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苦守尼寺,絕望中尋找通天法門
- 武則天大全集(共6冊)
- 王曉磊
- 18242字
- 2018-06-25 14:40:19
一、古佛青燈
李世民駕崩轉年,改年號為永徽,是為永徽元年(公元650年)?!稜栄拧酚性啤盎照撸埔病?,美好之意。永徽,永續美好。正如改元詔書上所說:“太宗文皇帝龔行天罰,宏功無外,盛烈難名。朕以寡德,守茲神器,仰憑堂構,俯暢生靈。宜遵經國之道,以葉陽和之義。”這年號寓意新天子將繼承貞觀一朝的輝煌美好,并永遠延續。
但事實并非如此,經歷了一個無雪之冬,各地的災害仍在持續。雖說朝廷賑濟還算及時,但天下之大黎庶千萬,終不免困厄疾苦嗷嗷待哺。逢此天地不仁之際,百姓紛紛向佛祖禱告,以求慈悲降世。
前朝隋文帝楊堅幼年養于寺廟,隋煬帝楊廣曾拜法華宗智顗法師為師,故隋楊一代極為崇佛。大唐承隋之制,也對佛教甚為支持,至貞觀末天下共有寺院三千七百一十六座。中原河北,寶剎林立,荊楚劍南,蘭若無數,國都長安更是物華天寶名寺眾多。這些寺院莊嚴雄偉大德云集,本來就深得虔誠信徒和風雅騷客青睞,近來災害甚多,百姓越發趨之若鶩。前兩年敕建的大慈恩寺自不必說,其他如大總持寺、會昌寺、光明寺、興善寺、菩提寺、普光寺等無不門庭若市香火旺盛,善男信女摩肩接踵。
不過凡事皆有例外。在皇城以南的安業坊有座特殊的寺院,整日緊閉山門,不準百姓參拜,偶爾有些干粗活的老尼從角門出入,也非化齋求財。尼寺并不罕見,京中另有法壽、法界、證圣、證果等尼寺,都廣開善緣,沒有關門閉戶的。此廟與眾不同之處還在于占地廣闊,坐擁半個安業坊,紅墻碧瓦,青石為階,山門上一塊烏木大匾,寫著三個金字——感業寺。
因為該寺又從不開門,這條街逐漸寥落,除了早間去西市的人抄個近路,幾乎沒人到這兒來。但今日事有蹊蹺,臨近正午之時從南面走來一位老婦,循坊墻徑拐到這條街。這老婦已年逾七旬,身量矮小滿頭白發,穿著半舊的錦繡衣裙;莫看年紀高邁,腰不塌背不駝,走起路來挺胸昂首腿腳靈便,迎著料峭寒風,轉眼來到感業寺山門前,毫不遲疑踏上石階,三座大門直奔正中,抬手便拍門環,空寂的街巷中立時響起咚咚聲。
可無論怎么拍,里面沒半點兒反應,莫說無人開門,連話也不問一句。這位老人家實在執著,干脆攥起拳頭使勁敲起來,沉悶的響聲連綿不絕,右手敲累了又換左手。如此這般不知敲了幾百下,那山門終于“轟隆”一響,微微打開道縫。
“施主何故叩門不止?”一個年輕女尼探出頭來。
老婦抹抹額上汗水道:“你不來應,我自然叩打不止。”
尼姑不禁皺眉,可是見這老婦慈眉善目,腕上戴著串烏木念珠,必是虔誠信徒,于是耐著性子道:“老大娘,鄙寺不接納香客,您若燒香禮佛另尋別處吧?!?
老婦卻道:“我辛辛苦苦就為貴寺而來?!?
“本寺不準外人涉足?!?
“小師傅慈悲為懷,行個方便吧?!?
“不行?!蹦峁貌荒蜔┝耍瑵M臉輕蔑道,“您老是外鄉人吧?莫非不知鄙寺來歷?還是找人打聽打聽吧。”說著便要掩門。
“且慢!”老婦伸手攔住,慈祥之態頓收,轉而流露出一絲不屑的神色,“你這小沙彌,好生目中無人。莫說你們這座寺的來歷,就是這座坊、這條街、這長安城的來歷老身也盡知!你既要問,老身便給你說個明白——當年你們這座院本是隋朝太師李穆的私宅,他夫人元氏虔誠禮佛,太師過世后便將宅邸舍于佛門,取名修善寺,是男僧修行之地;至于你們,是從西邊崇德坊濟度寺遷來的。濟度寺是皇家寺院,供養高祖皇帝遺留下來的嬪妃。半載以前太宗皇帝駕崩,又有一群無兒無女的后宮嬪妃按例出家,濟度寺容納不下,便由長孫無忌提議,仗著朝廷勢力遷了人家修善寺的香火,讓你們占據這座偌大的寺院,更名感業寺,是為濟度寺別院,是也不是?”
“是?!迸崧犨@老婦娓娓道來,不但盡知本寺來歷,竟還直呼當朝顧命大臣名諱,再不敢怠慢。
老婦舌劍鋒銳兀自不饒:“你原是哪一殿的婢子?既入空門便該恭敬守禮憐貧惜老。這般勢利眼,哪像個出家人?豈不玷污佛門!”
女尼早被她凜凜威嚴鎮住:“奴、奴婢……知錯了。”一時慌亂竟把出家前的稱呼說出來。
“閃開!老身要進去?!?
“這……”女尼很為難,硬著頭皮道,“不準外人進入,乃是遵朝廷之令,小尼不敢做主?!?
老婦毫不客氣:“去尋個能做主的人來!”
“我去稟告師傅。”女尼顫巍巍應聲,“敢問您是……”
老婦傲然道:“就說應國公夫人前來,你師傅若有見識便該知道。”說罷緩步退下石階,手扶石碑歇息——畢竟年逾古稀之人,敲了半天門實在有些疲勞。
沙彌尼去后不久,正中那座大門豁然敞開。一位年逾五旬、身材瘦削的白衣女尼款款而出,雙手合十降階相迎:“原來楊夫人駕臨,方才小徒無禮,還請贖罪。”
楊氏見這位師傅如此尊敬自己,敢忙還禮:“慚愧慚愧?!贝搜圆⒎强吞?,莫看她拿腔作勢甚是厲害,心里實有愧意。她丈夫應國公武士彠去世多年,兩個兒子武元慶、武元爽只是州縣小官,而且都不是她親生,若非家道中落,哪有堂堂國公夫人邁著兩條腿拜廟的?這位師傅敞開正門降階相見,可算給足了面子。
老尼笑道:“夫人無需多禮,佛門不是名利場,貧尼敬重的并非國公夫人的名號,而是您本人。誰不知武門楊氏潛心禮佛,是有名的居士?只怕貧尼還在襁褓之時您就已對《法華經》有所心得了?!?
“不敢當。”楊夫人細細打量老尼,似曾見過,便試探道,“大師法名可是喚作法樂?”
“正是?!狈贩◣燑c頭應承,卻不愿提昔日之事,轉而詢問,“夫人來到鄙寺,未知有何指教?”
楊氏躊躇片刻,索性放膽直言:“我要見女兒?!?
“阿彌陀佛,罪過罪過?!狈吩俣入p手合十,“出家之人哪有親眷?夫人通曉佛法,怎發此無理之言?”
楊夫人滿面無奈:“事不關己,關己則亂。舐犢之情孰能舍棄,還望大師通融?!?
