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武士彟之死
- 武則天大全集(共6冊)
- 王曉磊
- 19701字
- 2018-06-25 14:40:19
一、上皇賓天
貞觀九年(公元635年)五月,長安宮苑。
李世民從噩夢中驚醒,心神不寧汗流浹背,一時間忘了自己身在何處。他審視著褪色的帷幔、陳舊斑駁的宮燈、曾經熟悉的屏風,竟以為自己回到了十年前,直到宦官聽見響動前來伺候,口口聲聲喚他“陛下”,才漸漸穩住忐忑的心緒。
都怨這場血腥的噩夢……
不!不是夢,那確確實實是曾經發生的事,縈繞在李世民心頭已整整十年。
十年前那個夏日的清晨,天空碧藍如洗,宮苑靜得像空山幽谷,唯有鳥兒啁喳地啼鳴不休,仿佛在傾訴不安。他頂盔摜甲背弓佩劍,按謀士房玄齡、杜如晦的精心謀劃,率長孫無忌、尉遲恭、侯君集、張公謹、秦叔寶、程知節等心腹將佐,把兵馬埋伏在了太極宮正北的玄武門;禁軍將領敬君弘、呂世衡等早已被他籠絡,玄武門守將常何秘密歸順,守門士兵完全服從指揮,所有人緊握兵刃不發一語,只等太子建成、齊王元吉到來。
當兩兄弟帶著親隨從臨湖殿方向走來、發覺伏兵的那一刻,他們的神情并非恐懼,而是驚詫。太子平素矜持低垂的雙目瞪得渾圓,雙手緊扣韁繩;齊王緊蹙雙眉咬牙切齒,誰能想到他會在宮禁之間、君父之側操弄干戈?這等逆天之事,絕非為人臣、為人子干得出來的。
片刻驚愕之后,建成撥馬欲逃;元吉倒有抵抗之心,但倉皇之際搭不上弓。李世民縱馬而出,高叫一聲:“兄長慢走,小弟有事相商!”或許建成真以為他有話說,或許是嚇蒙了,勒馬回頭望他一眼,就在這一剎那他搭弓放箭了……正中咽喉,建成吭都沒吭一聲,宛如被砍倒的朽木,直挺挺栽落馬下!
所有人都在呼喊,但喊些什么李世民完全沒入耳,他只記得射完那一箭手就開始顫抖,腦中一片空白。雖說兄弟反目如同仇讎,伏擊之策籌謀已久,真到了這一刻仍不免心神大亂,仿佛自己胸臆霎時間被掏空了。
尉遲恭、侯君集率兵涌上,早與元吉等人白刃相接,而他卻恍惚不知所措,連胯下戰馬都駕馭不住,任憑它載著自己顛簸躥躍,糊里糊涂向宮苑密林間馳去。只覺胸腹一陣劇痛,當他緩過神來時,已被樹杈刮倒在地;猛一抬頭,又見元吉身負箭創,怒氣沖沖向他撲來。
相較沉穩老練的大哥建成,這個從小把打仗視同游戲的四弟更危險。此時元吉已血灌瞳仁,口中謾罵不休,像餓虎般撲到他身上;兩人的兵刃都在混亂中失落,元吉雖有傷在身,卻憑著巨獸一般的強壯體格牢牢將他制住,用鐵胎弓勒住他脖頸。
李世民使盡平生力氣撐住弓弦,手都勒出血了,哥倆就在樹下翻滾廝打。但元吉壯若虎牛,以力相搏他遠非敵手,三滾兩滾又被扼住喉嚨。岌岌可危之時,尉遲恭領兵趕來——尉遲恭與元吉皆驍勇善戰,又都擅長用槊,二人曾比試,尉遲恭空手入白刃,三度奪過元吉之槊,本領比元吉更勝一籌。
那一刻李世民感到元吉的手漸漸失去力道,這個驕橫霸道的弟弟生平第一次流露出絕望的表情,但也是最后一次。元吉松開他脖子,一瘸一拐向南逃去,尉遲恭緊追不舍。李世民倚在樹上氣喘吁吁,眼睜睜看著尉遲恭等人亂箭齊發,將弟弟射得像刺猬一樣,倒在地上再也不動,才安下心來。
但這并不意味著結束,緊接著喊殺聲起,東宮將佐薛萬徹和元吉心腹謝叔方已經得訊,各率兵士沖至玄武門。守兵寡不敵眾,敬君弘、呂世衡雙雙戰死,幸虧張公謹勇猛過人,親冒弓矢關閉宮門,才把兩府衛隊擋在外面。李世民無暇顧忌門外的叫囂聲,還有更要緊的事要辦。
當尉遲恭奉他命令帶領士兵跑去見駕時,他父皇正與宰相裴寂、蕭瑀等人在宮苑海池之上泛舟。李淵見尉遲恭戴盔披甲、手持長矛、渾身血污沖到池邊,已覺大事不妙:“你何故到此?有人作亂么?”尉遲恭高聲答復:“太子、齊王作亂,秦王率兵靖難,已將二人誅殺。唯恐亂兵驚動陛下,特命臣來護駕!”
李淵一陣戰栗險些暈倒船上,裴寂、蕭瑀等人也慌作一團,但他們深諳宮廷斗爭的險惡,很快達成一致:“建成、元吉未參與太原舉兵,無功天下,嫉妒秦王功高以致作亂。如今秦王既將他們誅滅,不如速立秦王為太子,委以朝政,方可轉危為安天下太平。”事已至此李淵還有別的選擇嗎?只能癱坐船頭,望著氣勢洶洶的“護駕”將士,有氣無力道:“卿等所言甚善,此亦吾之夙愿……”
李世民成功奪取了儲位,也掌握了朝廷和京畿兵權,兩府部眾見了主公首級,痛哭著拋下兵刃潰散而逃。當他脫去鎧甲跪拜在父皇面前時,父皇顫巍巍將他扶起,喃喃道:“險被人言所誤,幾有投杼之惑。”那溫婉的口氣、戰抖的雙手、不安的眼神再不似一國之君,幾乎是在求饒。他心中充滿勝利的喜悅,但在群臣面前還要偽裝;于是以膝代步撲到父皇懷中,放聲痛哭。
但他的淚不是悔恨,而是大功告成的興奮和對多年艱辛的追溯。哭過之后計劃照舊,斬草必要除根,既然建成、元吉謀反已成鐵案,理當株連家小。建成與元吉各有五個兒子,長者未及弱冠,幼者尚在襁褓,十個孩子一日之間都死在屠刀之下;兩府女眷盡數沒入掖庭。三天后他如愿以償當了太子;兩個月后父皇禪位,他成了名副其實的皇帝,時年二十八歲,為體現人子之道他住在東宮;兩年后天下穩固,于是他正位太極宮,太上皇則搬到他原先的住處,弘義更名大安,老人家就在這座遍布兒子心腹的宮殿“安度晚年”。此后李世民沒在這座宮殿住過,直至太上皇病篤,時時有駕崩之危才過來侍奉,盡最后的人子之道……
任何人都不愿背負惡名,可世事逼人,李世民還是無可避免地走到這一步。每當他瀏覽史書,看到屠戮兄弟的秦二世胡亥、宋孝武帝劉駿都被斥為桀紂暴君,便覺臉上熾熱胸口狂跳,千載之下悠悠之口又會如何評價他呢?
