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自我與本我(精裝典藏版)
- (奧)西格蒙德·弗洛伊德
- 9651字
- 2021-12-21 10:26:02
第六章
到目前為止,研究結果找到了“自我本能”和“繁殖本能”的矛盾。自我本能的終極目標是死亡,而繁殖本能的終極目標是推遲死亡。不過從許多方面來看,我們對這一結果并不滿意。更何況,只有自我本能才是保守的欲望,且與強迫性重復相對應。按照我們的猜想,自我本能的目標是回到無機體的狀態,它的源頭就是讓生命出生。雖然繁殖本能的目標也是還原有機體的原始狀態,但它的目標是讓兩個不同的胚胎細胞結合。假如結合無法完成,那么這些被選中的胚胎細胞就會像其他細胞一樣死去。只有在這個前提下,繁殖本能才能推動生命體的繁殖,讓生命物種一直有新生。繁殖和兩個單細胞生物的交配到底會給生命體的發展過程帶來哪些重要影響呢?我們暫時無法給出真正的結論。所以,假如之前的所有假說都被證明是不成立的,反倒能夠讓一切輕松起來了。這就表明,自我本能和繁殖本能并不矛盾,強迫性重復也沒有意義了。
讓我們回想一下之前提出的假設,看看有沒有什么可以駁斥它。我們的所有推論都有一個共同的前提,那就是“每一種生物都存在追求死亡的本能”。這看上去根本不像假設,所以我們并沒有想要去論證這一觀點。我們已經適應了這樣的想法,相關的專業人士也都沒有異議。我們之所以這么理解,是因為這個觀點讓人覺得更溫情一些。如果死亡就是生命的最終歸宿,還注定要在死前將摯愛的人送走,那人們寧愿相信死亡是大自然所強加的規則,而不是生命體完全可以躲開的偶然。然而,為了能夠輕松一些通過生命給予我們的考驗,從而產生了這種對死亡本能上的篤定,但其實這或許只是猜想。初始狀態的認知情況不是這樣的,原始民眾從未聽說過自然死亡這一概念。他們認為身邊的死亡事件的發生是受到了敵人的傷害或邪惡的摧殘。如果想要論證這一觀念,生物學是求證的最好選擇。
如果我們探究了就會吃驚地發現,生物學家們在自然死亡這一論題上的觀點也是大相徑庭,甚至還在否認死亡這個概念的存在。我們根據“高等生物具有各自的最長壽命期限”這一事實,可以認為死亡與某種本能有關;不過,有一些大型動植物擁有了我們難以想象的長久壽命,這就駁斥了我們剛剛得到的結論。根據威廉·弗里斯的宏偉構想,一切生命現象,包括死亡,都具有時間性,而這些時間節點可以讓我們觀察到生物和太陽年之間的關系。而且在觀察中可以看出來,外界對機體產生影響并迅速積蓄力量,從而導致生命的出生時間提前或延后。這就表明弗里斯堅信的法則并不是改變的唯一的因素,而且他的推論非常不變通。
或許我們可以借用奧古斯特·威斯曼對生命周期及生物體死亡作出的論述。他把生命分成生存和死亡兩部分。死亡的部分針對的是肉體,是特定意義上的身體,只有這個部分才有自然死亡的情況。而身體中胚胎細胞或許沒有死,這并不是一個絕對成立的推論,前提是胚胎細胞得到了特定的條件支持從而發展成新的個體,或者說細胞能夠在一個新的肉體中繼續生存。
