大半靠的是直覺。直覺,固然是識人的重要途徑,但若是自己的直覺錯了,會不會就是害了江東父老呢?
“你跟王爺見一面,如何?”離容想,只能看看王爺的直覺與自己是否一致了,“我來安排。不用你去建康,也不必讓王爺來廣陵。就在江心,輕舟相會。”
“好!”陸南生對這個回答雖感到意外,但同意得卻很爽快。他又盯了離容片刻,問道:“待我與王爺見面,我便向他提親,你覺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