有的人一錯再錯,沿著不歸之路一直走下去;有的人洗心革竭力挽回。李世民恰是后者,往事不可追,來日不可待。正因為犯下罪孽,他越發兢兢業業,要給天下人一個交待;正因為從殺戮中走來,他才了解生命的寶貴——從坐上龍位那天起,一個嶄新的李二郎誕生了。
他宣布天下和解,赦免魏徵、王珪、薛萬徹、謝叔方等昔日敵人引為己用;取消對佛道兩教的限令;將禁中大量宮女放歸民間;減輕賦稅刑罰,寬帶百姓;倡導文治,推行科舉制;虛心納諫,鼓勵群臣上書獻策;甚至將權力分給中書門下的宰相,讓臣下監督他的詔令,防止過失。他臥薪嘗膽厲兵秣馬,在貞觀二年消滅了北方最后一個割據梁師都;又于貞觀四年派李靖率師西征,消滅東突厥汗國、生擒頡利可汗,不但報了當初兵臨渭水之仇,也扭轉了中原漢地屢遭侵擾的被動局面,被四夷族長尊為“天可汗”。
如今他的功業已超過隋唐前三位君主,但對他而言還遠遠不夠,他要讓大唐的光芒普照世間每一寸角落。就在此時此刻,大唐的一群杰出將帥,李靖、侯君集、李道宗等正率大軍征討吐谷渾(tǔ yù hún,鮮卑族,東晉十六國時控制了青海、甘肅等地),而充任此次作戰先鋒的正是昔日建成的愛將薛萬徹……李世民的成功源于克制,他無時無刻不在克制暴戾的本性,以微笑面對世人;同時他的成功也得益于好勝心,他要向父親證明——你錯了,我不但比建成強,也比你強!
李世民早已毫無睡意,在床榻邊踱來踱去。他不愿回憶過去,但往事總是化作難以遏制的洪流,沖破現實的堤壩涌入心田。他用力捏著眉頭,想讓自己更清醒,一瞥眼間見床邊放著前幾日西征的戰報,雖然早已看過,還是在孤燈下翻閱起來,想以此驅趕腦海里那些縈繞不去陳年舊事。
只看了兩行,忽聽殿外有人低聲交談,李世民悄悄踱至門前,親手推開觀看;夜幕下有個朦朧的黑影正與他的親信宦官低語,雖看不清面孔,聽聲音也知是他的嫡長子、已被冊立為太子的李承乾。
“父皇……”李承乾似有急事稟告,又猶猶豫豫不敢驚動圣駕,正與宦官商量該不該將他喚醒。
“你有何事?太上皇不好么?”
李承乾未及答復,后面又趕來一位王子,年紀輕輕卻身材魁梧,離著甚遠已放聲道:“這時候太子還磨蹭什么?父皇,祖父快不行了,您快過去吧!”來者乃是四皇子李泰。
“走。”李世民已猜到八九分,聞聽此言顧不得更衣,拋下一臉尷尬的太子,隨李泰大步往太上皇所居的垂拱殿奔去——太醫已稟報過,李淵大限就在這一兩日,他早有準備。
太子和衛兵緊隨其后,宦官來不及取龍衣玉帶,只抓了件黃袍給李世民披上。眾人未轉出偏院,已見垂拱殿前燈火輝煌——宦官打著燈籠列于兩廂,諸皇弟、皇子都跪在殿外。李世民庶弟中年紀較大的元景、元昌、元嘉等都外任刺史,留京的元裕、靈夔、元嬰等皆總角之童,得知父王將去已哭得不成樣子;皇子李恪、李佑、李愔、李惲、李貞、李治近日也在大安宮,等候給祖父送終,此刻正在廊下陪幾個小叔叔;殿階下站定一婦人,身材高挑細眉鳳目,正是皇后長孫氏。
見到皇后,李世民心中稍感慰藉。二十年來無論悲喜禍福,妻子總是堅定地站在他身旁;尤其當他憤怒時,長孫后總能以機智化解他的戾氣,而當他煩惱憂愁時,長孫后又能用溫柔愛撫使他鼓起勇氣。無論興兵舉義、征戰四方、奪取皇位、為政治國,長孫后都有功勞,但她的功勞不是運籌帷幄,更非奮命沙場,而是妻子對丈夫的愛。
不過此時此刻,長孫后卻有些提不起精神,不僅是悲痛,還因為疲勞。李世民沒有理睬左右的請安聲,大步走到皇后身前,略帶愧疚道:“你辛苦了。”這絕非空話,皇后的辛勞他最清楚。前年李世民得了場大病,氣血不暢頭暈目眩,移居九成宮養病,皇后衣不解帶日夜伺候,調養半年他的病大體痊愈,皇后卻積勞成疾;其時她已身懷有孕,轉年生下個公主,分娩后身子更弱;經太醫調治剛見起色,不想太上皇又病入膏肓。
這幾日李世民移于大安宮,皇后也跟來了,他政務繁忙每天早晚探望兩次,皇后身為兒媳掛心更多,又是事事都追求圓滿的性格,強打精神與太上皇嬪妃一起侍奉湯藥,幾天下來熬得面色慘白。
聽到皇帝的感激之言,長孫后倦怠的眼中閃過一絲幸福的光芒。她從不抱怨什么,也不奢求,只要這個站在帝國頂峰上的男人能理解,所有的付出都值得。她輕輕湊到李世民耳畔:“快不行了,剛才呼喚陛下,似是有話要說,陛下快去見老人家最后一面吧。”
“嗯。”李世民的臉色變得異常陰郁,踏著侵滿夜露的石階,向燈火闌珊的正殿走去——漸漸地他看見垂拱殿內一片狼藉,針石湯藥零亂地撒在幾案上,十幾盞宮燈都點著,照如白晝,仿佛想驅趕死神的降臨;臥榻帷帳掀起,松松垮垮綁在柱上,以薛婕妤為首的太上皇嬪妃圍在病榻前,那些女人在低聲抽泣,恰好擋住他視線,只能看見父親的右手莫名其妙地向空比劃。
那曾是掌托天下的一只大手,如今卻蒼老干癟,腕上生滿褐斑,時而顫巍巍抬起,時而蜷縮垂下,宛若風中搖曳的枯枝,那是最后的掙扎嗎?他能聽見父親嘶啞的聲音,低低的、沉沉的,不知是呻吟還是說著什么,瀕死的傾訴與女人的抽噎混在一起,令他聽得心慌。
李世民倏然覺得自己身子發僵,雙腿仿佛被扯住了,他死死盯著父親那只手,就是無法再邁一步。
“太上皇喚您,快去啊……”長孫后撫著他背柔聲勸道。
李世民依舊呆立在那里,眾嬪妃聽到皇后說話才知大駕已臨,忙轉身跪倒,七嘴八舌地啼哭著:“太上皇呼至尊久矣……陛下終于來了……”說話間已跪爬著閃開道路。可李世民兀自僵立,就是不肯邁過門檻;甚至連病榻都不忍直視,默默低下頭——他不敢想象父親要說什么,鳥之將死的哀訴?國家大事的囑托?抑或是最后的發泄,對他殘害手足、篡奪皇權的咒罵?甚至什么也不說,揚起那干枯的手用最后的力氣給他一記耳光!
“陛下,快去啊……”長孫后再次軟綿綿催促。
李世民卻充耳不聞,手扶殿門愣在那里。這位正值壯年、天不怕地不怕的帝王有生以來第一次陷入躊躇,虎牢關下的驍勇、玄武門前的果斷都消失得無影無蹤。此刻他無法面對父親死灰的面龐,無法承受父親說的任何一句話,畢竟父親才是大唐王朝的締造者,而他陰謀篡權將其軟禁十年,這是良心的虧欠啊!
“緊急軍報……”宮門傳來一聲吶喊——征討吐谷渾期間凡重要軍情勿論晝夜火速上報。
李世民仿佛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倏然轉身:“傳上來!”眾嬪妃見軍情緊急,也不敢再催他。
宦官一聲接一聲傳諭,有個軍吏手捧軍報風塵仆仆跑進宮苑,直至殿階前雙膝跪倒,以響亮的聲音奏道:“啟稟圣上。四月二十八日,定襄道行軍總管李靖率師抵達赤水原,先鋒薛萬徹、薛萬鈞遭吐谷渾大軍伏擊,陷入包圍。薛氏兄弟以寡敵眾,身中數創戰馬倒斃,猶自奮勇拼殺拖住敵軍;我大軍趕到反敗為勝,生擒敵帥南昌王,獲牛羊牲畜數萬頭。李將軍親筆,向陛下報捷!”