雖然威斯曼的推論過程與我們完全不同,但他的觀點與我們的十分相似,而這是值得我們注意的。威斯曼從形態學的角度對生命物質進行考察,進而發現其中有一部分被死亡控制,即不包括性和具有遺傳因素的肉體。胚胎原生質是生存的另一個組成部分,它是生物繁殖的重要元素。我們研究的對象并非有機體,而是在其中發揮著重要作用的力量。通過它,我們可以對兩種本能進行區分,一種是生命想要終結的死亡本能,另一種則是追求新生的繁殖本能。這一切聽起來,就像是在補充威斯曼的形態學理論。
然而,我們在明晰了威斯曼對死亡問題的看法后,這種狀似一致的最終觀點其實并不一樣。威斯曼的觀點是,在單細胞生物中,個體和繁殖細胞是同一個,只有在多細胞生物身上,才可以區分出會死亡的肉體和不死的原生質。因此,他相信單細胞生物或許能夠永生,在多細胞生物身上才有死亡的概念。這種高等生物出于內在原因會自然死亡,但并非源于生命物質的原始本性,所以不能認為絕對會在生命本質中發生。死亡只是一種暫時的辦法,以適應外部條件,因為當身體細胞出現肉體和原生質之分后,追求個體永生就成了一種毫無意義的奢侈。當這種分化在多細胞生物身上出現后,死亡就合理地成為可能。經過這樣的推論,高等生物的肉體就因為某種內因在特定時間點會死亡,而單細胞生物則不會。不過,繁殖并不是伴隨死亡而出現的現象,它是生物本來自帶有的特質。從地球上出現生命起,就依靠繁殖不斷產生新的生命直到今天。
其實,從我們的推論角度來說,知道高等生物會自然死亡這件事其實沒有用。假如死亡并不是生物的天生特質,而是出生后再出現的特征,那就不存在從生命出現開始就有“死的本能”的說法了。多細胞生物當然有可能因為分化不健全或物質交換不完整而死亡,但這對我們的論題沒有任何幫助。比起那種聽起來有些陌生的“死的本能”,常人的思維更愿意接受這種死亡觀點和它的推導方式。
我認為,由威斯曼系統引發的討論并沒有取得任何實質性的結果。有些學者又想起了哥特在1883年提出的觀點,他認為死亡是繁殖的直接結果。在哈特曼看來,尸體這種象征著生命物質的部分死亡并不是真正的死亡,個體發展的結束才是。如果這個推論暫且成立,那么單細胞生物同樣存在死亡。在它們身上,死亡與繁殖是共生共存的,但我們卻更容易注意到繁殖而忽略了死亡,這是因為繁殖中幼體直接接收了母體的物質。
后來,學界又對利用實驗研究單細胞生物生命物質的永生特征產生了新的興趣。美國人伍德魯夫用草履蟲做了一個實驗。草履蟲屬于纖毛蟲綱,靠分裂繁殖。伍德魯夫飼養草履蟲,每次都取出其中的一部分放到清水中。到實驗結束時,草履蟲總計繁殖了3029代。新生的草履蟲像它們的祖先一樣,具有強大的生命力,沒有絲毫衰老和退化的跡象。假如這些數據足夠合理和堅實,就可以證實單細胞生物確實可以永生。
然而,別的研究者卻得出了不同的結論。卡爾金斯、毛帕斯等人的研究結果與伍德魯夫不同:在草履蟲多次分化后,它們的身體變小,素質變差,甚至器官不全,如果沒有任何的彌補措施,它們都會得到一個死亡的結局。通過這樣的論述,我們可以得出一個結論:單細胞生物在衰老階段后,也會像高等生物一樣走向死亡。這就不符合威斯曼的觀點了,因為他堅信死亡是生物后天獲得的特征。
我們可以從這些研究中提煉出兩點事實,為我們提供可靠的依據。