法樂不答,慢慢轉過身,抬手指向山門:“夫人可知天下佛寺為何要并排立下三座門?”
這可難不倒楊氏,娓娓道來:“三門者,空門、無相門、無作門,持戒修道必過此三門?!?
“何為空門?”
“四大無我,五蘊皆空,不去不來,一切解脫。”
法樂又問:“何為無相門?”
“一切諸法本性皆空,一切諸法自性無性。若空無性,彼則一相,所謂無相?!?
“何為無作門?”
“無因緣之造作,無愿無為?!?
楊氏一一作答絲毫不錯,哪知法樂聽罷越發搖頭嘆息:“夫人既知女兒入此三門萬事皆空、塵緣盡斷,又何必強求相見?世間煩惱皆因自尋,何苦何苦!”
楊氏被問得啞口無言,眼圈不禁濕潤——自從武士彠過世,她和仨女兒寄人籬下,飽受丈夫前房兒女的冷眼,又幾經離別之痛。尤其二女兒武媚,十四歲便被召入宮中侍奉先帝,嘔心瀝血仍未能得寵,直到先帝駕崩依舊是個才人,沒能產下一兒半女,淪落到感業寺。當初在宮中,即便千難萬難,逢年過節還能進宮見女兒一面,如今身入皇家寺院,難道竟成永訣?
不!縱是皇天佛祖,難阻慈母之愛——楊氏牙一咬心一橫,強辯道:“《維摩詰經》有言‘我聽佛言,父母不聽,不得出家’。即便身入空門,也需父母準允。我沒想讓她出家,是她身為宮中才人,先皇駕崩后不得已才淪落至此,不過指佛穿衣賴佛吃飯,怎就見不得?”
法樂倒吸一口涼氣——好個厲害的老嫗!但身有職責不能讓步,只得重申:“感業寺不準外人入內,這是法度?!?
楊氏咄咄逼人:“是佛門法度,還是朝廷法度?難道感業寺明為清修之地,實是官衙大獄?莫非要探視個人需給牢頭賄賂?你要多少布施?老身雖家道中落,大不了砸鍋賣鐵掏給你!”
“你……”法樂生怕動嗔念,一個勁地默念,“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不為錢么?那想必是怕朝廷怪罪。這也好辦,咱們各行其是,我進去見女兒,您去報官,只要讓我見到女兒,莫說索拿問罪,就是鞭笞棍打斬首市曹,老身絕無怨言,壞不了你感業寺的名譽!”佛門慈悲為懷,豈能害人性命?楊氏這是正話反說。
法樂修行再高也難忍受,可她明白楊氏是故意相激,指望她賭氣放其進去,絕不能上當,因而只道:“多言無益,望夫人留心口業?!闭f罷拂袖而去。
楊氏忙一把扯住她衲衣,改了口:“老身言語過分,大師勿怒?!?
法樂手捻佛珠緩緩道:“諸行無常,萬物皆空。佛寺也罷,官衙也罷,夫人說是什么便是什么,貧尼不會讓您進去?!?
楊氏見激將無用,又換了一副和藹口氣:“方才大師問老身三道法門,我也有個關乎修行的問題想請教您?!?
法樂知道她又要耍花招,卻也不免好奇,更何況她說這是個關乎修行的問題,身為出家人不便拒絕,躊躇再三還是道:“既為同修,何言請教二字?夫人請講?!?
“大師既名‘法樂’,可知此二字作何解?”
法樂脫口而出:“聽受佛法、行善積德以自娛,是為法樂?!?
“這便是了?!睏钍弦矊㈦p手合十,滿面虔誠道,“大師以積德行善為樂,何不垂憐老身?我思念女兒,女兒更思念我,若能使母女相見,大師非但得償所樂,更是一件功德。既然萬物皆空,法度教條何嘗不是煩惱桎梏?古之大德以身證道,不惜割肉喂鷹、舍身飼虎,稍縱法度又算得了什么?請大師身證‘法樂’二字,開方便之門?!?
這番話入情入理又合于釋道,法樂也不禁嘆服楊氏的智慧??蛇@方便之門不能開,朝廷之令還在其次,若今日容她進去,將來不免再有其他人來探親,此例一開難以收拾。
楊氏見法樂似有動容之色,只是一時難以抉擇,忙趁熱打鐵使出最后一招:“我若沒記錯的話,大師俗家姓蕭,乃是已故宋國公蕭瑀之女,自幼慕道投身佛門。您兩個妹妹也在寺中出家,乃法愿、法燈兩位大師。您姑母是隋煬帝蕭皇后,老身也是弘農楊氏,咱們算是遠親,亡夫與令尊還有同僚之誼。還望您看在舊日情面……”
法樂見她如此了解自己家世,心中頗為忌憚,連忙打斷:“夫人何必又提前塵舊情?”
“大師執意不講情面么?”
“出家人便該如此?!?
“那老身只好……唉!”楊氏長嘆一聲,轉身便走。
法樂見她走得蹊蹺,忙問:“夫人欲往何處?”
“大師既然自稱不念前塵,我便往宋國公府央求您兄弟來說情,那時倒要看看您能否割斷親情?!?
“不可!”法樂嚇出一身冷汗——感業寺好歹還是皇家寺院,有法度管束,鬧不出花樣;楊夫人若把麻煩引到蕭家,此事傳揚出去,今后凡欲進寺探望骨肉之人都找蕭家,師徒們還有太平日子過嗎?
楊氏緩緩轉身:“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救苦救難,慈悲是情;天生天性,倫常是情。不知我何能忘我,不通情何能忘情?我佛如來若非胸懷悲天憫人之情,怎會棄王子之身而求圣道?佛祖如此,大師亦不能外,何苦單單為難我母女?”
法樂被問得無話可說,心下已對楊氏佩服得五體投地,如何還能拒絕?但此事十分為難,話已至此只好坦言相告:“寺內嬪妃甚多,不便厚此薄彼,若放您進去……”
“大師莫憂,我未必非要進去。您把我女兒悄悄喚出,我們就在這兒見一面,其他嬪妃不會知道,此刻正午路靜人稀,也不會有什么人經過瞧見。如何?”
法樂苦笑:“夫人好生厲害,原來早已算計清楚,那就按您說的辦吧?!被仡^招呼方才那個沙彌,“你速去齋房把明空比丘叫過來,莫驚動旁人?!?
楊氏尚不知女兒法號,聽到“明空”二字大為感傷,不禁悲嘆:“明空,明空,明明白白一場空!”
法樂卻道:“情不能解則為癡,夫人何其癡也。萬事萬物到頭來皆是一場空!今日之事乃是破例,還望夫人見過一面馬上離開,以后不要再來了,縱然相見也只是徒增傷悲而已?!?
沙彌去了足有一盞茶的工夫,才又聞腳步聲漸近。楊氏思念之心甚切,揉了揉昏花老眼,才漸漸看清走來的那個灰衣僧影——滿頭青絲盡落,錦繡霞帔不復,好似鳳凰脫羽、繁花凋謝,只落得青燈古佛、暮禱晨參,憔悴不堪看;花容月貌猶在,窈窕風姿正濃,恨只恨生不逢時、命運多舛,空辜負大好韶光、滿腔憧憬,怎一個悲字了得?
