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近年邊，洛陽城涌入的人便會成倍增多，城門口兵衛(wèi)查驗繁瑣，洛水邊自會因此排起冗長的隊列，看這情況，以往每日辰時準(zhǔn)時關(guān)閉的城門，今日怕是要到戊時也未必關(guān)得上。

商旅要趕著運送新年里緊缺的貨物，宗族姻親會祭祖團(tuán)年，連大漢戍守各地的官吏，也多會趁著年末回京述職相互走動，此時，正是官場上互通有無、籌劃來年最緊要的關(guān)頭。

洛陽城，作為大漢的心臟，繁華之下，處處都在暗流涌動。

馬車再次起動，刻意放慢了步調(diào)。

車?yán)锏募街荽淌吠醴冶居行陌輹⒂菀幻妫瑓s聽守城的校尉說劉州牧不久前剛走，幽州戰(zhàn)事緊急，此乃大事，看來老宗正走得火急火燎，倉促之間也顧不上主持皇族典禮了。

除了劉虞逆流而行，王芬還在開陽門見到了同樣行色匆匆的士燮。

交州偏遠(yuǎn)，這士燮新除交趾太守，本可喜可賀，竟然同樣不等過年擺酒設(shè)宴，頂著風(fēng)雪便上了路，隨之而去的居然是幾個和尚，拉了滿滿幾車抄錄的經(jīng)書。

王芬輕蔑地望了一眼去路，果真是贅閹遺丑！他對馬夫道：“去馬市繞一圈，久未回京，倒想看看變化。”

“吁……駕！”

馬車?yán)@道，端坐車?yán)锏耐醴铱此崎]目養(yǎng)神，耳邊卻沒由的想起了襄楷的話，那晚月明星稀，他道：“天文不利宦者，帝星移，黃門、常侍真族滅矣！”

襄楷這番夜觀天象之語，對自己而言不亞于驚濤駭浪，時至今日，王芬已記不起多少次為此徹夜難眠。

襄楷乃得道方士，好學(xué)博古，善天文陰陽之術(shù)，為人剛直且心懷天下，但僅憑襄楷之言，尚不足以讓自己破釜沉舟……

馬市擁擠，游人如織，商販討價還價的交談夾雜牲口嘶鳴，嘈雜一如當(dāng)年。

停頓間，便已有人掀開車簾，快速入內(nèi)落坐。

王芬看了一眼，多年不見，此子身形消瘦，竟有了幾分鬼相，他不無感嘆道：“秉超辛苦！”

那人以氈皮裹面，聞言解開，顴骨高拱，面色蠟黃，目光中多帶清冷，即使笑起來也不見開朗，此人，正是前太傅陳蕃之子陳逸。

兩人各自滿懷心事望著車外，稍息片刻，陳逸自嘲道：“大人言重，而今黨錮已解，天下太平，逸更是喜除魯相，何苦之有？”

王芬點頭算是應(yīng)過，大聲道：“馬市無趣，再去金市！”

那馬夫聽得，開始駕車在洛陽城里漫無目的地亂轉(zhuǎn)。

“哎！先父死時，幸得摯友朱震棄官收葬，亦將逸匿藏于甘陵，不然，逸恐也再無與大人相見之日，一別多年，猶記得先父說過，‘八廚’之一王文祖，忠肝義膽，乃匡國濟(jì)世之首選！”

王芬，字文祖，東平壽張人，以家財救濟(jì)世人而大名于天下，位列“八廚”，因黨錮數(shù)度被貶、流亡藏匿，而今舉止有度，錦衣華服，官至冀州刺史。

聽得出譏諷，王芬淡然一笑，“令尊謬贊，芬不過庸才，如今獨困冀州垂死而已！”

陳逸聽了冷冷一笑，聲音格外刺耳，“刺史大人可是血已冷？心已甘？”

王芬不答，心中罵道，如不是執(zhí)念未消，壯志未酬，又為何要面見你這喪家之犬，豎子！轉(zhuǎn)而一嘆，他悠悠說起往事，“令尊當(dāng)年為國赴死，雖已身隕，終換得剪除閹宦……”

話未說完，那陳逸作勢就走，轉(zhuǎn)身便要跳下車去。

王芬急忙拉住，苦笑道：“秉超這是為何？”

“哦！我見刺史大人年事已高，正該待在貴府享天倫之樂，說不得還有余力納幾房小妾，左右到了金市，逸這便去為孩童買幾樣金飾如何？也好佑個永世太平！”

王芬把人吃力拽回來，“罷了，算是老夫失言，而今常侍氣焰囂張，朝綱不振，比之當(dāng)年有過之而無不及，如此，說得可對……秉超也是，這么多年，秉性絲毫未變！”

