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雍正皇帝(2)雕弓天狼
- 二月河
- 6138字
- 2021-04-14 12:36:52
第九回
圖里琛奉旨巡并州
元宵反誚語譏忠直
聽這一聲,花廳前幾十名翎頂輝煌的官員,從布政使、按察使到各司道,及一大群刑名、錢糧師爺還有省城十幾個縉紳耆宿一齊掃興,面面相覷著停了箸站起身來,不知這個粘膠膩牙的過路欽差又要來尋什么晦氣。諾敏向著首席穩(wěn)坐的圖里琛略點頭致意,忙著起身離席,也是一臉張惶。圖里琛這才領(lǐng)略到,田文鏡在太原著實犯了眾惡。他不動聲色,端著酒杯沉吟,只見田文鏡穿著鷺鷥補服,戴著白色涅玻璃頂子腳步匆匆進來。
“聽說欽差圖大人到了?”田文鏡和諾敏相對一揖,二人目光一碰都閃了開去。田文鏡掃視著眾人問道:“在此地么?容下官叩請圣安!”圖里琛這才看出,田文鏡眼睛原來近視,自己身著黃馬褂居中而坐他都看不清,莞爾一笑起身道:“我就是圖里琛。”田文鏡這才轉(zhuǎn)過身來,跨前一步甩了馬蹄袖雙膝跪下,亢聲說道:“欽差西路宣旨使臣田文鏡叩接欽差山西宣旨使圖里琛!臣田文鏡恭請圣安!”
欽差叩接欽差!這本來是實情,但確實是一句多余的話。眾人見田文鏡一副天不管地不收的強項模樣,想笑又都不敢。一時偌大筵宴上寂無人聲,只聽遠處衙外開鍋稀粥似的爆竹聲隱隱傳來——是時漏下三更,已到正月十五子正時分了。圖里琛也被田文鏡弄得一愣,但他此時口含天憲手握重權(quán),哪里將田文鏡放在眼里?略一頓,冷冷說道:“圣躬安!欽差圖里琛愧領(lǐng)你的大禮了——你別忙起來,有奉旨問你的話!”
“臣恭聆圣諭!”
“奉旨問田文鏡,”圖里琛道,“田文鏡乃京師蕞爾小吏,奉旨往西大營年羹堯處傳旨。原系專差,并未奉有沿途采風(fēng),干預(yù)地方政務(wù)旨意,何故無事生非,妄奏山西巡撫諾敏貪功邀寵,取媚當(dāng)今?朕原是可欺之主么?”說罷便盯視田文鏡。田文鏡從容不迫,叩了頭答道:“臣奉旨西行原是專差,但原在戶部已屢蒙嚴旨,限期清理山西、直隸、山東、河南諸省財政,旨意已記檔繳皇史宬收存。是以臣過問山西虧空一案,并非以欽差身份橫加干預(yù),乃是以戶部司官身分查看山西藩庫。臣與諾敏位份懸殊且無宿怨,正因主上非可欺之主,不敢瀆職輕縱,乞圣上洞鑒燭照!”
這個話大出人們預(yù)料,連諾敏也不禁愕然,頓時臉漲得通紅,很想插一句問“你怎么不早說你是以戶部司員身分查看的”?但現(xiàn)在圖里琛是代天子問話,無論何人插口都是欺君,只好干咽了一口唾沫,下死眼盯著這個無端來山西攪鬧的刺頭兒官,心里的火一拱一拱往上竄。圖里琛也大感意外,但此時也只能遵旨問話,因道:“今山西通省虧空彌補齊全,爾既查清,銀賬可相符?”
“分文不差!”
“既然分文不差,”圖里琛背誦著雍正的原話,“爾無端污人名節(jié),是誠何理?是誠何心?足證朕心許諾敏為天下第一撫臣鑒人不謬。若諾敏有一絲一微欺隱,朕亦無顏對天下?lián)岢家樱枲柼镂溺R,還有何言對朕?”誦罷目光咄咄,逼視著田文鏡不語。
田文鏡舔了舔嘴唇,雍正的這些話刁鉆兇狠到如此地步,是他和鄔思道都沒有想到的,而袒護諾敏到這個份上,更使人始料所不及,如若再繼續(xù)嘵嘵置辯,那就不是與諾敏質(zhì)對,而是直接掃雍正的臉了。田文鏡沉吟半晌,叩頭答道:“臣愚昧。諾敏確系‘天下第一撫臣’,萬歲問至此,臣還有何言可對?伏惟圣裁!”
“來!”圖里琛目光灼灼,斷喝一聲,“革掉田文鏡頂戴!”
“扎!”