不待宦官轉遞,李世民快步下階親手接過捷報:“好個薛萬徹,朕沒看錯人!”
可激昂的夸贊聲未落,殿內便傳出號哭——太上皇咽氣了。
李世民背對大殿,望著遠處冰冷的宮墻,發出一聲細不可聞的嘆息;既覺遺憾,又有一絲輕松——終于結束了,父子君臣十年尷尬,現在他和父親都解脫了,沉默或許是最好的結果,讓所有恩怨都隨風而逝吧……
“皇后娘娘!”
又一聲呼喊驚破李世民的思緒,猛然回頭,長孫皇后晃悠悠暈倒在宮女懷中。在他心中愛妻比父親重要得多,見此情形連捷報都扔了,奔上去抱住皇后雙肩:“怎么了?”諸皇子全慌了,連滾帶爬過來,尤其長孫后親生的太子、李泰、李治更是焦急。李承乾與李泰一左一右攙住母親,李治年方八歲,抱住皇后的腰,眼淚都出來了:“娘親,你醒醒!別嚇孩兒!”宮女亂作一團,端水的端水,傳太醫的傳太醫。
長孫后悠悠醒轉,緩了口氣,先摸李治的小臉:“雉奴,娘親沒事,就是有點兒累……”為兒子擦去眼淚,這才抬眼看丈夫,“妾身小疾不足掛齒,太上皇喪儀要緊。”
李世民立刻吩咐宦官:“上皇晏駕,大安宮癘氣太重,速備乘輿,朕要送皇后回宮……”
“別!”長孫后微抬素手,輕輕摁在丈夫唇上,“妾身不過后宮一婦人,上皇喪禮乃國之大事,陛下當在此盡孝,豈可因婦人小疾而廢禮法?臣妾并無大礙,就在偏殿小憩,天明再過來陪陛下。家翁之喪不可無媳,國之大喪更不可無后啊。”
李世民見她眼窩深陷、唇色如紙,情知絕非小疾這么簡單,卻只得無奈點頭——皇后之言有理。大喪關乎皇家顏面,外間對他父子的議論夠多了,這會兒他就是裝也要裝得像個孝順兒子!
承乾、李泰欲送母親去偏殿,長孫后嚴詞拒絕:“你們留下,好好侍奉你父皇。”只喚了兩個宮女攙她走。
李世民父子眼望她單薄的身軀晃悠悠走遠,心下甚是牽掛,卻也無可奈何。太子愣了片刻,才想起該安排喪事,卻見弟弟李泰早搶先一步分發孝袍、撫慰群妃。李恪、李佑、李貞等也老老實實跪下,陪幾個小叔叔哭,其實連他們父皇都沒掉淚,他們對祖父的感情更淡,哪哭得出來?唯獨李治拉著母親裙角死活不松開,長孫后也拿這孩子沒辦法,只好帶他一起離開。
二、傳奇人生
貞觀九年五月,李淵駕崩于大安宮,終年七十一歲,謚號大武,廟號高祖,葬于獻陵。他在宮中深居十年,雖有太上皇之名,但是對大唐政壇而言已沒有分量,他的死恰如一片枯葉輕輕飄落水中,并未掀起半分漣漪。李世民并沒感到多悲痛,不過像是被針輕輕刺一下,傷痛一瞬即逝,繼而又將注意力轉移到吐谷渾戰事和皇后病情上。
西征勝利的消息接連傳來,繼曼頭山之戰,唐軍連戰連捷,吐谷渾可汗慕容伏允逃入沙漠,被部下砍了腦袋向唐軍投降,歡呼掩蓋了太上皇駕崩的噩耗。
可遠在長江之畔的荊州,有個人卻因李淵之死悲泣嘔血,那便是時任荊州都督的應國公武士彟。
深秋的江陵依舊驕陽似火,滾滾長江映射著金色光芒,漫山遍野的桂花招搖怒放,揮灑著凋謝前的最后一抹絢麗;秋蟬的鳴叫聲越發響亮,那是迎接死亡的樂章。武士彟神情委頓,仰臥在病榻上,粥不能進藥不能下,儼然彌留之際。妻子楊氏和三個女兒都守在榻邊,他卻不發一語,雙眼迷離望著窗外,似乎在回溯自己一生。固然他不算一代名臣,也沒有足以名垂千古的豐功偉績,但他從并州文水縣一介草民變成大唐的公爵,此等際遇古今罕有。
武士彟的父親武華是家族的異類,自幼不喜耕稼,立志改變臉朝黃土背朝天的命運,奮發讀書躋身仕宦。但前途并不似他夢想的那么光明,雖說數十年間三易朝代,國之權柄卻始終掌在關隴士族手中。八柱國十二大將軍的后裔稱帝稱王,連關東的名門望族都難坐上高位,何況寒門小戶?武華摸爬滾打半輩子,最終也只是洛陽的一個吏員,連小人物都算不上。幾番努力盡皆失敗,武華回到家鄉,在失意中病逝,只留下幾間矮房以及村北的一片山林——這是他畢生積蓄換來的產業,算是給兒孫留下一線希望。
武華膝下四子,武士彟最小,因父親在外闖蕩,兄弟們相互扶持感情深厚。父親臨終留下一小片林產,他們決心憑此致富,于是兄弟分工:大哥武士稜(léng)培植林木,老三武士逸砍伐運輸,武士彟生就一張巧嘴和一副和善面孔,因而游走四方販賣木材;唯獨老二武士讓樸實平庸,看守田業。或許是武華冥冥中保佑,數年辛勤回報頗豐,生意越做越大,武家名下林產也越來越多,后來竟成了并州最知名的木材商。
當時主管東都工程的是兩位宰相,尚書令楊素與納言楊達。楊達雖是宗親,但知書達理平易近人,堪稱謙謙君子。楊素卻大不相同,此人文武雙全才智超群,卻生性傲慢貪得無厭,饒是武士彟與官家打交道一向小心謹慎,卻也不知不覺得罪了這個大人物,總之他被士兵揮鞭趕出了洛陽,狼狽逃回家鄉。
官府的鞭子把武士彟抽醒了——雖然他富甲一方,可在世人眼中依舊鄙陋。士農工商,他永遠是最下等,哪怕付出超乎常人的努力,在世人看來他依舊是靠投機取巧致富,一身銅臭味。
于是武士彟做了人生中第二筆大買賣,不在都市,而是在軍隊。隋煬帝兩度遠征高麗失敗,不但引起楊素之子楊玄感叛亂,苦于賦稅兵役的農民也紛紛揭竿而起,朝廷調遣軍隊四處鎮壓,武士彟便在這時投身軍隊,憑著踏實肯干的精神,更依靠八面玲瓏的性格和殷實的財貨,獲得鷹揚府隊正之職,隸屬于武賁郎將王威。
雖只是統領五十個士兵的小角色,可對于而立之年才踏入仕途的人來說已很不容易。武士彟不會就此罷休,在恭恭敬敬侍奉上司的同時,也努力讀書廣交朋友。他堅信,改變命運的機會終將降臨。
大業十三年(公元617年),為了鎮壓農民軍,朝廷任命右驍衛將軍李淵為太原留守;王威調任太原郡丞,擔當其副手,武士彟也隨之到太原。李淵乃西魏八柱國之一太尉李虎之孫,世襲唐國公,其母獨孤氏是隋文帝獨孤皇后的姐姐,身份尊貴至極。武士彟一心往上爬,有幸結識此等大人物,自然竭力逢迎。
然而就在他千萬百計接近李淵的過程中,漸漸嗅到詭秘氣息。這位太原留守經常與裴敘、劉文靜等自詡不得志的官員徹夜長談,他府里幕僚劉弘基、長孫順德是朝廷通緝之人,連他兒子李世民也揮金如土,大肆結交附近豪強。種種跡象似乎都指向一個目的——謀反!