法樂見明空走出山門,唯恐她母女見面痛哭驚動寺內其他人,忙不迭把門掩上,卻不聞絲毫動靜,回頭觀瞧,見她母女一在階上一在階下,四目相對凝然無語。
楊夫人使勁掐著自己大腿,不讓眼淚滴落——女兒年紀輕輕便給皇家當未亡人,深入空門孤苦伶仃,絕不能哭出來使她難過!
女尼明空緊咬牙關,淚水往肚里咽——母親七十高齡獨居京城,養子不孝老而無依,萬不能給她再添傷悲!
沒有一聲啼哭,可彼此都能感覺到對方的心潮起伏。
如此沉默了好久好久,明空才顫抖著張開嘴:“娘……”那聲音輕輕的低低的,幾乎細不可聞。
“誒!”楊氏卻重重答應一聲,語氣甚是滿足、甚是欣慰,仿佛聽到了世間最動聽的呼喚。
法樂見她們以母女相稱,閉目喃喃:“非人非命非女非男,如空無相無愿無為?!?
誦經聲并沒能阻遏她們的母女情,明空快步走下石階,攙住楊氏臂彎:“娘親,您……”您還好嗎?這話豈用問,一個孤老太太能過得好嗎?明空話說一半又吞了回去。
楊氏早看穿女兒心思:“我一切都好,你莫惦念,倒是你……”
“我也很好。”明空趕緊道,“寺里衣食比宮中不差……”就是衲衣蔬食不見葷腥,“孩兒住得也算舒服……”就是簟寒席冷孤寂無眠,“師傅教授的經義我很喜歡……”絮絮叨叨難入我心,“師姐妹都很和順……”暮氣沉沉一群行尸走肉,“孩兒現在挺安然的……”晨鐘暮鼓陳規戒律活活把人悶死,“您一心向佛,可惜未能如愿。如今孩兒替您圓這心愿,日日佛前祈禱,保佑您還有姐姐、妹妹。”
楊氏自知女兒言不由衷,卻強作笑顏聽著,但聽她道出“妹妹”二字,不禁心頭一震,滿腔悲意按捺不住,忙把頭壓得低低的。
“娘!您怎么了?”明空感覺母親的臂腕不住顫抖,趕忙蹲下身觀瞧,見母親已淚水漣漣,“別哭,您別哭,孩兒不覺得苦。”
楊氏悲傷難抑,又見女兒一頭秀美長發成了光禿,更心如刀割,再隱瞞不住秘密,泣道:“并州鬧瘟疫,死了好多人。你妹妹還有妹夫,他小夫妻雙雙……我上輩子造了什么孽?少年喪父,中年喪夫,晚年又喪一女,皇天佛祖何故如此懲罰我……”話未說完放聲痛哭。
“阿彌陀佛?!狈贩◣煷蟾幸馔狻讲诺X楊氏心思縝密口若懸河,卻不知她遭逢不幸,默默忍受直至見到女兒才哭出來,此老心志之堅超乎常人!法師也不禁憐憫,上前安慰。
旁人尚有悲意,明空卻毫不動容,只是略微蹙眉,撫著母親的背道:“或許命該如此,您不必悲傷。小妹命數雖短,但孝順賢惠一生良善,轉世投胎定會大富大貴。”她說得如此平靜,仿佛死的倒似是別人妹妹。
“我苦命的女兒啊……”楊氏早沒了方才的沉著桀驁,只是放聲痛哭,卻不知她哭的究竟是哪個女兒。
“娘,莫哭!”明空緊緊抱住母親,“還有大姐,還有我!孩兒不會不管您。”
法樂一旁暗自搖頭——身在感業寺,佛法王法兩重天,有你沒你有何不同?雖是寬慰之言,聽著叫人心酸。
楊氏不知是信以為真,還是不愿讓女兒跟自己一樣難過,竟漸漸收住悲聲,哽咽道:“對!還有我最最可心的媚兒,袁天罡斷過,你命數非凡,你是娘的希望。要好好活著!”
“咱們都好好活著?!泵骺站o緊擁著母親,好久才又道,“您今后有何打算?”
楊氏擦擦淚水:“我不想留在長安了,過兩日動身去相州。”她與武氏子侄不睦,當初來京全為女兒,所依賴的是身為宰相的堂兄楊師道。然而楊師道被罷相,前不久憂郁而死,其妻先帝姊妹長廣公主也已亡故;更令人郁悶的是,他們夫婦膝下本有一子楊豫之,竟在居喪期內與姨母永嘉公主通奸,被處死了。楊氏在長安再無可依靠之人,不得不離開。她大女兒武順嫁與賀蘭越石,官拜越王府法曹;越王李貞乃李世民第八子,當今皇帝李治的庶兄,如今擔任相州都督,賀蘭夫婦也相隨在側。更巧的是,李貞之母燕妃也是楊氏表親,先帝駕崩后出宮隨子生活,被封為越國太妃,如今也在相州。
明空連連點頭:“去投奔姐姐和表姐也不錯,那您不回文水看看妹妹墳塋嗎?”
“埋在人家祖墳里,看了又有何用?再說我回文水住哪兒?難道還要居于元慶、元爽檐下?想起我便有氣?!睏钍险f到此處轉而忿忿,“當初他們兄弟做主,善氏大嫂做媒,才將你妹妹嫁與同鄉郭孝慎。若非結下這段婚事,你小妹嫁出文水,何至于身染瘟疫死去?”
“不錯!”明空也泛起恨意,“這都是善氏婆娘作孽,有朝一日我必為妹妹報仇!”其實小妹之死與婚事并無直接關系,但他母女竟把滿腔悲意化作仇恨,似是要用這股仇恨互相激勵著生活下去。
法樂冷眼旁觀,見明空柳眉倒豎、咬牙切齒,不禁膽寒——此女不是慈悲的菩薩,是討命的夜叉。貪嗔癡恨惡,半載修行無半分消磨,雖衲衣在身,只怕與佛無緣。
楊氏擦去腮邊淚痕,茫茫然注視著女兒;明空也漸漸收起恨意,望著母親默然無語——母女間有千言萬語,三天三夜說不盡,但此刻短暫相會又臨別在即,縱有滿腹熱忱卻不知如何出口,唯恐肺腑之言又牽動彼此心事,徒增傷悲。
法樂有些焦急,眼瞅著已半個時辰,寺內眾尼已用完齋飯,少時若有人到這邊來,瞧見她母女相會,自己難免落下徇私偏袒之名。想至此上前插言:“夫人……”
楊氏是要強之人,豈待逐客令?不等法樂開口,搶先道:“時候不早,我也該走了,能見女兒一面我已心滿意足。過兩日便需啟程,還要回去準備行裝?!?
明空也不好再挽留:“姐姐派人來接您嗎?”
“不?!睏钍蠌娦Φ溃叭藖砣送跏锹闊?,倒不如我自己雇車,清清靜靜也不錯?!?
明空知道母親有苦衷——雖說女婿身負半子之勞,畢竟是外人。一把年紀去端賀蘭家的飯碗,怎好意思讓人家大老遠來接?也得為當人家媳婦的武順著想……明知母親偌大年紀還要獨自遠行,明空身在佛寺一點辦法也沒有,好似萬把鋼刀扎在肺腑:“孩兒不孝!”
