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窗外雨漣漣的時節，每當這個時候，蘇環環都習慣脂粉不施，青絲不理地坐在窗前，一針一針地繡著衣服上的鳳凰，這是一件嫁衣，她繡著這么多年了，都沒有將它繡完，因為每一針每一線都要那樣認真的思量，絕不會草率地下針，于是，這似乎就成了畢生的任務一般。

嫁衣是紅色的，茜素紅，紅的那樣熱烈，像是人血脈里洶涌而動的暗流，又像是那濃得化不開的恨意。可是繡著這件嫁衣的時候，蘇環環的臉上總是有一種安心的笑意，干凈而溫婉。

“環環在笑什么？”余媽媽靜靜地走進來，將她落在肩上的頭發拂到背后，淺笑著問。

“沒什么。”將東西放到桌上，蘇環環笑著給了她一個一如既往的回答。

接過蘇環環手里的嫁衣，媽媽嘖嘖贊嘆，“都繡了這么多年了，眼看著就要完工了呢！環環的手藝好得簡直就跟那些大戶人家從小教育針黹的小姐一般，我們天香樓再找不出第二個來。”

真不知道這句話到底是夸獎呢還是諷刺，這天香樓是什么地方？每個女人都不愿意多看一眼，每個男人都恨不能在這里得到什么好處的所在，在這里做到最好有什么用呢？繡得再好，再能夠與那些大戶人家的小姐媲美又能夠怎么樣？終究不過是一個妓女罷了。

蘇環環從來都不愿意計較這些，有些事情是為著在天香樓里生存，但是有些不是，她分得很清楚。天香樓里的女人都是可憐的，包括這里的老板——余媽媽。同樣是可憐的女人，又何必拜高踩底？

靜靜地將衣服收起來，放到柜子里，才看到余媽媽一直都在，蘇環環微微露出一個笑容，“媽媽有事要找環環？”

聽到蘇環環問起，余媽媽臉上的笑容不由的有些尷尬，但是馬上又恢復自然，她是誰？畢竟還是一家青樓的主人，“是啊！確實是有些事情要跟環環商量呢！”

蘇環環自然知道她的作風，但是依舊微笑著看著她，“媽媽何必要這樣客氣？您將環環養大的，有什么事情不能直接說呢？環環從小就是聽媽媽話的。”這個女人掌控著這天香樓所有人的生存，若不是她蘇環環是這里的頭魁，她又如何會這樣客氣，可是在這樣的地方，誰不會兩面三刀迎來送去的功夫？

又是先干笑兩聲，余媽媽道：“其實環環你大概也猜到了媽媽我這一次來的意思。先時來的那個將軍，他又來了，前頭來了那樣多次，你都不見，我知道你是說想要吊吊他的胃口，但是這已經是第八次了，若是在這樣讓他連你的面都見不了一次，只怕是失了耐心了呢！我瞧著你還是好好打扮打扮，陪他略坐一坐好了。”

蘇環環露出為難不悅的表情來，“其實，我想我的心思媽媽你也是看透了的，我真的是不想……”

“我知道，”打斷蘇環環的話，余媽媽點了點頭，臉上的笑容也褪去了些，“猜也猜到了，這么多年來，自從你開始露面，你就不大愿意單獨見客，只是賣藝，陪客人喝酒都是少的，你也有這個資格，但是環環，你也要看看形勢啊！這李大將軍是誰？三軍統帥，先別說我們這些小老百姓了，就算是皇上也得要給三分薄面的呀！”

“將軍怎么了？”蘇環環臉上現出委屈的表情，“我們也是人啊！若是說我病了，他就是來得不巧了，難道還能押著我出去見他么？這不是分明瞧不起人么？”

“你也別氣，這不就是這樣么？這樣的人，我們小小的天香樓怎么得罪得起啊？萬一什么時候隨便找個名堂將我們這里給端了，那可是大禍事啊！環環你就為著天香樓和樓里的眾姐妹聽話啊！你一向是重情重義的。”余媽媽說著，就直接招手讓墨竹將衣服和首飾端過來。

蘇環環皺著眉頭想要說什么，但是余媽媽顯然不想要給她這個機會，自顧自地把裝著衣服和首飾的托盤放在桌上，笑嘻嘻道：“這些衣服都是我照著你的尺寸在對面的錦繡閣做好的，這可是店里最好的料子，首飾也是我替你準備的，你今晚就挑著穿戴吧！李將軍看著一定歡喜。”一邊說著就扭著水蛇腰出去了。

墨竹怯怯地站在蘇環環旁邊，看著她臉上的冷笑，只是覺得有些害怕。

蘇環環一轉頭看到墨竹這樣的神色，便放松了表情，“墨竹，這是媽媽讓你辦好的？”