武士彟大為驚駭,但憑著商人的敏感他又看到了暴利。楊隋社稷風雨飄搖,叛亂層出不窮,朝廷漸漸無力招架,隋煬帝南下江都放任中原不管,堪稱中流砥柱的大將張須陀都被瓦崗軍擊殺了,改朝換代是早晚的事。李淵官高爵顯、雄才大略,倘若他舉兵自立,世間誰是敵手?河北竇建德不過一介農夫,瓦崗軍李密與洛陽王世充相互牽制,隴右薛氏父子地處偏遠,他們誰比得上李淵?商人老祖宗呂不韋算過一筆賬,耕田之利不過十倍,珠玉之贏獲利百倍,若立國家之主得利無窮。這才是一本萬利的大買賣啊!
武士彟怦然心動,固然參與叛亂風險極大,但這筆買賣若能順利做成,仕途光明福及子孫;不過要取得李淵信任、融入那個密謀圈子也不容易,畢竟他是郡丞王威的屬下。而王威與另一位副留守高君雅名義上輔助李淵,實際是煬帝的耳目。從王威帳下轉投李淵,等同于叛主投敵,談何容易?
他想方設法尋找機會,終于有一次李淵自王威的營帳議事出來,他不失時機湊過去:“卑職昨晚做了個奇怪的夢,與唐公您有關。”
“你還信這等神神怪怪的事,什么夢啊?”李淵從沒把這個商賈出身的小官夾在眼里,只是出于禮貌敷衍著,腳步都沒停。
武士彟亦步亦趨緊隨在后,低聲道:“卑職夢見您坐騎蒼龍直上九天,左手托日,右手攬月……”
“嗯?!”李淵定住了,慢慢回過頭,臉上掛著微笑,“你胡說些什么?無稽之談!”他身份高貴,相貌卻不出眾,滿臉皺紋如刀刻一般,笑起來愈加明顯,隋煬帝曾譏諷他是“阿婆面”。
武士彟面對這張“阿婆面”,胸口怦怦直跳。他料想李淵會有所戒備,好在早有籌謀,于是不緊不慢接著說:“千真萬確。我不僅夢見您乘龍上天,您身邊還有不少文武護駕。就連卑職我……我也攀著龍尾跟您飛了上去。”
李淵臉上閃過一絲詫異的神情,卻一瞬即逝,打趣道:“你真會說笑,你可是王威的部下,怎么跑來奉承我?”
“卑職并非諂媚,實是對唐公仰慕已久,早有追隨之意。或許正因如此才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吧。”
“哈哈哈……好個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李淵仰面大笑,拍拍他肩膀,“你這人挺精明,不過越精明越要懂得慎言,這個夢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萬不能告訴旁人。”
武士彟誠惶誠恐連連點頭。雖然這番交談遠遠稱不上推心置腹,但只要給李淵留下個印象,第一步就成功了。不久武士彟以省親為名向王威告假,回到家鄉他立刻吩咐行商的伙計搜集兵書,把田穰苴、孫武、曹操等人的兵法網羅到手,與一群通曉文墨的族人晝夜苦讀摘錄精要,匯編成一卷博采眾家之長的兵法節略,返回太原進獻李淵。
當李淵手握這卷奇書時再不是那副阿婆面孔,他一臉鄭重,雙眼迸射出興奮的光芒。韜略乃戰場之本,籌舉大事之人豈會不關注?他詳細翻閱半晌,又上上下下審視武士彟一番,說了句意味深長的話:“當與君共富貴耳!”
武士彟終于贏得李淵信任。但他明白,獻書還不夠,若想在李淵心中占據一個重要位置,必須立下實實在在的功勞。
立功的機會很快就有了。隨著舉兵陰謀進行,太原日益流傳突厥要來侵犯的消息,吏民上下惶恐不安,于是李淵就打著抗擊突厥的旗號名正言順征集兵馬。可隨著部隊人數增加,王威也漸漸瞧出破綻:“為何唐公征的兵都交給長孫順德、劉弘基那幫朝廷通緝之人統領,卻不撥給我這個副留守一兵一卒?”王威心生疑竇,便與太原副留守高君雅商量要抓捕長孫順德,徹查此事。關鍵時刻武士彟行動了,誠惶誠恐出言勸阻:“長孫順德雖是戴罪之身,卻是唐公賓友,況且他們本為宮廷宿衛,是因逃避兵役才獲罪的,若這次能敵退突厥,何愁功不抵過?天子南渡叛賊四起,太原北有突厥東有反民,乃國之重鎮,您二位與唐公共擔大任,應精誠相依。今兵戎告急,徹查此事必與唐公結怨,對軍情大為不利。請兩位三思啊!”王威不住點頭,覺得這話有理,更相信這個滿臉誠懇的部下是全心為他著想,徹查之事就此作罷……于是大業十三年五月李淵成功舉事,王威、高君雅身首異處;武士彟卻搖身一變,成了大唐首義的功臣。
不過要真正富貴,還有艱難的路要走。太原起兵那一刻起,武士彟乃至整個武氏家族的生死榮辱都寄托于李淵,武家四兄弟一并投身軍營,經商賺來的錢也盡數獻出充作軍餉,所有賭注盡數押上,一定要讓這條龍真的升天!他得到的第一個官是鎧曹參軍,負責管理軍械。軍備供應關乎勝敗,擔子不輕,可對武士彟而言卻得心應手。他沒有馳騁疆場的勇力,沒有運籌帷幄的智謀,但他從不需要這些,他靠的是農夫的踏實耕耘與商人的精打細算,掌管軍輜再合適不過。唐軍能迅速襲破霍邑、奪取長安,固然是將士奮戰之功,也不可忽略武士彟的幾分汗水。
兵進長安掌控隋都,他因功受封壽陽縣公,食邑一千戶,并獲得一座長安的宅邸;隋煬帝死后,李淵廢隋恭帝自立為君,他晉封義原郡公,增邑千戶,并被賜予“太原元謀勛效功臣”頭銜,升任庫部郎;沒過兩年又以優異政績晉升工部尚書,兼領關中十二軍之一的井鉞軍,官居三品、位列八座、督率府兵。不過武士彟心里清楚,雖然他受皇上寵信、雖然他頭頂功臣頭銜、雖然他勤勤懇懇與人為善,可在關隴士族出身的同僚眼中依舊屬于異類——武家只是亂世而起的暴發戶。
數百年來傳承的門第觀念桎梏著官場,武士彟為此而煩惱。不過就在他任工部尚書期間,恰逢朝廷修訂律令。對他這個木材販子出身的人而言,能參與編訂國家法典何等榮耀?他廢寢忘食地工作,即便家鄉噩耗接踵而至也未能使其動搖——他有四個兒子,卻在武德五年由于疾病連喪二子,轉年結發之妻相里氏也因悲傷過度染疾而亡。武士彟把悲痛埋在心底,依舊將精力投入到法令修訂上,甚至沒有回鄉為妻兒理喪。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大唐開國以來第一部法典《武德律令》編纂完成,有功之臣皆盡封賞,武士彟也因此晉封應國公。
慶功宴后李淵單獨召見了他,一見面就褒獎道:“愛卿忠節有余,去年兒夭、今歲婦亡,長安文水相距不遠,你都未去理喪。因公廢私,乃臣子典范。”武士彟恭敬謙辭:“為國盡忠理當如此。”
李淵擺擺手,和藹微笑道:“有良臣而不加賞,何以勸善?大丈夫不可無妻,況愛卿爵至國公,后堂不能缺少命婦。隋之納言楊達,德才兼備品行高潔,今雖亡故,尚有一女待字閨中。此女知書賢明,可以輔德,秦晉之匹無以復加!愛卿若有意,朕為你主婚,迎娶此女續弦。意下如何?”