楊氏卻道:“你若平平安安,就是莫大的孝順?!庇肿屑殞徱暸畠阂环?,仿佛要把珍愛的倩影牢牢印在腦子里,全然不顧法樂不準她再來的叮囑,毅然道,“你且修行,娘會再來看你,下次帶你姐一起來!耐心等著!”說罷理理自己略有些散亂的白發,頭也不回地去了——她挺胸抬頭昂首闊步,全不似古稀老者,腳步堅定有力,甚至比來時更加精神抖擻。
明空看懂了,母親是用挺拔的背影、堅定的腳步告訴她:“我會堅強地活下去,乖女兒你放心吧!”
法樂本欲攔住楊氏,把話說清楚,不叫她再來了,可轉而一想,人生七十古來稀,況且道路遠隔,還有下次嗎?于是木然佇立在側,任憑楊氏背影逐步遠去,消失在巷口,總算長出一口氣,拍拍明空的肩膀示意她回去。哪知手指剛碰到明空肩頭,只見她傲然孑立的身子一晃,頹然癱倒在地,撕心裂肺般捶地痛哭:“娘??!孩兒無能,孩兒不孝!不能讓您富貴,不能膝前盡孝……您又何苦生我養我?我是廢物啊……妹妹,阿姐對不起你,我苦命的妹妹……”
法樂這才明白,原來她把悲意埋藏在心,直到母親離開才發泄出來——執念如此之深,心志如此之堅,比她母親更厲害一籌!
不過身處感業寺,身為皇家未亡人,心比天高又能如何?越掙扎越痛苦罷了。法樂心生慈悲欲加點化,遂合掌念誦:“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明空根本不理會,兀自呼天搶地,但痛哭卻已化作賭咒:“什么非男非女?什么如夢如幻?富貴在己,豈由天定!我還有最后希望,我要離開這鬼地方!娘啊,女兒一定會發達,一定讓您大富大貴。有怨報怨有仇報仇,再不受人欺負……我武媚娘不會認命的!絕不!”歇斯底里的吶喊響徹空曠的街巷,氣沖斗牛余音縈繞。
法樂的佛經實在念不下去了,愕然望著這個貌美而強悍的比丘尼——為何她如此執著不屈?她苦苦堅守的最后希望又是什么?其情可憫,其心可畏,魔障魔障!求佛祖拯救這顆入魔的心靈吧!
二、潛龍在淵
就在女尼明空痛哭賭咒的同時,還有一人也沉寂在失落中。不過此人不在青燈古佛畔,而是身處皇宮中——便是當今天子李治。
冬去春來,大地回暖,宮苑又恢復了盎然生機。海池幽碧,蘭蕙芬芳,好一派秀麗景象,然而登基不久的新天子卻愁眉不展。他獨自佇立在御園望云亭上,漫顧一座座金碧輝煌的樓臺殿閣,竟尋覓不到半分愜意。
身登九五一統八荒是無上榮耀,也是李治心中深藏的夙愿。這愿望從遙不可及到最終實現,看似波瀾不驚其實暗流重重,手足之憾、隱忍之苦、斷情之悲,究竟付出多少只有他自己清楚。
然而命運似乎跟他開了個天大的玩笑,在喪父之悲與繼位之喜相交織的矛盾心情漸漸平復后,李治赫然發現,自己的處境并沒改變。父皇雖然離開了這個世界,但父皇掌握的權力卻沒有過渡到他手中,而是落入舅舅長孫無忌之手。
李治內心深處一直依戀著母親,自然也很尊重舅舅。在他以太子身份監國期間,一切政令都是舅舅假他之手頒布,他從沒提出過任何異議,因為那時他還是儲君,而且時時面臨父皇的考驗,所以他只能耐著性子當好兒子、好外甥、好學生??涩F在不同了,龍袍加身冕旒冠頂,急需的是權力和威望,可是舅舅好像根本沒意識到這一點。
不管李治怎么看,他父親李世民似乎非常肯定長孫無忌的地位,臨終前鄭重地將顧命大臣之任授予了無忌和褚遂良,于是他們便毫不客氣地行使著權力,百官俯首三臺聽命,幾乎包攬一切事務。李治卻還是那個忠厚老實、聽憑擺布的李治,只不過擺布他的人由父皇變成舅舅,甚至還不如當太子時自由呢!
東宮的日子雖然也不能隨心所欲,至少談不上孤獨苦悶:有心腹侍讀薛元超、李敬玄常伴左右,有左右庶子高季輔、許敬宗分擔事務,更有來濟、李義府、孔志約、董思恭等一批才俊之士充任東宮僚屬,大家談古論今展望未來,互相激勵躊躇滿志;主持修建慈恩寺時他能與玄奘、慧凈等高僧談論釋法,前往終南山探望父皇時也可順便飽覽青山秀水,在翠微宮的一個個夜晚他更是偷偷與……如今這一切都不行了。手無實權的處境未變,地位卻變了,稱呼從“太子殿下”換成“皇帝陛下”,居住的地方從東宮搬入皇宮。原先的親信雖然升官,卻遠離了他,唯有朝會時才能遠遠望見,想說兩句知心話都沒機會。皇宮雖美卻似牢籠,他沒理由隨便踏出去,即便能出去也是前呼后擁浩浩蕩蕩,再也找不回無拘無束的感覺了。
單單這些也罷了,似乎老天也在作弄他。繼位半年竟無一日沒有災報,尤其晉州接連兩次地震,死傷百姓五千余人。晉州非其他地方可比,是李治昔日封地,他是頂著晉王封號一步步走上皇位的,根基之地連續地震,甚是不詳。而地震后不久太史令李淳風又上奏,天象異常,太白晝見。若按相沿已久的“天人感應”之說解析,太白晝見乃災禍之預兆,而且通常不利于皇帝。
他是在貞觀十七年舊太子李承乾被廢后才入主東宮的,至今不到七載,根基并不牢固,當初房玄齡、岑文本、劉洎那幫人就不看好他,至今還有許多大臣對他的能力有所懷疑?,F在又災異不斷人心惶惶,豈能不憂慮?
李治是有一番凌云壯志的,更堅信自己獲得皇位是精誠所至不容置疑,因而鼓起勇氣,詔令朝廷五品以上官員上書諫言,并召集各州官員入京述職。一時間御案上的表章堆成了小山,各地的朝集使齊聚京師,他每天接見十人,足足花費三十六天才見完,他是期盼從百官進言中獲得治理天下的良策,可實際效果令他失望。
上書倒是不少,但所建之言盡皆空泛,無非是鼓勵他勤政愛民、親賢遠佞之類的話,沒有實際意義。而召見的地方官也大多報喜不報憂,即便有所奏報,也無非某地城墻損害、某州河道淤塞、某位藩王器用奢侈,無經國大略——這一個月根本是白忙!
天下豈會無事?且不說連續多次災害,先皇晚年猜忌心重又接連用兵,留下許多弊病,豈是蕭規曹隨所能解決?貞觀年間百官踴躍上書獻計獻策,更有魏徵等直臣面折廷爭,現在的情形卻是萬馬齊喑。難道朝廷百官面對強勢的父皇能做到知無不言,面對寬厚的他反倒不敢說話?言路不通的癥結何在?
很快李治便聽到了傳聞,各州官員在覲見前似乎被舅舅和褚遂良事先接見過。他恍然大悟,難怪他們只會唱贊歌,難怪連崔義玄那樣的三朝老臣見駕時也支支吾吾,幾度唉聲嘆氣欲言又止。舅舅掌握他們仕途升降乃至生死禍福,所以他們寧可敷衍皇上也不敢暢所欲言!