第一,假如草履蟲在尚未衰老的時候可以交合再分開,那么它們就可以避免衰老,重獲新生。這種低等動物的交合如同威斯曼所說的“兩性融合”一樣,僅限于兩個個體進行物質交換,與繁殖沒有任何關系。不過,這也是高等動物性繁殖行為的最初形態。當然,其他的外界所給予的刺激感,如溫度的上升、營養液成分的改變或液體晃動,也可以產生類似于交合帶來的補救效果。我們可以試著回憶一下雅格·羅布做過的著名實驗:他利用化學刺激,促使海膽卵開始分裂,而這種現象原本只在受精后才會出現。第二,自然死亡很可能就是單細胞生物生命的最終結局。導致伍德魯夫的實驗結果和其他人存在差異的原因是他把新生的所有草履蟲都放到了新的營養液里。假如他不這么做,就可以像其他研究者那樣,看到草履蟲在多次繁殖后逐漸衰老的現象。他認為,草履蟲在營養液中新陳代謝所產生的廢棄物造成了致命傷害。他甚至用真憑實據證明了只有草履蟲自己的排泄物才能導致最終的死亡。因為如果草履蟲生活在充滿其他生物排泄物的溶液中,它是可以順利繁殖的。但是如果它們不斷集聚在同一營養液中,最后肯定會走向死亡。因此,如果草履蟲獨處,就會因為無法完全清除自己的排泄物而死亡,高等生物同樣也會。
這時就會產生新的質疑,通過研究單細胞生物來解釋自然死亡到底成不成立。當然,單細胞生物的原始結構為我們揭示出重要的關系:雖然我們在單細胞的身上找到了特定的關系,但形態學特點在高等生物身上才體現。不過,如果我們不執著于形態學,轉而從動態視角來思考,那么單細胞生物到底會不會自然死亡,就不必執著了,因為在它們身上還沒有可以斷定永生特質和死亡特質的堅實證據。從一開始,那些把生命體追尋死亡的本能一直在影響生命體,只是想要繼續生存的力量與這種本能的作用力的對比不那么明顯,所以我們才不容易發現它。此外我們還注意到,生物學家的觀察結果表明,單細胞生物中的確可能存在導致死亡的內因。就算單細胞生物真的如威斯曼所說會永生,那“死亡不是生物的本能”這一判斷也只支持了死亡的顯性表現,仍然無法對死亡傾向的存在表示否定。現在看來,我們根本無法從生物學角度論證“追求死的本能是不存在的”這個原定目標。只要論證的結構足夠完整,我們就可以認為死的本能是存在于生命體原生本能中的。即便這樣,威斯曼對“肉體”和“原生質”的區分依然十分接近我們對“死的本能”和“生的本能”的區分,他們同樣具有巨大的價值。
我們可以認為再對欲望二元論進行進一步討論。通過對愛華德·赫林對生命物質過程論述的研究就可以看出,生命體中有兩種過程其實是在矛盾中工作的:一種是建設性過程,即同化;另一種是破壞性過程,即異化。那么這兩種過程有沒有什么可以讓我們認定生或者死的本能的存在合理性?在此,我還要提醒一點,我們在不知不覺中,已經進入了叔本華哲學的范疇。他認為,死不僅是生的目的,也是生的最終歸宿,而繁殖本能代表的則是生的意志。
接下來我們需要一個清晰的頭腦進行進一步分析。普遍觀點認為,從單細胞變成多個細胞是為了延長壽命才整合成生命機體,也就是多細胞生物。這樣的話每個細胞在整體中都可以為其他細胞提供幫助,就算有些細胞被迫死亡,這個多細胞生物也不會因此而走向死亡。我們在上面說過,兩個單細胞生物的交合能夠使它們煥活新生,以維持其更長久的生命。我們可以試著把精神分析的力比多理論與細胞間的關系聯系在一起。這樣來說,每個細胞中“生的本能”都在別的細胞身上去調節它們“死的本能”,從而達到維持自己的生命的目的,因為別的細胞也以同樣的方式幫助它。此外,還有一些細胞在執行力比多任務的時候選擇犧牲自己。在神經癥學中,我們將個體留下所有力比多,不用它去影響別人的行為叫作“自戀”。毋庸置疑,胚胎細胞是極其自戀的。胚胎細胞需要保存力比多,即“生的本能”的表現,并將其用在之后其他的建設性活動中。如果這個邏輯說得通,那么足以摧毀生命體的癌細胞也是自戀的。病理學認為,癌細胞具有胚胎的生物特征,它的萌芽是天生存在的。因此,我們所說的繁殖本能的力比多,實際上與作家和哲學家口中凝聚一切生命的“性”沒有不同。