武士彟驚得笏板掉落在地,竟忘了自己置身皇宮大殿,眼前浮現出二十年前的情景:營建東都的工地上,官員士兵眾星捧月般簇擁著楊達馳馬而過,他卻遠遠擠在商賈工匠的人堆里,渾身臭汗,似鵝鴨般抻著脖子爭睹宰相風采。人家在天上,自己在泥里……如今卻要與人家女兒結為夫妻,而且是皇帝做媒,這不是做夢吧?醒過神來的武士彟匍匐在地,不知給李淵磕了多少個頭、喊了多少聲萬歲。
這場婚禮引得滿朝文武無不側目——寒門出身的武家迎娶弘農楊氏之女,男方由皇帝主婚,女方是皇帝之女長廣公主主婚,禮聘出自內帑,滿朝上下誰曾有此殊榮?四十八歲的武士彟生平第一次感覺揚眉吐氣,他身著光鮮的新郎禮服,盡情享受著關隴同僚的祝賀。
新娘楊貞比他小兩歲,雖說相貌不俗舉止端莊,前半生篤信佛教未曾婚嫁,卻也是地地道道的半老徐娘,但在武士彟眼中卻勝過韶光豆蔻。這不僅是梅開二度,更是脫胎換骨。弘農楊氏關隴貴族,而且隋唐宗室素來通婚,那位主婚的長廣公主下嫁楊貞堂兄楊師道,武家間接與皇室攀上親戚;而楊貞另一位堂兄楊恭仁正身居宰相,這更有莫大好處。有這位妻子,誰還敢說他是投機得勢的木材販子?
武士彟感受到快意,也感受到主上的厚遇,除了他本人,他兩個兄長武士稜、武士逸也受封縣公。文水武家一門三公、聯姻望族,似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這一切是功勛所致,也是皇恩福澤,李淵沒有忘記共富貴的承諾,這條龍真的帶他飛上了天。
既蒙皇恩更需盡忠,武士彟越發勤于政務,比之先前更具自信。武德七年(公元624年)江南平定,他接替名將李靖任揚州長史,輔佐大都督李孝恭處置戰后事宜,在任期間他懲治盜賊,大興農桑,受百姓愛戴。一年后李孝恭調回朝廷,他卻因政績斐然留在揚州。李淵對他的經濟之才甚是肯定,承諾讓他留任一年,到期之日回歸長安另加重任。
如當年共富貴的承諾一樣,這次的承諾又令武士彟浮想聯翩——他在朝中已當到尚書,還有什么其他重任?難道有望擢升宰相?的的確確,他內參國事,外有政績,功高爵顯,深受寵信,離宰相只一步之遙。他熱血沸騰,盼啊盼,只盼這一年快快過去。
然而他萬萬沒料到,這次的承諾卻永遠不會實現了。
武德九年,玄武門前……
一夜之間乾坤大變,天子成了囚徒般的太上皇。不久武士彟被召回長安,雖然李世民待他還算禮貌,但他卻成了無事可做的閑人,在長安混沌度日,直至羅壽、李孝常相繼謀反,才被任命為利州都督。不過這并非新天子對他青睞,而是人心惶惶之際用他這老臣去緩和矛盾,與其說李世民看中了他的才干,還不如說是看中他謹慎的性格。
他如履薄冰,卻并未放棄希望,想憑自己的經濟之才引起新皇帝矚目;然而一切都是徒勞,他的上升之路早隨著李淵的退位而終結。武德時期的朝政屢遭批判,他參與修訂的《武德律令》被批得一文不值,昔日李淵最信賴的宰相裴寂流放嶺南客死他鄉,楊恭仁也被罷相,當年與武士彟一起投效李淵的同僚多被打發到偏遠之地當刺史,太原首義也被說成是秦王策劃的,太上皇的功績尚不再提,更不消說那些攀附太上皇而起家的人了。
武士彟無法否認,這個踏著兄弟血跡走上龍位的李家二郎是有道之君,輕徭薄賦寬仁慎刑,大唐江山漸漸走出兵燹迷霧,迸發出未曾有過的耀眼光輝。然而朝廷卻忘了利州,忘了武某人,他雖居都督之位,卻被遺棄在遙遠的蜀地。
直至貞觀五年末,他終于獲準進京述職,回到晝思夜想的長安。昔年李淵賜給他的宅邸久無人居積滿了灰塵,那些隨李世民攀龍升天的新貴早已不把他當大人物——這一年朝廷修訂《氏族志》,李世民吩咐岑文本等編修者,天下名門當以李唐皇家為首,外戚次之,五姓名門尚在其下,似武家這等寒門小戶連邊都貼不上!武士彟感覺自己被打回原形,但他又敏感地嗅到“商機”,而且清楚意識到,這是他最后的機會。為了延續富貴,他振作精神付諸行動,豁出老臉到處游走,聯絡各地來京述職的朝集使奏請封禪。
天封地禪是帝王的至高榮耀,《史記》雖言“自古受命帝王,曷嘗不封禪”,但真正有幸封禪的卻只有秦始皇、漢武帝、漢光武帝。秦皇嬴政統一六國、始開帝業,漢武帝劉徹南拓荒蠻、北征匈奴,漢光武帝劉秀允文允武、德冠百王;正因為這三位都是雄才偉業之主,使得后世帝王自慚形穢莫敢輕言,但哪朝天子不曾朝思暮想?李世民更是如此。依功績而言,他一匡中原三百年之羸弱,與三位圣明帝王相比并不遜色。但功績不能抹去弒兄逼父的污點,還有什么比封禪更能證明他上承天意?武士彟一箭中的!
李世民覽罷表章謙遜推辭,但群臣看得清清楚楚,他眼神中流露的分明是自豪和渴望。于是這次沒人聽圣明天子的話,大家在武士彟引領下奏請得更加懇切。在群臣的懇請聲中李世民終于“動容”,但最后時刻魏徵站了出來:“陛下雖功高德厚,然我朝承隋大亂之后,戶口未復倉廩尚虛;車駕東巡耗資甚大,必添百姓勞苦。崇虛名而受實害,陛下何忍?”就在魏徵諫言后兩天,河南幾個州出現洪災——天人感應禍福相系,封禪乃是告成功于天地,如今災害出現便是天地示警,封禪只能停止。一場勸進虎頭蛇尾,武士彟沒撈到半分好處,反倒越發顯得諂媚渺小。
半個月后新任命頒布,武士彟調任為荊州都督。朝中沒他的位置,他不是秦王舊僚,也算不得純正的關隴貴族,更非文韜武略足以蓋世的奇才,皇帝對他沒好感,楊家自顧不暇幫不了他;如果說赴任利州尚有幾分實際意義,改任荊州則純粹是給他留幾分薄面罷了。五十六歲的武士彟步履蹣跚離開了長安,那一刻起他的心已經死了……
如今太上皇龍馭上賓,李世民不必再為父子間微妙關系而尷尬,偉大的貞觀朝還在繼續,但一切與武士彟無關了。只要太上皇活著,誰也不能把武德舊臣一概擯棄。可李淵一死就不同了,任何先朝痕跡都可以擦得一干二凈。武士彟懷病在心,聞聽噩耗悲慟號啕,不僅是對故主的痛惜,更是十年來積郁的發泄!而釋放之后便大口吐血,一病不起。
楊夫人請來不少荊州名醫,但他們對這病都束手無策——武士彟根本不想活了,一心赴死誰醫得好?
他畢生富貴托庇于李淵,太原邂逅使他從世道底層一躍成為新貴,李淵的恩情不亞于重生再造。更重要的是,李淵是他唯一靠山,皮之不存毛將焉附?若有心挑毛病,禿子頭上也能揪辮子,即便李世民不為難他,也難保邀寵之徒不拿他做文章,小心謹慎也難免是非登門。快六十歲了,難道還等晚節不保?