舅舅這樣做的目的何在?是怕幸進之徒借進言而邀圣寵,是防止不當言論干擾朝政,還是唯恐大家說出對他這個顧命大臣不利的話?李治覺得應是三者兼而有之,并非完全出于私心。但這種做法讓李治很憤懣——他不是三歲小孩,二十二歲血氣方剛,兒女已養下六個。父皇在他這個年紀時已揚威沙場,打贏定鼎天下的虎牢關之戰。他固然不能與父皇比勇武,但執掌朝廷也不會有什么問題吧?漢宣帝劉詢、魏孝文帝元宏、周武帝宇文邕不都是大器早成的明君嗎?與他們相比李治已不小,治國之道他懂,詩書文章學了不少,父皇撰寫的《帝范》更銘記于心,完全有能力操控權柄,為何不能親力親為?舅舅這種手把手教寫字一樣的輔政方式實在令他郁悶,有勁兒都沒處使!
他無能為力,只能默默忍受,如同旁觀者一般出席一次次朝會,毫無異議地在兩位顧命大臣草擬的詔書上畫敕,在這深深宮苑中渾渾噩噩混日子……
李治憑欄遠眺,春光正濃百花正好,而那些在微風中搖曳身姿的草木仿佛是在嘲笑他,笑他的怯懦,笑他的無能,笑他的毫無作為。
“陛下……”一聲輕柔的呼喚打斷了李治的思緒,他回頭望去,見兩個熟悉的身影立于亭外——站在前面是他的皇后,太原王氏女,其祖父乃西魏名臣王思政,其母族是赫赫有名的河東柳氏,更高貴的是她叔祖母是高祖李淵同胞之妹同安公主。這樁婚事由李世民指定,早在李治當太子時便封她為太子妃,如今自然而然成為皇后。
王皇后不愧出身名門,不僅相貌出眾,氣質更是脫俗,細眉秀目身材高挑,梳兩博鬢,頭戴十一鈿點翠金釵。那黼領朱袖的皇后禮服仿佛天生就長在身上,沒有一絲矯揉造作。她就像帔衣上繡的金鳳一樣,昂首峭立振翅向天,舉手投足間皆流露出天生的貴氣。然而李治卻對她視若無睹,反而矚目她身后侍立的那位鬢發花白的老婦人。
“師傅!”李治迎上前,挽住老婦臂彎——此人正是教養他多年的薛婕妤。
薛婕妤掙開李治的手,施禮道:“陛下身登大寶,‘師傅’二字可萬不能再提,臣妾領受不起?!?
“教養之恩沒齒難忘,無論何時您都是雉奴的師傅!”
“陛下乳名以后也不便再提,關乎您的威嚴。”
要把從小就用的稱呼舍棄絕非易事,李治還是改不了口:“師傅多日未見,莫非身子不適?”
“陛下乃天下之主,臣妾區區一老嫗,怎能無端叨擾圣駕?”
“可過去……”
“過去是過去,現在是現在?!毖︽兼サ目跉飧裢庹J真,“陛下入主東宮時臣妾就不該再陪伴您了,皆因先皇念您年少體弱,才容許臣妾侍奉。其實您早已典學有成,憑我這點微末才學還能教什么?今日臣妾便是來向陛下辭行的?!?
“什么?!您要去哪里?”
“臣妾明早就離開皇宮,去感業寺落發為尼。”薛婕妤早該走了,她這個婕妤還是高祖皇帝李淵的婕妤,當年高祖賓天就應該出家,是長孫皇后臨終前挽留她教李治讀書的。誰想這一教就是十五年,陰錯陽差教出個皇帝來?,F在學生已登上龍位,而她最憐愛的孤侄薛元超也已官任給事中,薛婕妤也該功成身退了。
“這如何使得!”素來溫文爾雅的李治竟然急得直跺腳,“雉奴焉能委屈您?”
“臣妾只是去十五年前就該去的地方。我不過一介婕妤,卻身歷三代帝王,而且有幸教君王讀書,遍觀青史何曾有過這等奇事?臣妾實不宜腆顏居于宮中。”
李治心頭涌起一陣無奈,朝堂上不能自主,在后宮也受約束,親近的人又要離去,這皇帝當著真不是滋味:“不行!朕不讓您走……”
“這是皇家規矩,您身為帝王更該以身作則,遵守禮法。”
半晌無言的皇后也開了口:“陛下切莫不舍,婕妤有教導之功,即便出家為尼,朝廷也要厚加賞賜。聽聞國舅已有安排,欲封婕妤為河東郡夫人,雖在空門卻享俸邑,不會受委屈的。”
王皇后好心勸慰,哪知李治竟面色一凜,冷冷地瞪了她一眼——雖說皇后容貌秀麗舉止端莊,李治偏偏對她沒感覺,六個皇子皇女沒一個是皇后所生。好在李治性情溫和,雖不喜歡,也未對她冷言冷語,面子上還過得去;王皇后出自名門矜持有度,也從沒抱怨過,該盡婦道之處還是依舊,譬如曾到翠微宮伺候病重垂危的先皇。婚姻七載也就是行行禮、問問安,逢年過節一起吃吃飯,可謂“相敬如賓”。但最近皇后舅父柳奭升任中書令,兩人關系開始緊張。柳奭與長孫無忌關系親密,是共同進退之人,一位舅舅宰相就已管得李治渾身難受,如今又添一位。他懷疑皇后與兩位舅舅私下交通,甚至受命監視他在后宮的舉動。今日薛婕妤辭行,她偏偏又跟過來,還把舅父的安排擺出來壓人,莫非就是她執意要把婕妤趕走?
其實李治冤枉王皇后了?;屎笾竿跞实v因女而貴,封魏國公,惜乎是短命之人,女婿即位后不久便去世。其妻魏國夫人柳氏寡居,經常入宮來看女兒,母女聊天難免提到舅舅,卻絕非故意交通。但此刻皇后面對丈夫怨憤的目光,一不躲閃二不辯解,依舊昂首站在那里——這便是名門大族人家的女兒,自尊自負自信自傲,既然沒做錯又有何可說?不屑于解釋!
薛婕妤察言觀色見氣氛不對,趕忙替皇后解釋:“陛下莫疑心,此事與旁人無關。臣妾早年便有身入空門之心,如今了無牽掛,正可圓此夙愿?!?
李治幼年喪母,又在嚴厲的父皇身邊長大,是薛婕妤的傾心教養彌補了母愛,哪怕有千萬個合情合理的理由,又怎能割舍這份情意?他不顧皇帝身份,一把攥住薛婕妤的手,再不容她掙脫:“不行!朕不讓您走!留下吧,雉奴求您啦!”
堂堂天子開言乞求,可把婕妤嚇得不輕:“臣妾不敢……”
李治眼中已隱隱有淚光:“朕離不開您,真的離不開您。只要您肯留下,什么我都依您?!?
薛婕妤見他哭泣,立時亂了方寸,竟也忘卻禮法,嘆道:“孩子,你不能這樣。莫說你是皇帝,即便尋常男兒,哪有動不動哭鼻子的?皇帝應該有威儀,應該頂天立地一言九鼎。”
“頂天立地一言九鼎?”李治的心被這句話深深刺痛了,“好!那朕現在命令您留在宮里!”