知道主子心里不高興，但是墨竹也沒有辦法，只好點了點頭，“這是媽媽前些日子吩咐我去做的，說是遲早用得著，我也沒有辦法。”

輕輕點了點頭，蘇環環卻并沒有在責怪什么，看著這些衣服和首飾，終于點了點頭，“好了，放到床邊的矮幾上吧！我先睡一覺，今天醒的早了些。”

蘇環環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天已經隱隱地有些黑了，樓下又是燈火通明，正是天香樓活躍的時候，那些各種顏色的宮燈散出來的光線透進她的房間，看起來像是某種動物的洞穴。

房間里的燈已經點上了，是一盞橘黃色的宮燈，看上去暖和極了，床邊有點了一盞小小的白色的燈，剛好可以照清床上。

還沒有躺多久，墨竹就飛快地走了進來，“小姐，快些起來梳妝吧！將軍已經來了，說是想要見見你呢！”

蘇環環兩只眼睛突然就睜開來，慢慢地坐起來，溫柔一笑，道：“好了，我知道了，我現在就起，你先下去吧！跟媽媽說，若是將軍真的想要見我，就讓他到屋里來吧！我不想要下去。”

大概是聽到蘇環環的話，墨竹也感到高興吧！馬上就興沖沖地奔下樓去。

見她的背影消失在門邊了，蘇環環輕輕地靠在床頭，嘴角的笑意卻是越來越明顯，李將軍是么？好，就是他了。

一下，兩下，三下，夏晚晴輕輕地數著外面的腳步聲，終于來了，果然了得絲毫不差，三個人，余媽媽、墨竹，還有一位自然就是那一位李大將軍了。

推開門走進去，余媽媽一見蘇環環依舊躺在床上，頭發也是有些凌亂著的，臉上卻是一片慘白，看上去像是很不舒服一般。

“環環，你這是？”余媽媽臉上的招牌笑容終于不見了，眉心緊蹙著，“你這個時候怎么還躺在床上啊？不是說好了讓你快些起來么？”說著就拿起旁邊的衣服往蘇環環的身上套。

“媽媽，環環今日確實是身子不舒服，今日見不了客了。”蘇環環的聲音有些有氣無力。

“環環，媽媽養了你這么些年了，待你一向不錯，你可別在這個時候給我使小性子，快一些，好好地梳洗。”手上的動作加大，口氣也變得有些強硬起來，蘇環環突然想起來從前想要挑戰媽媽的底線的時候她的聲音和表情，現在抬頭看，才發現原來她也老了。

大概是老了，才會這樣害怕吧！記得剛來的時候，她也是那樣的意氣風發，讓多少男人呢為她顛倒，多少家庭因她破碎。

如今，額頭上的淺淺的溝壑雖然被她用粉掩蓋住了，但是細看還是可以瞧得出來，時間總是不愿意饒過任何一個人的。

輕輕地抗拒著手上的媽媽的動作，蘇環環突然一用力，“嘶”地一聲，衣服竟然被掙破了，余媽媽竟然愣了愣，趁著她愣著的時候，蘇環環將那個裝著衣服和首飾的托盤一起拂到地上，用大聲而又不穩的聲音喊道：“媽媽，我都說了，我不想見客，我很不舒服。”

原本穿成一串的珍珠在這一下的撞擊中斷裂開來，圓滾滾的珍珠一顆一顆地在地上彈跳著，隨即又滴溜溜地打著轉。瞬間房間里一片安靜，好像外面的喧鬧也透不進來一般。

“啪！”一個響亮的耳光在蘇環環的耳邊綻放。

余媽媽的這一巴掌來的快準狠，蘇環環根本就避不開，但是或者，她也并不想要避開。有些東西，想要做，就要做得像一些，演戲要演足。

就在蘇環環捂著臉淚眼汪汪地看著余媽媽的時候，門終于被人從外面推開了。

“余媽媽你也太苛責了吧？”一個男人的聲音穿過各種各樣的喧鬧落在這個房間的床邊，雖是問句，但是卻透著樣的威嚴，怪不得余媽媽會害怕他，果然是三軍的統帥。

但是余媽媽卻顯然沒有被嚇到，因為她看到了這個大將軍眼里的憐惜，“讓將軍見笑了，妾身先下去了。”她永遠都這么的懂得進退，一會兒便帶著墨竹消失在我的房間里，連帶門都關得好好的。

蘇環環抬頭看了一眼李懷瑾，臉上一紅，又低下頭，呢喃著道：“還是請將軍先到外間去，容我先起身換件衣裳。”

李懷瑾的笑容很淺，像是怕把蘇環環給融化了一般，將手一抬，“算了，你身體不舒服，還是好好休息吧！明天下午我來看你。”

直到聽到他的腳步聲離開最后一格樓梯，蘇環環才露出一個妖冶的笑容來，男人不過就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