結局有些慘淡,可是從一介小民躋身一品公爵,武士彟似乎也該滿足了。但欲望是永無止境的,即便他擁有了今生富貴,卻還在為武家的未來憂心忡忡。
長兄武士稜爵封宣城縣公,雖然留于朝中擔任從四品司農少卿,但并非憑什么才干,而是李世民看中了他培植花木的本領,命他主管禁苑園藝,說穿了就是皇家花匠。次兄武士讓更是無能之輩,性情也甚柔弱,本就不是做官的材料,隨軍多年未有建樹,勉強當了一任太廟令,后來身體多病索性辭官回鄉。
三哥武士逸倒是才智超群,昔年參與平定劉武周,憑軍功被封為安陸縣公,官拜韶州刺史,惜乎天不假年早早病逝。至于子侄之輩更無杰出人才,除了游手好閑的膏粱子弟,就是唯唯諾諾的淺薄之徒,少數幾個當官也職位卑微前途渺茫,武家已經開始沒落。
亦如當初武華留下一片林子,武士彟也給后代留下一絲希望,那就是應國公的爵位。雖說這筆財富比當年的林產豐厚得多,但后人能再創奇跡嗎?一想到兒子元慶、元爽,武士彟微微皺眉,扭頭注視著妻子,既有埋怨又有無奈。
武士彟早年奔忙得子較晚,四個兒子夭亡倆,相里氏死時元慶、元爽雖不大,但已經記事。他們身上流淌著相里氏的血液,從一開始就敵視后母;而楊氏四旬初嫁,年紀雖長卻不知如何為人之母。更何況相里氏與楊氏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村婦生養的孩子怎么可能與名門出身的繼母相處融洽呢?
武士彟身處其間,既不忍愧對兒子又不愿夫妻反目,滋味著實難受。后來楊氏生下女兒,元慶、元爽也日漸長大,偏心偏愛使矛盾激化,母子勉強維系的那點面子終于撕破了。從長安到揚州、再到利州,住的地方一變再變,不變的是爭吵和漠視。武士彟終于忍無可忍,決定讓他們分開——楊氏母女隨他生活,元慶、元爽被打發回文水家鄉。
這決定對元慶兄弟不公平,但武士彟也滿心無奈。一則楊氏是太上皇做主嫁給他的,幫他維系著與權貴的關系;再者他還期盼楊氏給他生兒子。元慶、元爽是卑微的相里氏所生,他需要一個血緣高貴的兒子。只有將弘農楊氏血脈注入武家,才能根本改變家族地位;何況這不僅是武士彟所愿,也是楊氏日思夜想之事,對于繼母而言有什么能比養兒防老更重要?
可命運又一次捉弄了他,楊氏連生三胎都是女兒,雖說個個粉雕玉琢,但對提升武家地位而言卻無甚幫助。光陰荏苒,夫妻雙雙已逾知天命之年,再想生也有心無力了。武士彟望蜀不得反而失隴,不但沒養下新兒子,也忽視了元慶、元爽,如今這倆兒子才智平庸名聲不顯,難有成就了。
值此彌留之際,兒子都不在身邊,武士彟怎能對楊氏毫無埋怨?可除了埋怨,更多是愧疚。畢竟迎娶楊氏是他莫大的榮耀,如今撒手而去,她們母女的日子怎么過?恐怕要看盡元慶兄弟臉色啦!
此刻楊氏跪在丈夫身邊,手中兀自捻著佛珠,心中已默誦了幾千幾萬遍祈福之辭,期盼奇跡出現。武士彟顫巍巍攥住她的手:“佛祖尚有涅槃,生死離別世人無一能免,不必哀痛……教養好咱的女兒,以后的日子好自為之……”說罷又逐一掃視三個女兒。長女武順十四歲,容貌最似其母,已許配人家尚未出門,哭得梨花帶雨;最小的女兒還不到十歲,自幼多病,這會兒也啜泣不止。
最終武士彟的目光鎖定在二女兒武照身上——這丫頭也很漂亮,但與姐姐不同。武順繼承了楊氏的瓜子臉、丹鳳眼,宛如一株婀娜的芭蕉;武照卻是一張圓臉,一雙濃眉大眼,目光中閃爍著靈秀之氣,快十二歲了,有時調皮得像男孩,好似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此時她并不像姐妹那樣哭泣,雖然滿臉愁容,卻直勾勾望著父親。
最后一刻武士彟倏然想起,當年在利州時袁天罡曾為此女看相,斷言她可為天下之主。他很清楚,相士之言不可盡信,不過是尋找些慰藉;但他知道希望對人是至關重要的。當初若非他抱定希望,焉能攀上李淵的龍尾?即便身在嚴冬,只要守住希望的篝火,終有一日會迎來春光——袁天罡之言真假本無所謂,重要的是他得給妻子留下點兒希望,要讓這渺茫的希望支撐她堅強地活下去!
想至此武士彟強打精神,仰起臉鄭重地看著楊氏,幾乎一字一頓道:“別忘了咱照兒命運非凡……你們母女之富貴系于她身,一定要善加教誨……”話未說完手已垂下,腦袋像一塊石頭般重重落在枕上,慢慢合上了雙眼。
楊氏依舊保持著貴族的端莊,雖然心如刀絞五內俱焚,卻沒有落淚,只是撫著丈夫的臉頰哀嘆不已。兩個女兒撲在父親身上放聲痛哭;唯獨武照兀自愣在那里,除了悲傷更覺困惑,年少無知的她不明白父親的遺言是什么意思,更不會想到這個預言將縈繞她一生。
三、從天墜地
皚皚白雪覆蓋了田野和山麓,一切銀裝素裹,顯得格外潔凈,連天空也越發碧藍。武照站在高坡上眺望這一切,雖然身上有點兒冷,卻神清氣爽——這是父親去世三個月以來她唯獨感到慶幸的一天。
她喜歡下雪,因為雪能掩蓋這里貧瘠的土地和荒蕪的山岡,不必再為時常彌漫的塵土而煩心,也暫時看不到那些衣衫襤褸、口音難聽的農夫了。她不喜歡文水,可母親告訴她這里才是家鄉。她無法想象父親怎會出生在這窮地方,沒有繁華的市集、沒有絢麗的花朵,就連母親常帶她拜謁的佛寺都沒有,吃的穿的也不如意。她記得當初在利州每月母親都會給姐妹們做新衣,花花綠綠各種漂亮錦緞;在荊州的時候,每餐都有新鮮的魚,有時候她淘氣地跑到庖人那里去看,那些魚送到廚下時還活蹦亂跳呢!
武士彟的葬禮還算風光,依照朝廷制度,三品官喪禮朝廷都賜予鹵簿,何況論爵位他還是從一品的國公,一切由鴻臚寺監理,陵前還擺了許多翁仲石獸。李世民聽說他是哀痛太上皇而死,也大發感慨,稱他不愧為忠節之士,但追贈的官卻僅是禮部尚書,并無特殊恩遇!