薛婕妤哭笑不得——這不成小孩子鬧脾氣了么?耐心勸說道:“雖說君王口含天憲,但總要按規矩辦事。恕臣妾不能……”
李治胸中涌起一陣惱怒,厲聲道:“你們全都這樣!口口聲聲說朕是九五之尊,可從來不聽朕的話!我在外面做不得主,難道在后宮也做不得主?朕這個皇帝當著還有什么意思!”
薛婕妤與王皇后霎時無言——皇帝因何郁悶他們不是不清楚,但一個是前朝嬪妃一心思退,一個是謹守婦德不愿干政,對朝堂上那些心照不宣的事能說什么?只得報以沉默。
李治的胸脯不停地起伏,良久才漸漸平靜:“不走了,好不好?”
“唉……”薛婕妤實在沒辦法,也不愿再惹李治說出更驚心動魄的話,“好吧,不過請陛下準我帶發修行?!?
“那好辦。”李治手指東北方一處較為偏僻的宮殿道,“鶴林殿所在幽靜,周匝又有樹木幽林,可再筑上一道圍墻,從此更名鶴林院,您就在那里修行吧。朕想您的時候也可以去探望。”
“一切憑陛下安排?!毖︽兼ネ实蹜c幸的笑容,心里頗不是滋味——當年長孫皇后留她教育李治,說是這孩子軟弱,要把他教成一個堅強的男子漢??蛇@畢竟是皇家骨血,她哪敢下狠手?三分教育七分哄,常言道“慈母多敗兒”,如今他當了皇帝依舊這么柔弱戀舊,自己是不是有負皇后所托?不過婕妤已疼愛了他十五年,如今想狠心也狠不下來。
師傅終于不走了,李治大感寬慰,正要派人去處置鶴林宮之事,卻見遠處風風火火跑來一個年輕宦官,正是他最親信的內常侍王伏勝。常言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宦官更如是。先朝時最得勢的宦官是陳玄運,可李治在東宮時一直由王伏勝伺候,早已習慣,自然讓他坐宦官的頭把交椅。陳玄運則保留原先官職,兼領掖庭令,實際上是退居掖庭養老。
“何事如此匆忙?”
王伏勝顧不得氣喘吁吁,雙手奉上一封奏疏:“元舅有要事急需稟奏,由閣門使轉呈進來的。”
“臣妾告退?!毖︽兼ゲ辉父深A外廷之事,連忙辭駕。王皇后也悄悄退至亭外。
李治心下稱奇——繼位半年多,大事小情從未征求過我的意思,今天是怎么了?接過奏疏翻開一看,不禁一怔:“洛陽人李弘泰狀告長孫無忌造反!”
舅舅怎么可能造反呢?李治雖然被管得很不自在,卻也絕不相信舅舅有心造反。不過這個李弘泰為何會發起這場誣告?與舅父有仇?是四哥李泰的心腹?八成是揣測出國舅大權獨攬會招致他這個外甥皇帝的不滿,妄圖迎合上意以求幸進賞賜吧?
李治攥著這封奏疏,不禁苦笑——難怪舅舅突然遞書入宮,原來是事涉自身不敢處置。這樣的事在大唐已不是第一次了,昔日他父皇出征高麗,便有人誣告留守長安的房玄齡有意謀反,房玄齡也是不敢自專,將告狀者解送軍前,聽父皇處理。細想起來當初那場糊里糊涂的誣告似乎背后還有舅父的身影呢!
山不轉水轉,如今的被告變成了長孫無忌自己,他的應對之策與房玄齡如出一轍。當初李世民對誣告者的態度是二話不說一殺了之,現在蕭規曹隨就行了。
“元舅與中書舍人亟待批復?!蓖醴鼊偬嵝训?。
“替朕告訴舅父,朕絕對信任他老人家。這個李弘泰是離間君臣骨肉的卑鄙小人,不必再加審問,立刻處死?!?
“是?!蓖醴鼊佼敿搭I命而去。
主意雖已拿定,可李治望著王伏勝遠去的背影,心頭卻萌生出另一種想法——縱然李弘泰純系誣告,借這個名義敲打敲打舅舅也未嘗不可啊!派人裝模作樣地去查查,揭點兒舅舅的不堪之事,最后我再出頭判為誣告。到那時就算不能逼舅舅交權,也迫使其收斂,我還能撈個保全重臣的美名呢!
他揚起手,想喚回王伏勝重新吩咐,可一貫的軟弱和良善還是將他的喉嚨緊緊扼住了,猶豫半晌,抬起的手臂終于無力地垂下來——算啦,舅舅自有尺度,早晚要將權力交付與我,何必跟他耍心眼?
可他胸中畢竟不甘,緩緩倚在亭柱上,呆呆望著海池?;屎箅m未聽清他二人說什么,卻也將李治的落寞神情瞧得清清楚楚,眼見皇帝這般愁煩,也不忍再計較他對自己的誤解,湊上前柔聲安慰:“朝廷之事切莫著急,慢慢來……”處在她這個位置,一邊是丈夫,另一邊關系自己家族,后妃又不該干政,這分寸實難拿捏。
“哈哈,陛下原來在這兒!”一陣輕盈嘹亮的呼喚如勁風襲來,霎時吹散了皇后的竊竊低語。
但見遠處花叢人影一閃,走出個翩翩佳人——朱紅繡裙,靛青紗帔,一條絲絳圍在腰間,卻偏在左肋下系出個松散的蝴蝶結,長穗子耷拉到繡鞋邊;面若春桃俏麗秀美,眼若秋水顧盼神飛,一眉微蹙一眉輕挑,朱唇輕啟微露皓齒,青絲如墨高綰結鬟,發髻自然而然地偏向右側,卻單在左耳戴一只寶石墜,滿頭點翠珠花在陽光下熠熠閃耀;她身量不高,體態苗條皮膚白皙,一對墨玉臂環越發襯托出那凝脂般的細膩皮膚,二十出頭韶光正濃,手撫嫩枝在叢中一站,滿面笑靨嬌柔旖旎,便是百花叢中最靚麗的一朵!
李治終于露出一絲笑意:“你又來煩朕了,真是片刻清靜不得?!痹掚m如此并無責怪之意?;屎蟮哪樕珔s立刻陰沉下來——此女便是她在后宮中最大的敵人,蕭淑妃。
蕭淑妃乃蘭陵蕭氏南朝后裔,頗具南國女子的婀娜俊秀,又性情活潑,自從身入東宮受封良娣以后就甚得李治歡心,先后為李治生下兩個女兒,特別是一年前她又產下一子,取名李素節,自此成為后宮中地位僅次于皇后之人。
伴著嬌滴滴的笑聲,淑妃娉娉婷婷來至近前,根本不理睬皇后,一把拉住李治的手:“走!”
“上哪兒去?”李治險些被她拉個趔趄。
蕭淑妃更是一陣嬌笑,燕語鶯聲道:“咱們素節會爬了,白嫩嫩跟個小兔似的,可有趣啦!”
“是嗎?”李治聽了也很高興,“朕倒要去瞧瞧?!?