陳逸無心調(diào)侃，“大人可知，張溫失勢，今北伐之兵盡掌良家子董卓手中，估計就這幾日，張大人他，便要無功而返了！”陳逸一直藏匿在張溫府上，對張溫的處境了若指掌，眼見眾人一番辛苦付諸流水，再多感慨，都化成了一聲嘆息！

“哦？”

王芬頗感意外，張溫的謀劃自己大抵是知道的，頗費波折，可惜到了最后，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徒做嫁衣，至于那良家子董卓，真是好本事！

良家，便是好人家，乃是于戶籍中區(qū)分百姓良賤之等級。

漢時，以從軍不在七科謫內(nèi)者或非醫(yī)、巫、商賈、百工之子女，為良家子。（七科謫，漢代的一種謫戍制度，因規(guī)定應(yīng)強(qiáng)制服役的七種人。漢武帝頒布的七科謫范圍與秦時略有不同，包括：吏有罪，亡命，贅婿，賈人，故有市籍，父母有市籍，大父母有市籍。）

如呂太后時，竇姬以六郡良家子入宮侍太后，又如桓帝末，以六郡良家子為羽林郎。皆為榮光，由此可見，良家子，乃是大漢統(tǒng)治階級中的基石。

董卓這樣的良家子，在賤民眼中無疑是高貴的，可在門閥世家和高官大吏看來，卻有些上不得臺面，這也難怪董卓的異軍突起會讓人大感意外，一個良家子，居然壞了整盤好棋。

張溫和董卓二人，一個代表士族，一個代表外戚，一得一失，端是耐人尋味。

“那大將軍的意思？”王芬問道。

陳逸冷哼一聲，“大將軍終歸是外戚，況乎他無膽，便是張大人無膽乎？便是天下士人無膽乎？便是刺史大人無膽乎？”

再怎么說理直氣壯，手上已無兵無權(quán)的張溫也算是敗了，當(dāng)初貴為三公的張溫尚且如此，那勤王之策單靠自己的冀州，豈不是更加孤掌難鳴？

正思索，卻聽陳逸又道：“昔年桓帝賓天而無子，擇章帝劉炟之玄孫宏繼位，朝野本就多有非議，而今朝綱紊亂，民不聊生，廢而再擇一高祖子嗣另立，又有何不可？”

王芬聞言，一邊關(guān)緊門窗，一邊急忙示意陳逸收聲，可他還渾然未覺說道：“前有伊尹和霍光之先例，廢帝以歸本，當(dāng)下，恰逢皇帝昏聵而合肥侯少壯有志，豈不正當(dāng)時乎！”

陳逸總算閉口，等著自己回話，可這番殺頭滅族之言，怎敢輕易出口。

那合肥侯是不是真有天子之相還兩說，朝中，又誰人比得了當(dāng)年的伊尹、霍光，王芬左右搖頭，況且，難道另立新帝比兵諫勤王還容易？

他想不通。

陳逸似乎看透王芬心中所想，從旁蠱惑道：“勤王有遠(yuǎn)憂隱疾，另立！則是從龍之大功，大人不妨再仔細(xì)思量一二。”

皇帝劉宏性子反復(fù)，從黨錮之爭便可看出，若他一時受人脅迫殺了十常侍，難保不會秋后算賬，當(dāng)今皇帝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

陳逸補(bǔ)道：“大人所慮，不過是響應(yīng)者寡，請看，這是何物！”

王芬本漫不經(jīng)心瞟了一眼，卻陡然睜大了眼珠，陳逸遞來的白絹上密麻寫著人名，個個位高權(quán)重，可不急看清便又被他收走。

陳逸貼身藏好，“大人可還放心？廢舊立新，乃是民心所向！此等大事，豈止關(guān)乎你一家生死！”

天象？民心？

王芬看了一眼言辭篤定的陳逸，仍舊猶豫，“只是大將軍那里？”

陳逸哈哈一笑，底氣十足道：“大人可識得許攸許子遠(yuǎn)，逸不便出面，而今子遠(yuǎn)正代為聯(lián)絡(luò)，至于成與不成，不過錦上添花耳！”

馬車又前行了一段，王芬回魂時，那陳逸已然下車，消失在人流里。

他對馬夫道：“回府！莫讓夫人等得急了！”

人群中的陳逸重新遮蓋嚴(yán)實，在弄巷里兜轉(zhuǎn)幾圈，見無人注意，閃身進(jìn)了一戶農(nóng)家小院，進(jìn)門便聽有人問到，“那名冊可引王芬起疑？”

陳逸陰沉一笑，聽了更讓人覺得是鬼非人，“署名俱實，做不得偽，王芬怎知，這只是當(dāng)初聯(lián)名勤王之物！”

“甚好！王芬之意？”

“先生放心，如不出所料，已然心動。”

那人聽罷，笑了笑，“我也該去宮里轉(zhuǎn)轉(zhuǎn)了，那左光斗也不知何時問斬，可別耽誤了過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