至此我們可以再研究一下力比多理論的發展過程。通過研究轉移性神經癥,我們發現了作用于對象的“繁殖本能”與其他欲望互相矛盾。我們對其他欲望沒有過多的深入研究,所以暫時將其稱作自我本能。在這些欲望中,為個體保全自我的最為重要。對于真正的心理學來說,首要就是大致探求所有欲望的相同點和可能存在的特質,但偏偏就是在這個心理學領域中,我們必須更加謹慎小心。所有領域都可以隨意談論多種欲望或本能欲望,并和大眾不斷分享這些猜測和假說,就像古希臘哲學家把萬物歸為“水、火、土、氣”四大元素一般。既然難免要猜測欲望,精神分析便采用了流行的將“饑餓和愛”作為關鍵詞的欲望區分方法。最起碼這不是無根無據的胡思亂想,也為心理性神經癥的分析做出了一些貢獻。必須將“性”這一概念以及由此引出的“繁殖本能”擴展開來,直到它將許多不屬于繁殖功能的現象都包容進去。但這個思想被公之于眾后,在這個嚴肅且冷漠甚至虛假的世界中,讓整個領域陷入了非議之中。
在心理分析對自我意義的探索中,我們的研究已經取得了一些進展。開始的時候,自我只被看作是起了壓制、反面和審查作用的主體,也是保護結構的建設者。盡管有些高瞻遠矚的人和批評家們早就對僅將力比多視為作用于對象的生殖本能的能量表示反對,但他們并未說明這一觀點是如何產生的,以及它是如何有助于分析問題的。
精神分析在逐漸推進的過程中,發現力比多具有“回歸性”,即它會定期被從對象身上撤回,在自我之中重新聚集。通過對嬰幼兒時期的力比多發展進行研究,我們發現力比多最根本、最原始的儲存容器就是自我,力比多正是從自我出發,并逐漸擴展到對象身上。自我不僅能夠成為性對象,還是其中最重要的一員。當力比多在自我之中停留時,我們就說它們是“自戀”的。從精神分析的意義上來說,這些自戀的力比多當然也體現了繁殖本能的力量,其實它就是我們最初承認的“自我保存欲望”。如此一來,我們就不能用一開始以為的“自我本能”和“繁殖本能”的對立去解釋一切問題了。有些自我本能擁有力比多的屬性,繁殖本能也在自我之中發揮著作用,或許還有其他欲望參與了這個過程。不過,我們完全可以認為“心理性神經癥是由自我本能和繁殖本能的沖突導致的”這一舊公式,不涉及任何我們在今天摒棄的內容。之前我們從質量的角度對這兩種欲望加以區分,現在只是換成了一種類型學的視角。轉移性神經癥作為精神分析的主要研究對象,更是自我和力比多作用對象發生沖突的結果。
現在,我們必須著重強調自我保存欲望具有力比多的特殊屬性,因為我們鼓足勇氣再進一步,把主導一切的性當成繁殖本能的內容,并將作用于自我的自戀型力比多從使軀體細胞相互結合的力比多中單獨分離出來。如此一來,我們又遇到了上面的難題:假如自我保存欲望也擁有力比多的特征,那估計就不存在不具備力比多特征的欲望了。至少我找不到例外的情況。但如此一來,我們只好認同一些批評者的意見。起初他們就指出,精神分析用性去解釋所有問題。或者,我們只好認同榮格等革新者倉促之間用“力比多”代替“欲望力量”的行為。但事實的確是這樣嗎?