“那快走吧。”淑妃輕笑著,蹦蹦跳跳奔向花叢,她那綾羅紗裙隨風飄擺,恍如翎羽艷麗的翠鳥。李治則追逐著那道斑斕倩影,也往春光明媚處跑去。
王皇后望著此情此景,臉色越發難看,白皙面龐上仿佛結了一層冰霜——淑妃公然與皇帝戲謔,對自己視若無睹!當今皇帝膝下共有四子,除最小的素節外,長子李忠,年已六歲;次子李孝,年方五歲;三子名叫李上金,不足四歲。但這前三位皇子的母親皆是尋常宮婢,遠不能與蕭淑妃相比。自己無寵而居正宮,淑妃專寵而育皇子,長此以往不堪設想啊……
李治追隨淑妃跑進花叢,眨眼間卻不見她人影,只聞那咯咯輕笑聲。他知道準是這鬼靈精與他玩笑,故意躲起來,于是撩撥花枝尋找:“你在哪里?快出來啊……再不出來朕生氣了。”
淑妃兀自笑著:“要我出來也可以,陛下要答應臣妾,在我宮殿周匝也種上這么一大片花,而且要一年四季都有花開?!蹦锹曇艉鲎蠛鲇?,顯然她正低著身子在花間穿行。
“偏你有這么多奇思妙想……朕答應便是,你出來吧?!?
“陛下還是自己找吧?!?
李治尋來覓去,興致逐漸索然——他不是愛美人不愛江山的周幽王、齊后主,現在這等小兒女之樂已不能滿足空虛的心靈,他苦苦尋覓的絕不僅是一件尤物,而是能真正體恤他、理解他的知己。他漸漸停下來,望著四周迷離的花影,發出一聲嘆息。
突然,一陣清脆的啼叫聲打破了他的惆悵,緊接著自花叢間竄出幾道金黃的掠影,在眼前一閃而過。
“是黃鶯!睍睆黃鳥,載好其音。真美啊,真動聽啊……”李治不禁抬頭,目光隨著鳥兒移向高遠的天空。
春鶯囀……春鶯囀……
那一刻他倏然想起一個人……
“陛下。”蕭淑妃久不見李治尋來,撅著嘴從百花深處走出來。
李治卻未理睬,依舊仰望著那群鳥兒。
蕭淑妃也覺厭煩了,努著嘴道:“唉,不鬧了。咱去看素節吧?!闭f著又牽起他的手。
李治心不在焉地被她拖著走了幾步,還是忍不住回頭找尋那美妙的囀啼之音,卻見春鶯早已不見蹤影,空留一片湛藍無垠卻空曠孤寂的天空。
三、結習未盡
明空迷迷糊糊醒來,有那么一瞬間,她忘記了自己是誰,也忘記自己身在何處,縈繞心間的只有方才那個夢。那夢平淡而瑣碎,談不上多美,卻也不算恐怖,宛如她在深宮中經歷的那一個個無聊、無趣的日子……
夜還很深,四下一片黢黑,隔著窗欞紙能看見夜空的點點繁星?;秀绷季?,記憶才漸漸恢復,明空意識到自己一如既往躺在禪房里,趕緊閉上雙眼,翻個身繼續睡——那個平淡的迷夢固然不好,卻比現實的迷夢強多了。感業寺的日子除了無聊、無趣還有無奈和無望。
不過無論她如何努力,卻再也睡不著。每天都是誦經念佛、頂禮膜拜,這種生活固然單調,卻也談不上辛勞,哪有許多的覺可睡?她強自閉著眼睛,想喚起一些美好的記憶,讓甜蜜往事催起睡意。然而往事便如一口枯竭的深井,空空如也,無計可施。
她何曾有過有什么甜蜜往事?所擁有的只是無盡的寂寞和苦難,或許有過刻骨銘心的愛,但與之一蒂雙生的還有恍如隔世的痛,回憶只能令她更加神傷。她所追求的美好還在未來……如果有未來的話。
與失眠一起折磨她的還有寒冷,雖是陽春時節,但夜晚還很涼,尤其剃發之后,頭頂和脖頸總是涼森森。這涼意似乎能透過頭顱進入身軀,讓整個身體乃至心都變得冰涼冰涼的——對女人而言,頭發是何等重要啊!
就在明空輾轉反側之時,鐘聲突然響起。
寺廟的鐘不是隨便敲的,尤其長安城中的寺廟,除晨昏之外鐘樓的門都是緊閉的,夜半三更突然敲鐘一定是發生了什么事。
但明空不關心,也懶得關心,作為一個無依無靠的未亡人,天塌下來又有什么大不了?若就此死去,或許一切都解脫了。她睜開眼,滿不在乎地躺在黑暗中,任憑外面漸漸大亂,動也不動一下。睡在她床邊的小沙彌卻驀然驚醒,慌促起身,急切地搖晃著她:“快醒醒,寺里出事了,鳴鐘召集大家呢?!?
這沙彌尼并非旁人,正是明空當才人時的貼身侍女阿朱——宮女與嬪妃女御不同,皇帝駕崩一般是不出家的,頂多換個差事,年紀大了則到掖庭里干雜活,平素有些干才人緣的說不定還能提為女官呢。可凡是各個嬪妃最貼身的宮女,運氣可就沒這么好了。因為她們有被皇帝臨幸的可能,而且與主子關系親密,主子出家當比丘,她們就要當沙彌,繼續服侍在主子身邊。
借著逐漸亮起的朦朧燈光,明空見阿朱神色甚是慌張,無奈嘆息一聲,還是爬了起來。即便時至今日,她若違反寺規,阿朱也得跟著面壁思過,明空就算不為自己想,也不能連累人家跟著受過啊。
“快些,大家都去大殿了?!闭f著朱兒已吹燃火折,點亮油燈,“夜半正涼,得穿暖和點兒?!彼蜷_放在墻角的衣箱,翻找幾個月前穿的厚麻衣。
明空隱約看見衣箱中閃過一抹紅色——是母親做的石榴裙,昔日帶入皇宮,如今又帶到感業寺。經歷十多個歲月,裙子已十分陳舊,稍不注意就會撕破,顏色也消褪許多,但在昏黃的燈光下還是十分醒目。那一刻她記憶的深井似乎一霎時溢出了水,不過卻是苦水,匯成一條無精打采的小溪,漫無目的地流淌著。
她又想起昔日入宮時與母親分別之際說的話,“見天子庸知非?!?。真是可悲可笑,她哪里得到什么福氣?唯有身不由己的茫然,那真是一句不切實際的狂言?,F在的她還剩下什么?或許還有一個埋葬于心的希望,可已經隨著光陰消磨日漸渺茫。
在阿朱催促下,她來不及再多想,趕緊穿上衲衣系好腰帶,匆忙出離禪房。外面確實挺涼,她們便似急于取暖一般擠入紛雜的人群,齊往正殿而去。
伴著長鳴的鐘聲,明空被人流涌進燈火通明的佛殿,但見法樂、法愿、法燈三位大師當殿而坐,十幾位法名中帶“寶”字的女尼左右分列——她們是高祖皇帝的嬪妃姬妾,年紀都已不輕。昔日李淵內寵極多,直至退位當太上皇,還頗有幾個女人為之生兒育女,落發為尼者更是數不勝數。不過時至今日,絕大多數已在寂寞中死去,活著的僅剩這十幾位,一個個目光呆滯、面若枯槁,倒還真稱得起是非男非女、不生不死的出家人。
明空同輩的大多也到了,多數昏昏沉沉睡眼惺忪,臉上都寫滿愁苦。最引人矚目的是,大殿中央放著塊鋪板,上面躺了個奄奄一息的女尼。明空認得,是她們這輩比丘尼中地位最高者——昔日的陰妃。
四妃地位僅次于皇后,李世民駕崩后,韋貴妃、楊淑妃、燕賢妃都被晉升為太妃,出宮隨兒子生活。唯有陰妃命苦,她兒子齊王李祐性格頑劣、任性胡為,在貞觀十七年鬧出一場荒唐的叛亂,被李世民貶為庶人并賜死,她也因此喪失德妃的地位。雖然李治即位后出于對庶母的尊重又恢復她封號,但對她而言這毫無意義,兒子已不在了,她晚年的幸福已斷送,只有來感業寺度過殘生。心中苦悶久而成疾,直至此刻生命亦將逝去。
見人來的差不多,法樂大師才緩緩開言。她的語氣與平日沒什么不同,甚至似乎還有一絲慶幸:“諸行無常,是生滅法。功德圓滿,涅槃永生。咱闔寺上下齊念《阿彌陀咒》,助佛祖接引她去西方極樂凈土,自此成就正果、不生不滅、安樂解脫、眾苦永寂。”
《無量壽經》有云:“女人稱佛名號,正命終時,即轉女身得成男子,彌陀接手,菩薩扶身,坐寶華上,隨佛往生,入佛大會,證悟無生?!弊鳛榕樱蛟S生來就是經受苦難的,即便成佛也需轉為男身。明空等女尼不約而同地發出一聲嘆息,隨即念誦起來——過去是否有爭寵的矛盾已不重要,現在同是天涯淪落人,不免有兔死狐悲之感,陰氏已受盡人世的折磨,無論升天堂下地獄,愿她平平靜靜離開這個傷心的世界,就此解脫吧!