小武照記得她們扶柩離開江陵時拉了好多車東西,把所有家什都帶走了,護喪送行的人卻沒來幾個。從荊州到并州一路遙遠,走了好長時日,父親活著時但凡遠行總有沿途官員悉心接待,這次卻沒有,一路上母親默默無言,直到家鄉州界才有一個大官迎接。
那人比父親年輕些,有一副濃密的大胡須,身材好生高大,高鼻深目相貌威武,聽仆人私下議論才知他是并州都督李世(jì),也是國公身份,馳騁沙場立過許多功勞,早年卻是瓦崗土匪。不過“土匪都督”一點兒也不兇,對母親很尊敬,隨他來的那些地方官也和和氣氣。美中不足的是……元慶、元爽也來了。
武照已對兩個異母兄長沒什么印象了,當初她太小,只隱約記得母親從不正眼瞅他們,他們對母親也愛答不理。如今他們都很高大,而且做了官,可母親說過,都是芝麻綠豆的小官,沒多大出息。他們撫著父親棺槨放聲痛哭,卻只給母親草草施過一禮便不理睬了。
安葬完父親那天,“土匪都督”和長安來的官就告辭走了,那些吊唁的人也紛紛離去,她和母親、姐姐、妹妹只能一聲不響跟在元慶后面,回到現在這個家。
想到家,武照轉身看看那片廣袤的宅邸——文水武氏的老宅早已不是當年矮房,一家出了三位公爵,宅院自然華麗堂皇,不輸于天下任何一州的都督府,可在武照的小眼睛里,這龐大的宅院黯然無光,這里并不能讓她感到快樂安寧。從上到下所有人都用異樣的目光打量她們母女,看不到笑容、聽不到歡聲,這算什么家?她沒有家,自從父親去世她就失去家了。
昨晚武照發現一個秘密,母親偷偷藏了幾個匣子,里面有雞卵大的珍珠寶石,還有金銀美玉;母親悄悄告訴她,是給姐姐出嫁準備的。武照年紀雖小卻也知道,女孩都是要出嫁的,姐姐要嫁人,自己早晚也要嫁人,妹妹長大了也一樣。成婚就能離開這鬼地方,可母親呢?母親怎么辦……想到這些武照就想哭,但她咬住嘴唇,不讓眼淚落下——哭有何用?能把父親哭活么?能把失去的幸福哭回來么?母親告訴過她,哭只會讓元慶他們更得意、更囂張,堂堂弘農楊氏生出的孩子絕不能被這幫鄉巴佬小覷!
“二小姐……二小姐……”悠遠的呼喚聲從身后傳來。
武照瞥了一眼,見幾個家奴仆婦來尋她,卻扭回頭不加理會——母親說過這府里下人都是元慶、元爽的,沒一個懂規矩。
其實仆人奉命行事,哪敢隨便開罪任何一位主子?見她不應,都氣喘吁吁爬上坡來:“小姐,怎么跑這兒來了?留神摔著,夫人急著叫您回去呢。”武照聽母親召喚,只好回去,卻不準仆人攙扶;雪坡正滑,不留神跌了一跤。仆人都嚇壞了,圍上來又是攙扶又是請罪。
“撒開你們臟手!”武照不屑地訓斥了一聲,忍痛爬起來,一瘸一拐向大門走去。
武氏一族原本寒微,早年經營木材時又通家共產,如今雖說出了三位公爵,闔族房舍還是連在一片,各家之間只幾堵墻相隔,院落都相通。武照進了大門,也不理那些向她行禮的仆人們,三繞兩繞徑赴自家正堂而去,直至堂外才覺氣氛異常。
她父親過世未滿三月,堂上仍供著武士彟靈位,母親和姐姐素服坐在靈位旁,妹妹瞪著一雙小眼睛縮在床邊,似是因什么事而害怕;另一邊站著元慶、元爽,還有堂兄武君雅、武志元、武仁范等,都是幾位伯父的兒子,武照也記不全他們名字;角落里還坐著位老者,年約七旬白須修長,微微有些駝背,她卻識得是二伯武士讓,他四個兒子武懷亮、武惟良、武懷道、武懷運侍立在側;還有幾位婦人站在廊下。
武照不知何事,瞧情形料想不善,一股怒氣上涌,大踏步上堂,伸手漫指眾人喝道:“你們又來欺負我娘親嗎?”雖說童言無忌,還是惹得大伙面色尷尬。
楊氏教訓道:“女兒家不要胡說,快給伯父施禮。”
“哦。”武照怏怏蹭到武士讓跟前,懶洋洋地施了一禮——她聽母親私下念叨,二伯是窩囊廢,經商沒才干、為官沒氣魄,倒真不愧他名字里那個“讓”字,凡事都讓大家牽著鼻子走,故而武照也對他不甚禮敬;至于在場其他人,母親既沒叫她行禮,她也樂得不睬。武士讓果然“寬厚”,也不挑侄女的錯,只是點頭微笑;
武照回來之前武元慶正與楊氏說話,被她打斷,此刻又接著道:“父親喪事已畢,諸位兄弟該走了,大家前程要緊。今日過來向母親辭行。”武君雅、武志元等上前,都向楊氏說著安慰的話——武士彟長兄士稜在朝為官,家眷隨京;三兄士逸早喪,夫人也已過世,諸子都比武照姐妹大一二十歲,在外為官,家鄉只剩二房、四房。
面子上總需過得去,楊氏不住頷首,心下卻不免疑慮,難道滿門齊至就為這些客套話?果不其然,等眾人退開武元慶又開了口:“趁大伙都在,孩兒有件事想向母親奏明,不知母親……”他不叫“娘”,張口閉口都是“母親”,表面恭敬實則疏遠。
該來的遲早要來,楊氏平靜面對:“有話你直說好了。”
“是。”武元慶往前湊了兩步,不緊不慢道,“父親亡故,兒也承襲了爵位,雖說孩兒該事事依母親,可我畢竟在外為官,不便時時盡孝;元爽雖在家鄉,也難萬事周全。況且咱武氏手足和睦通家共產,母親未在家鄉長住,打理俗務也多不便,依孩兒之意不若衣食瑣事聽憑大嫂處置,您老吃口清閑飯也就是了。”他說的大嫂是武士讓長子武懷亮之妻善氏。武家一直過大家庭生活,武士讓的老妻早已亡故,所以近年由二房長媳善氏掌管家務,所有花銷全是她安排,堪稱武氏的管家婆。
楊氏不禁瞥了一眼站在門邊的善氏,見她年近四旬身材干癟,細眉毛高顴骨,相貌鄙陋衣飾粗俗,卻天生一對賊溜溜的大眼,轉來轉去察言觀色,似乎很精明。楊氏心中愁苦——想我楊貞帝王后裔,竟淪落到聽憑這么個丑陋村婦擺布!
可寡母孤女又有什么辦法?楊氏緊鎖眉頭不吭聲,就算默認了。武元爽見她逆來順受,越發得寸進尺:“還有點兒小事與母親商量。兒雖不才,也在本鄉為官,平日少不得往來應酬,家中正堂時時喧鬧,只恐擾母親清靜。好在咱府邸甚廣,后面有一別院,雖然不大卻寧靜雅致,不如母親帶妹妹搬到那里居住,也省得迎來送往許多麻煩。”這意思再明白不過,元爽不愿伺候楊氏,要把她們攆到后院不管。
莫說楊氏氣憤,旁人也有些看不過眼,武士讓支支吾吾道:“哪有把母親轟到后面,自己占正堂的道理……”他年紀雖長素無威嚴,子侄根本不聽,話音未落他兒子武惟良便打斷:“我倒覺得元爽之言有理,四叔家還不是依仗兩位兄弟?男兒仕宦要緊,一家人不必計較虛禮,元爽以后每日晨昏到后面向嬸母問安就是了。更何況嬸母何等樣人?豈由得咱這窮鄉僻壤的小吏隨便唐突?能到后面享清靜,恐怕還求之不得呢!”這話大有奚落之意,武君雅、武志元等聽了也不禁皺眉,但他們都不住在家鄉,辦完喪事拍屁股就走,眼不見心不煩,懶得管這閑事。
楊氏掐著念珠強自隱忍,冷冷道:“既然如此,也不勞你兄弟費心,長安不是還有宅院么?干脆讓我母女到京中去,彼此都清靜。”
元慶、元爽忙扮作一臉誠惶誠恐:“萬萬使不得!母親分宅另過,旁人難免說三道四。知道的是母親瞧不上咱這小鄉村,不知的還以為我們不孝順,把您老人家攆出門呢!”
楊氏暗咬銀牙,卻兀自矜持:“放心,我若遇相熟之人只道思念故土,況且我楊家在京中還有幾門親戚,求幫告借倒也使得。”
“母親說的是氣話,堂堂國之命婦豈能在外面投親靠友?您這是罵我們不孝啊!”