至少,我們并不想要這樣的結論。我們的觀點,是以對“死的本能—生的本能”和“自我本能—繁殖本能”的明確區分為基礎的。我們甚至一度錯誤地把“自我保存欲望”歸于“死的本能”,但后來我們改正了這個錯誤。從一開始我們的觀點就是二元的,而且這種二元對立在我們用“生的本能”和“死的本能”之間的對立將“自我本能”和“繁殖本能”之間的對立取代以后,就變得更加明顯了。但榮格的力比多理論是一元的,他將一切性力量都稱作力比多,這種分配肯定會讓人有所困惑,不過這對我們沒有太多影響。
我們猜測,在自我中不僅存在具有力比多性質的自我保存欲望,還存在別的欲望。原本我們應該有能力發現它們,但實際上,我們對自我的分析一直沒有什么進展,現在我們還沒有欲望存在的證據,這真是一件憾事。不過,自我中的力比多欲望與其他我們并不了解的自我本能之間一定有某種特殊聯系。在我們尚未清晰地認識自戀之時,精神分析就猜測自我本能對力比多元素產生了吸引。但這些可能性都是不確定的,就連我們的反對者也不會考慮它們。更困難的是,迄今為止我們的分析只能證明的確存在力比多欲望,但我們不想就此斷定不存在別的欲望。
由于欲望理論仍處于模糊不清的狀態,所以排斥任何可能給我們帶來啟示的想法都是很愚蠢的。“生的本能”和“死的本能”之間鮮明的對立才是我們的出發點。而對象之愛又將第二種對立展現在我們面前,那就是愛與恨的對立。如果能將這兩種對立結合起來,由一種推導出另一種,那就太好了!很早的時候我們就知道繁殖本能中有虐待成分。根據我們的了解,它可以獨立出來,用一種不正常的方式對一個人所有的性追求加以控制。在被我稱為“性器官前期”的發展階段,它也作為占據統治地位的部分沖動出現了。但如何才能從維持生命的性中,將旨在給對象帶來傷害的虐待傾向推導出來呢?虐待行為是一種死亡欲望,自戀的力比多將它從自我中排擠出來,所以才會出現在對象身上——這種猜測難道不是更合理嗎?這時,虐待行為開始服務于性功能。力比多在口腔性欲時期,不惜以將對象毀滅的方式,實現愛的掌控。后來,脫離出來的虐待本能,在性器官主導的階段終于接過重任,即制服性對象、實施性行為,從而達到了繁殖的目的。
我們甚至可以這么說,從自我中被排擠出來的虐待行為,為繁殖本能中的力比多指明了發展方向。接著,后者也陸續來到了對象身上。原始虐待行為中沒有被削減或合并的地方,就是愛情生活中產生愛恨矛盾的地方。
假如允許我們做出這樣的假設,那就使列舉一個死的本能例子的要求得到了滿足——盡管這時死的本能已經有所改變。遺憾的是,這種觀點非常模糊,甚至有點神秘。肯定有人會懷疑我們為了盡快脫離窘境而不惜任何代價,但我們可以對此加以解釋,這并非新的假設,在窘境還沒出現的時候,我們就已經這樣假設過。臨床觀察表明,部分受虐欲望與虐待行為互補,是虐待行為對自我發揮反作用的結果。實際上,欲望從對象到自我的轉換,與這里新出現的欲望從自我到對象的轉換是一樣的。其實,把欲望作用于自我的受虐行為,就表現了一種回歸早期階段的退化過程。在此,我們需要修正一些從前對受虐行為過于絕對的論述:我此前要爭辯的內容就是受虐行為也可以是原始的。[11]
現在,我們再回顧一下維持生命的繁殖本能。我們在研究單細胞生物時發現:即便兩個個體在融為一體時沒有完成交合,也就是說沒有發生細胞分裂就很快重新分開,還是能夠產生讓細胞變得年輕而強大的效果。在之后繁殖出來的后代中,沒有出現退化的跡象,它們對于自身新陳代謝所造成的損害似乎已經有了很好的抵抗力。