誠摯的梵唱響起:“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彌利都婆毗。阿彌利哆,悉耽婆毗……”
但解脫之際真的很美好嗎?陰氏本人似乎不這么認為,沒有祇園精舍,沒有娑羅雙樹,有的只是一個被命運和病痛折磨得不成樣子的女人。一張原本富態雍容的臉已枯黃變銹,炯炯有神的杏眼也失去了光彩,眼皮耷拉著,原本圓潤的朱唇如今蒼白如紙,因有病在身多日未剃發,頭頂上盡是半寸許的茸毛,那毛發顏色灰蒙蒙的——她未老先衰,滿頭青絲盡白。豐滿的身軀現在已瘦如枯樹,因為病痛折磨,她渾身上下盡是黏稠的汗水,枯枝一般的手也在顫抖,指間還掐著串念珠。眾人的祝福似乎并未減輕她的痛苦,反而令她覺得更加難受,漸漸地她的呻吟聲與誦經聲混在一起,仿佛也隨著眾人的節奏一起吟唱。
這慘狀明空已不是初次目睹,就在半年多以前,她也曾親眼目睹一位嬪妃的離去,就是曾與她親如姐妹的徐惠。
徐惠辛苦伺候先帝,至李世民崩殂她也身心疲憊一病不起,而她執意要為皇帝殉葬,拒絕醫藥,后來索性連飲食都停了。明空曾親眼看著她入宮,看著她因諫言晉升婕妤,看著她寵冠一時受封充容,也看著她在痛苦恍惚中咽下最后一口氣。朝廷為嘉獎其忠貞,追贈其為賢妃——而這有意義嗎?能抵消她所遭受的痛苦嗎?或許徐惠自己覺得如愿以償,但充其量也不過是在昭陵獲得了一個較為靠近皇帝的位置,成了“無比榮光”的陪葬品,與那些御馬、獒犬、斗雞、牛羊有什么不同?
“阿彌唎哆,毗迦蘭帝。阿彌唎哆,毗迦蘭多……”梵唱聲漸入高潮。陰氏的呻吟卻越來越低,掙扎片刻之后她身軀突然一抖,徒然向上挺了挺,喉嚨中咕噥出一聲響亮卻十分模糊的聲音,似是“祐兒”二字,身子隨即萎頓,腦袋一偏,吐出最后一縷氣息。然而她的雙眼卻沒閉上,兀自注視著莊嚴神圣卻無動于衷的佛像;她的手緩緩垂下床板,或許因為太過痛苦,最后時刻她掐斷了線繩,那一顆顆檀木珠散落在地,直滾到眾人跪的蒲團邊。
陰氏終于走了,走得既不莊嚴也無尊嚴,與徐惠“一蓮托生,俱會一處”去了。誦念聲漸漸散亂,既而混雜著哭聲,那哭聲越來越強烈,最后只剩下蕭氏三師和那十幾位前輩師傅仍在念咒。
法愿突然厲聲道:“此涅槃永生,不必哭泣,隨師傅把最后一遍咒語念完!”眾人不敢再哭,卻也實在念不下去,唯有含糊嗚咽著。
明空噙住淚水抬頭觀看,三位師傅毫不動容變色,大聲誦念著。尤其那位法燈大師,蕭氏三姐妹她年紀最小,也不過三十出頭,生得皓齒明眸相貌秀美,她默然注視著陰氏的凄慘的尸身,卻仿佛什么也沒瞧見,依舊清清楚楚吐出每一個字。
那一刻明空不再感到悲哀了,轉而惱怒,但怒的不是這些無情的師傅,而是自己。從小隨母親念經禮佛、馨香禱祝,自以為已是虔誠信徒,可時至今日真過上這種生活才明白其中辛酸,也才明白自己根本不是放得下七情六欲之人。她甚至開始懷疑,究竟有沒有那么一個叫極樂世界的地方,究竟有沒有通向那地方的不二法門,富貴情愛與大徹大悟究竟哪一個才是龜毛兔角!
對她而言修行何用?不過是緣木求魚、鉆冰求酥,她求索的根本不是這種解脫。魔障也罷,沉淪也罷,只要心甘情愿又有什么可在乎的?她實是應了那句俗得不能再俗的話——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
她在等待,一直在等待,如居嚴冬期待春日、在空房守候歸人??裳郾牨牼涂斓却荒炅耍瑥臐M懷期望到焦慮疑惑,再到幾乎絕望,她已經失去耐心,快等不下去了——雉奴究竟還是不是那個雉奴?他當了皇帝,是不是把和我的那段情感當作是玩笑、胡鬧甚至是丑聞,徹徹底底拋棄了?
明空望著眼前那具駭人的尸體,思緒已有些混亂,已經分不清那究竟是陰妃還是徐惠,或者是她自己。若再等不到轉機,她的下場也終將是這樣,枯萎、衰竭、死去、腐朽、埋葬……不!
可以等待陽光,但那是在黎明,她身處的卻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熬不到陽光的到來她就將迷失在陰森的黑暗中;可以等待春風,但那是在臘月,她身處的是日趨寒冷的初冬,熬不到暖意的降臨便要活活凍死在冰天雪地里了。等待是愚人的借口,她不能、不愿也不甘心再空等下去。
拼了吧!既然當初的膽大妄為能贏來一段感情,那再來一次膽大妄為怎就不能贏來絕境逢生的希望?哪怕一敗涂地,最壞的結果也不過就是死,其實活在這里跟死了有何不同?抓住機會,再來一次拼死一搏吧!
明空緊咬牙關擦去眼淚,她的心已篤定,可緊接著第二個更無奈的難題隨之而來——身在與世隔絕的佛寺中,即便想放手一搏,又該如何把握乃至創造一次機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