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著急的在床上擰了擰,吃力的把脖子抬起來,“二娃,你剛說沒考上?是不是搞錯了,俺聽說各個大學放榜時間都不一樣,你找老師再問問。”
“爹,么錯,俺都查了好幾遍,老師也問了,就是沒考上。對不起,俺沒發揮好,讓恁失望了。”周有為微微仰起頭,努力不讓眼里打轉的淚珠流下來。
“那你第二志愿也沒錄上?”母親不死心。
“給俺錄取了一個技校,俺沒都報。”
“技校也行,男娃有個一技之長一輩子就餓不死。不用像我這樣沒本事,只能下礦賣苦力......”說著說著,父親又想起了傷心事。
“爸,技校不能讀,去那里了就是免費勞工,還沒補助拿,又不像上了大學能申請貧困貸款。再說了,給我錄到啥挖掘機專業,學了那個不還是得去挖礦?”
“哎,人有時候就是個命。一輩子起起落落也正常,二娃你也別自責,今年沒考好,咱明年再試試。”母親拍了拍他的肩膀。
父親深深的嘆了一口氣,沒再說什么。
周有為多希望父母此刻能罵他幾句,什么“我們辛辛苦苦為你創造條件、供你讀書,你就是這么報答我們的嗎?你怎么這么不爭氣!不是讀書的料就別讀了!”
可是,他們沒有,哪怕是一句責備的話語都沒有說。他們只是默默的承受,并且還要顧及他的感受。
這就是他的父母,習慣了逆來順受的父母,總是把最好的愛無私傾注給他的父母。或許父母已經經受了生活太多次的打擊,對這些壞事已經習慣了。如果突然家里冒出來個大喜事,他們才會不適應。
可越是這樣,周有為心里就越難受,越覺得對不起他們。他差一點就脫口而出,“你們的兒子很優秀,他是全縣唯一一個考上海州大學的人!”
在昏黃的煤油燈映襯下,父母臥室竟然有些金黃色閃耀。那些都是周有為掙回來的獎狀,從一年級開始,每學期他都會從學校帶回一兩張,這些年累積下來,父母臥室的墻上貼的密密麻麻。這獨特的“裝修”就是父母拼搏的動力,是他們的驕傲。
可是,今天的我,還能讓你們驕傲嗎?還值得你們付出嗎?
終于,周有為眼里的淚珠再也繃不住。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母親默默的拿出一個灰布手帕,細細的擦掉他臉上的淚水,“二娃,你都是個大小伙子了,這點困難算啥。你看看你爹、看看我,俺倆過了大半輩子啥苦沒吃過,遭了那么多難不也一樣挺過來了。現在不是時興復讀嘛,你再去讀一年,俺娃基礎那么好,明年肯定能考個好大學。”
“娘,我要是去復讀,家里咋整。”周有為感覺又回到了小時候,哭鼻子的時候,母親就會拿個手帕給他擦眼淚鼻涕,有時候著急了直接拿大手一抹。記憶中,母親的大手總能幫他抹去憂愁。
“你這娃,擔心這些做啥,家里不是還有我,你爹現在也不像前兩年了,好照顧滴很。這些不是你該想滴事,你就專心學習,考個好大學,早點跳出咱這山溝溝,這才是你類首要任務。”他母親眼睛一瞪,佯怒說道。
“跳出山溝溝又不是只有上學這一條路,條條大路通羅馬。娘,俺不讀啦,俺去打工,以后俺也能掙錢了,你就不用再給人家做工啦。”周有為盡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平靜自然。
“啥?!”這下他父親直接急了,努力掙了掙身子想起來,可惜臉憋的通紅還是動彈不得。
“你這娃亂說啥,辛辛苦苦讀了這么些年,哪能說不讀就不讀,那前面不是白費啦!凈瞎說,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等你讀個好大學,掙了大錢,我才能真正放心不給人家做工啦。”母親順手給父親掖了掖被角,也是一臉焦急,話說的太急還嗆到了,連聲咳嗽。