我認為,由此推斷,性交應當也能起到類似的作用。但兩個差別不大的細胞進行融合,為什么會產生這種驚人的效果呢?或許上文提到的那個單細胞生物實驗可以給我們一個確定的答案:實驗中用化學乃至機械接收興奮感取代交合,表明它的作用原理就是引進新的接收興奮感。這也符合下面的假設:個體的生命過程源于內在原因,向著消除化學緊張感的方向前進,也就是走向死亡;而與另一不同生命體的融合,能夠放大這種緊張感,從而起到了延緩死亡的作用。這種情況有一種或多種理想狀況。
既然我們認為,在心理乃至神經系統中占支配地位的是唯樂原則表現出來的這種保持、減弱、消除內部接收興奮感的追求(也就是芭芭拉·勒夫提出的“涅槃原則”),那么我們就有足夠的理由相信確實存在“死的本能”。
不過,我們的思考過程遇到了一個最大的困擾:在繁殖本能中,無法證實最初引起我們注意“死的本能”的強迫性重復。但這類強迫性重復現象倒是經常出現在胚胎的發展過程中。在有性繁殖中,兩個胚胎細胞及其生命過程就是在重演有機生命誕生的過程;但繁殖本能想要實現的過程,本質上是兩個細胞的結合。只有這樣,才能確保高等生物的生命物質能夠永生。
換句話說,了解有性繁殖的出現和繁殖本能的起源是我們的使命。這個任務或許會讓外人畏葸不前,也是專家們還沒有解決的難題。因此,我們將從眾說紛紜乃至相互矛盾的觀點中提取可以與我們的思考過程有所聯系的內容,并進行簡要的概括。
有一種觀點認為,繁殖只是生長發育的一個組成部分,即分裂、發芽和抽枝這一系列過程中的一個環節,所以其中并沒有神秘的接收興奮感。根據達爾文學派的理性思維模式,兩個異性繁殖細胞是這樣結合的:在兩個單細胞生物不經意交合的過程中,顯現出了兩性融合的優勢;在之后的發展中,這一點不僅被保留下來,還被重復利用。[12]因此,“性”的歷史并不是十分悠久,促成性交的十分強烈的欲望只是在不斷重復某種過去時偶然發生的,卻被當成優勢一直保存至今。
在這里,我們又遇到了與探討死亡問題時同樣的難題:我們所認同的僅僅是單細胞生物讓我們看到的現象,還是說我們能夠假定只有在高等生物中才可以觀察到的力量和過程,其實來自單細胞生物?在此之前,我們提到的對性欲的看法,幾乎對我們的研究沒有任何幫助。
人們會提出反對意見:它以最簡單的生命體中也存在生的本能為前提,否則與生命軌跡相違背、阻礙死亡的交合,就不應該被保留下來甚至得到進一步發展,而應該被放棄。因此,如果我們不想放棄“死的本能”,就必須讓它從一開始便與“生的本能”結伴出現。我們不得不承認,如此一來,我們就要面對兩個未知數了。此外,科學對性別的出現沒有提出任何假說,也幾乎沒有任何說法。但在另一個地方,我們卻找到了一個非常有想象力的假說。與其說它是科學解釋,倒不如說它是一個神話。如果不是它剛好滿足我們所追求的一個條件,我絕對不敢在此提及它。這個假說從回歸早期狀態的需求中,得出了一種欲望。
我指的當然是阿里斯托芬說出的那番理論,詳見柏拉圖的《會飲篇》。它不但對性欲的來源進行了論述,更提及了它轉向對象的重要轉變。
“過去,我們的身體與現在不同:首先,人有三種性別,而不是只分男女。還有一種性別是他們的結合……也就是雌雄同體……”在這些人身上,每一種身體部位的數量都翻了一倍,也就是說,他們有兩張臉、四只手、四只腳、兩個陰部等。后來,宙斯下令把他們一分為二。“如同封裝水果罐頭時把水果從中間對半切開一樣……在他們被劈成兩半后,相互的渴望又使得這兩個部分再度結合在一起:他們伸出手擁抱彼此,在一起糾纏,想要重新合為一體……”[13]