楊氏抱定心思要走,強笑道:“誰說你們不孝?你們是普天之下最孝順的兒子!正因你們孝順,我才不忍給你們添麻煩,今后我母女去長安,你們也不必管我們生計,一拍兩散倒也干凈。”
元慶兄弟見她如此決絕,也有點兒拿不定主意。不料一旁武惟良插口道:“嬸娘這話沒道理。長安宅邸是先皇賜予四叔的,不是賜給您楊家的!如今元慶承繼爵位,理當由他做主,豈是您想去便去的?再者日后元慶他們若得升遷,或入京述職,也要下榻在那里,您開口閉口一拍兩散,難道那時還把他們拒之門外?”
他話雖強硬,卻也有他的道理——從來分家都兒女有別,女兒嫁人便是潑出去的水,若容楊氏母女前去,日后難免那宅子糊里糊涂充了三個丫頭的嫁妝。肥水不流外人田,身為武姓之人不能坐視家財外流。
武懷運也背著手湊上前來,滿臉奸笑陰陽怪氣道:“嬸娘啊,您要想清楚。抬腿一走很容易,但您這日子過得下去么?”說著他手指武照姐妹,“即便您萬事不求人,我這仨妹妹指望誰?日后誰給她們置備嫁妝?誰為她們操辦婚事?若一拍兩散,到時候我們袖手不管,妹妹要嫁妝沒嫁妝、要妝奩沒妝奩,送親之時連個姓武的娘家親戚都沒有,您老人家臉上好看嗎?她們在女婿家抬得起頭嗎?日后若夫妻不睦受了欺負,又靠誰給她們撐腰?”他雖在講道理,口氣卻近乎嘲弄。
小武照早看得光火,她雖不甚明白其中利害,卻也明白他們欺負人,又見惟亮、懷運對母親不敬,實在氣不過,手指二人鼻子嚷道:“你們這些壞人,不準欺負我娘!”
武懷運見她年小,哄笑道:“咱是一家子,日后你姊妹出嫁,哥哥們還要為你等操勞呢。怎說我們是壞人?”說著便想拍拍武照肩頭,勸她走開。
哪知武照年紀雖小氣性卻大,一把推開他手。武懷運鬧了個大紅臉,卻也不好與小妹爭執,氣哼哼回頭對元慶嘀咕道:“小小年紀不知尊卑長上,人言養女似母,想來弘農楊氏門風不過如是。”
楊氏聞聽此言真如刀子扎心一樣,咬碎鋼牙卻只得強吞苦水——其實她早年嫁入武家就不如意,畢竟她乃關隴名門楊隋后裔,卻委身一介寒門,怎會心甘情愿?好在天子欽定的婚事,面子上還過得去。武士彟也對她珍愛有加,夫妻感情和睦。屈指算來才十幾年好日子,如今丈夫剛一死,不亞于從天墜地,虎落平陽遭犬欺!可是不忍又能如何?正如武懷運所言,女兒出嫁還指望他們。若沒有這仨女兒,她一頭碰死也不能讓武家人如此作踐,可誰叫她偏偏養下三個小冤家呢?楊氏舐犢情深,只要女兒將來能幸福,莫說遭人苛待,就是身入阿鼻地獄受千萬苦楚,她也甘心承受……
武惟良見她神情黯淡無言以對,扯著嗓子問道:“怎么樣?來句痛快話!你們還走不走?”說著話捋胳膊挽袖子,一副無賴嘴臉。
“罷了,一切都由著你們吧……”楊氏痛苦地合上眼睛,只不住捻著佛珠,再不發一言。
元慶、元爽滿臉冷笑,報復的快意溢于言表——當初父親在外為官,是他們的生母相里氏主持家務撫育他們,為了支持父親的仕途,母親受盡了累、操碎了心,哪怕最后病篤之際都不肯叫父親回來,生怕耽誤了父親前程。楊氏算什么?不過是占了母親位置,坐享其成的惡女人!
武惟良早沒了耐性,朝大嫂使個眼色。善氏會意,趕緊一溜小跑湊上來,沖楊氏訕笑道:“丁是丁卯是卯,今天日子就正好,干脆我這就叫人把東西搬后院去,您老意下如何?”
楊氏實在不屑看這村婦半眼,只朝后擺了擺手。善氏這便張羅開了,招呼仆人搬東西掃房子,扯著嗓子一通叫嚷,又假惺惺請示道:“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恐怕您老不知侄媳我的難處,雖說咱們是官宦侯門,畢竟人口多,如今各房又添了不少娃娃,日子也不那么富裕。您老帶回十幾個婢女仆僮,家里卻沒那么多差事,白養著也是開銷,不若都打發了,我另差兩個伶俐的仆婦給您,保準伺候得周到。”這自然也是她與元慶等人預謀好的。
楊氏依舊合著眼睛,面龐卻不禁抽動兩下——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主子都受欺負,奴仆又怎保得住?只好一忍再忍,嘆息道:“有兩個仆婦是我娘家過來的,把她們留下,你也不必再派人過來,剩下的任由你安排吧。”
眾族人紛紛退去,只剩家仆來來往往,把她母女東西往后院搬。武順素來嬌慣,見這幫粗手粗腳的仆才大大咧咧搬東西,厲聲呵斥:“輕些!輕些!那是姑娘我的梳妝匣,摔壞了你賠得起嗎?一群無用的奴才……”小妹年紀尚幼,只是委委屈屈抹眼淚。
武照卻恨透這幫“無情無義”的親戚,覺得他們每個人的嘴臉都萬分丑惡,尤其元慶、元爽、惟良、懷運,她快步追到堂口,沖著他們嚷道:“一群無賴!下作仆才,為什么這樣對我們?”
武元慶聞聽咒罵停下腳步,回過頭兇巴巴瞪了她一眼:“這就是報應!”
楊氏與武家兄弟都是固執之人,誰也不肯以德報怨,老天注定要把他們綁在一起互相折磨!
這固執偏激的血液同樣流淌在武照身上,她不懂什么叫報應,更不能容忍任何人用怨毒的眼光盯著她看。她站在堂口叫喊不休,甚至破口大罵,用一個孩童所能想到的最惡毒的話詛咒元慶他們,直至再瞧不見他們的背影。可咒罵又有什么用?一陣茫然之后她又撲到母親身前:“娘!這群無賴欺負咱,怎么辦啊?難道真搬到偏院?”武順也湊到母親身邊喋喋不休,小妹也哭哭啼啼的。
楊氏沒理女兒,默誦著《金剛經》:“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當作如是觀……”但她捻著佛珠的手卻不住顫抖。
三個女兒扯著母親衣襟:“怎么辦?您說話啊!”
“孩兒討厭這里!咱走吧!再不見這幫混賬。”
“我要新羅裙!我要吃白米飯!孩兒不要那些耳根子都沒洗干凈的村婦服侍!”
“娘!帶我們走吧……”武照抱住母親的臂膀不住搖晃。
“都給我閉嘴!”楊氏實在按捺不住,將佛珠一拋,“再告訴你們一遍,你們爹爹死了,好日子再也回不來了!不管你們喜不喜歡,這兒就是咱的家。你們哪兒都去不了!”
武順和小妹被母親嚇住了,蜷縮在一起。武照卻依舊不甘,撕碎了身上孝衣,歇斯底里道:“我偏不要!我不要這樣的家!”
“住口!”楊氏掐住她肩膀,“全怪我錦衣玉食把你們嬌慣壞了。從今以后不許胡言亂語,也不準隨便跑出去玩。你去給我讀書!好好讀書……”
武照從沒被娘親如此嚴厲地訓斥過,她感到無比委屈,想反駁,想抗辯,想叫嚷,卻忍住了。因為她看見娘親眼角滾下兩顆晶瑩的淚珠——如鐵石般堅毅、丈夫死了都沒落淚的母親竟然哭了!
楊氏再也矜持不住了,緊緊抱住懵懂的武照,抽噎道:“你是娘唯一的希望!莫忘今日之恥,有朝一日給娘爭這口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