周有為早就料到父母會是這種反應,不過在來的路上他也想好了說辭,“爹,娘,現在時代變了,國家不包分配了。等我念了四年大學出來還是要自己找工作,給人家打工,那時候也不知道能做啥。
那還不如現在出去給人打工,又長經驗又能掙錢,多好。再說了,我現在也沒有念書的心思了,就是再去學校讀一年也不一定能考成啥樣。”
屋內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他父親再次長嘆一口氣,這個曾經堅毅的漢子被生活的苦痛已經打磨的很難再輕易表露情感。
“二娃,你這孩子從小就有主見。如果你下了決心,我們也勸不了你。娘就說一句話,你也算是大人了,以后做啥事一定要多想,娘不圖你混的多風光,平平安安滴就行了。”母親對兒女永遠都是那一句:平安是福。
“你要打工,想好做啥子了?”父親的眼睛直直的盯著自己稚嫩而又堅強的兒子,無奈、愧疚、欣慰、憐愛等多種感情交織在一起,讓他的眼神顯得特別生動、深邃。
“俺都想好了,去海州。那里遍地都是工廠:服裝廠、制鞋廠、電子廠、機械廠,反正比咱們這地方富裕多了。俺學東西快,在哪個廠子都能做。那里的大學沒考上,俺就去那打工,總能混出個人樣來。”看到父母的態度不再反對,周有為放下心來,越說越利索。
“海州,那里離咱這有三四千里地,遠滴很,二娃,你才十九歲,一個人去那么遠的地方娘不太放心。打工不比上學,啥人都有。要不你在咱風華市打工吧,村東頭周明家的老二就在市里給人打小工,聽說一天能掙四五十塊吶。”一聽說周有為要去海州打工,他母親很是著急,海州那么遠,讀大學還好,在學校里總歸是安穩的,但是進廠打工?萬一出事了咋辦。
“哎呀,娘,你剛才還說俺是大人來,現在又嫌小了。有啥不放心的,俺讀了那么多年書,雖然沒出去過,但對外面的世界也算是有點了解了。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老祖宗的話你得信吧。”周有為拉著母親坐在床沿,輕輕的給她捏起背來。
“你娘就是婦女見識,男子漢大丈夫就該出去闖闖,就是打工也得走出咱這個破山溝溝,風華市也是窮地方,沒啥大前途。我支持二娃去海州,起碼那里比下礦好吧!”這一次,父親的態度很堅決。
不過他話一出口,周有為和母親都陷入了沉默。下礦,這個詞代表著無盡的傷痛。
“中,中,俺也認可行了吧,你這老頭子又提下礦的事做啥。只要二娃不下礦,干啥俺都支持!”周有為能明顯感知到在父親說到下礦的時候,母親的肩膀猛的一抖,她應該是被勾起了傷心事了吧。不過,他又何嘗不是呢。
周有為咳嗽一聲,“爹,娘,那咱就這么說定啦。俺過幾天收拾一下就去海州,都半大個人啦,恁不用擔心。等我過年回來了,也給咱家通上電。以后掙大錢了,俺把恁倆都接過去享福。”
“你這孩子,俺不指望你掙錢,先把自己顧好就行了。天不早啦,先睡吧,明天再說。”母親被周有為的美好愿景逗的撲哧一笑。
“嗯,娘,爹,你倆也睡吧。”借著昏黃的油燈光,周有為走到東屋。輕輕關上門之后,長吁一口氣。雖然前路漫漫未可知,起碼去海州這道門,現在已經打開了。
只是,剛才距離那么近,父母竟然都沒發現他臉上的淤傷,就算煤油燈昏暗,也足以說明父母的老花眼有多重了。唉,我還未長大,你們怎么就老了。
不過,等我去海州了,生活就會慢慢變好了,爹、娘,你們等等我,別老那么快。懷著對未來無限美好的暢想,他慢慢進入了夢鄉,嘴角的那一抹微笑可能是在夢中遇到了什么好事了吧。
今天他經歷了太多的跌宕起伏,是該好好歇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