我們是不是應該跟著這位哲學家的腳步,大膽做出下面的假設:生命物質最初被分割成了許多小塊,而后在繁殖本能的作用下不斷重聚?無機物的化學親和性,變成了有機物的欲望。在單細胞生物時期,周圍的環境里充滿了危險的接收興奮感,但這種欲望慢慢克服了它們造成的困難。單細胞生物在周圍環境的作用下,慢慢形成了保護皮層。最后,這些分散的小塊構成了多細胞生物,并以高度集中的方式將重聚的愿望轉移給了胚胎細胞?我覺得,到此應該告一段落了。
不過,我還是要說幾句批判性的思考。可能有人會問:“你相信這些假設嗎?”“你在多大程度上相信它們?”我會回答:“我沒辦法用這些假設將自己說服,也不強求別人相信它們。或者說,我也不知道自己有多么相信它們。”
在我看來,情感意義上的“信服”,在這里沒有任何作用。只要一個人愿意,就能跟著一種思想過程的腳步前行。他這么做,也許完全是因為對科學感到好奇;或者只要他愿意,他甚至可以為魔鬼辯護,但卻不必向魔鬼獻身。我當然知道,我推導欲望理論的第三個步驟,比起前兩個步驟(對性概念進行擴展和提出自戀概念),具有更大的不確定性。前兩個步驟的創新,都是直接把觀察到的內容轉化為理論,所以犯錯的可能與正常情況下的理論轉化相比并不大。當然,我們說欲望具有退化的特征,也是基于我們觀察到的內容,即強迫性重復這一事實得出的結論。只是我或許高估了它的意義。但假如想把這一思想堅持到底,就不得不反復脫離觀察結果,將事實和猜測結合起來。
我們知道,在構建一個理論的時候,越是不斷重復上述行為,最終的結果就越是具有不確定性。但這種不確定的程度是難以預計的,人們可能幸運地猜對了,也可能由于走錯路而感到羞恥。
在這類工作中,我并不相信所謂的“直覺”。我認為,直覺只是理智保持中立的結果。但是,在與科學和生活中的重大問題有關時,人們是很難保持中立的。我相信,在這樣的問題上,每個人都會受到內心的偏見的影響,在不知不覺間被它們左右。面對這么多質疑,我們能做的可能只是在冷靜中期待自己的思考努力可以得到好的結果。但我也要補充一句:這種自我批評,并不表示我對不同的觀點的容忍度特別高。一方面,人們可以從一開始就對那些與觀察結果不相符的理論表示堅決反對;另一方面,我們也應該明白自己的觀點也只是暫時正確。我們對“生的本能”和“死的本能”作出了猜測,在對它們進行評判時,出現了許多陌生和不清晰的現象,比如一種欲望遭到別的欲望的排擠,或者欲望從自我轉向對象。對此,我們不必感到困惑,這只是由于我們必須使用專業術語,即精神分析的圖像化語言。不然的話,我們根本無法對這些現象進行描述,甚至完全感覺不到它們的存在。假如用化學或生理學術語去替換心理學術語,或許我們的描述就沒有缺陷了。盡管這兩者也是圖像化的語言,但人們早已熟悉它們,而且它們也更簡單一點。
在這里,我要強調一點:因為必須借助生物學展開論述,我們的猜測中會出現更多不確定的成分。生物學這個領域擁有無限可能,我們或許能從它那兒獲得令人驚奇的答案,或者難以猜測它在幾十年后將會怎樣回答我們的問題。這個答案,可能會摧毀我們精心構建的猜想。如果情況確實如此,也許有人會問:“那我們為何還要記敘這一章節?”“為何還要公布它?”但這里的一些類比、關聯和聯系,確實吸引了我的注意,這一點是我必須承認的。[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