兩個親兵答應(yīng)一聲,走上前去。田文鏡卻將手一擺,煞白著臉雙手抖著擰下涅玻璃頂子上的旋鈕,遞了過去。
“田大人,”圖里琛微微一笑,親自上前雙手攙起田文鏡,“不要這么懊喪嘛。辦砸了差使革職去頂子的論千論萬,宦海沉浮平常事,掛冠可作伴梅人。來,且吃酒,我為大人壓驚!”諾敏便忙著讓人斟酒,雙手捧來敬給田文鏡,笑道:“文鏡,到晉一月有余,殊失主人之道啊!想一想,不過噩夢一場,恍若昨日之事。這里圖大人可作證,兄今遭圣上嚴旨切責(zé)并非兄弟進讒……料想文鏡回京,朝廷必定還有恩旨的。”田文鏡聽著諾敏這些虛情假義的慰勸,也不言聲,端過酒杯,一飲而盡,向眾人亮了杯底。徑自揚長走到上首桌前蹺足而坐,一臉滿不在乎的神氣,圖里琛見他如此膽氣,剎那間心一動,閃過一個念頭:“此人豪杰!”諾敏卻高興得醉了似的,背著手兜圈子,只是想笑又怕失態(tài),眾人都以為他在搜索枯腸作詩,卻見他手一擺,說道:“把大爆竹放起來!放焰火!”
隨著爆竹“砰砰”悶雷般一聲接一聲響起,十二箱焰火噴花吐霞潑霧流光,映得席面五彩繽紛。一輪渾圓的月亮,將銀輝紗幕似的鋪向大地,靄靄瑞光中坐著這群心思不一的官紳舉觴勸飲,倒也別有一番情趣。
須臾酒酣耳熱,人們的話漸漸多起來。開始時議論古董、商彝周鼎、秦磚漢瓦胡扯亂談,接著便有人說起音律,什么一氣二體三類四物五聲六律七音八風(fēng)九歌,說得唾味四濺。倒是首席一桌諾敏、田文鏡和圖里琛,一個無話談,一個不想談,一個不愿談,各自把杯對月出神。
“三位大人怎么悶坐著?”一個喝得醉醺醺的縣令趔趄著步兒上來,乜著眼一一給三人斟酒,一頭說:“大高興的日子……兩位欽差——呃!怎么吃枯酒?我……我給你們講個笑……笑話!”說著便盯田文鏡。田文鏡看時,是柏山縣令潘桂,這次清理虧空,頭一個就清到他頭上,心知他必定是來挖苦嘲弄,一笑說道:“人都說攀高結(jié)貴,你倒兩個字‘潘桂’(攀貴)就占全了。不過我如今已經(jīng)不‘貴’了,有什么笑話只當(dāng)閑聽罷了。”潘桂借酒裝瘋,說道:“大人,我說……說的是個真事兒!嗯……我發(fā)科是康熙五十七年,從濮陽過,錯過了宿頭,前不巴村后不巴店的,只好在一個土崗上胡亂睡下,不想就遇了鬼!”
說到這里,潘桂已經(jīng)口齒伶俐不再結(jié)巴。滿座的人聽見這個老虎壓班縣令說鬼,都停了議論。只聽潘桂說道:“當(dāng)時七月十五,夜里已經(jīng)涼上了,后半夜凍醒了我,我扯扯被子正要再睡,聽見那邊有幾個人在朗誦詩文……
“我想,這般時辰了,還有人用功?仰臉看時,橋西沙灘上坐著四個人,一個老的約五十上下,一個四十多歲,還有兩個都在十八九之間,都是滿臉?biāo)岣瘹狻D莻€老的說:‘昨兒大風(fēng)雨敗興,今夕大好月色,咱們幾個拈題作文,一試高低!’那三個人說‘成’!于是老者從靴頁子里取出幾枚紙團,分送三人,四個人閉目攢眉,搖頭搔耳思量破題。這時一陣風(fēng)吹過來,我打了個哆嗦,心里知道他們必非人類,倒也想聽聽他們的時文破題,說不定場上用得著。
“約莫過了一頓飯光景,才聽老者嘆息說:‘今兒文機鈍塞,只想出一個佳破,奈何?’幾個鬼也都隨聲附和,‘真的,今晚不知怎的,只想出一個破題,再也做不下去了。’
“我想,這必定是鬼神點化我考場題目,我留了心,瞥眼見老者接過中年人的卷子,念‘嗯,好!——’視所以而觀所由,察所安而人焉庾!”——妙哉!’
“這個時文破題有何妙可言?我心里倒犯了猜疑,正惶惑間老者又評說,‘首句算得上英雄所見略同,只次句看來尚欠包括,你們聽我的——’視所以而觀所由,察所安而焉瘦瘦”——如何?’
“群鬼立時大嘩,鼓掌嘆服。老者拈須微笑說,‘作文這事,差之毫厘,謬以千里,你之所以活著時長居五等,而我儼然附在四等末,實在因我作文題無剩義耳。’聽他這兩聯(lián)狗屁不通的破題,還洋洋自得,我捂著被子暗笑。又聽老者問那兩個年輕鬼,‘你們正在英年,才思敏捷,怎么倒曳白卷?’一個年輕鬼說,‘我怎么能和老師比?你是三赴考場的人,雖然不是正經(jīng)取功名,到底也弄了個頂子戴,我惡生樂死為的就怕考試,駑鈍之才只好往錢堆里鉆罷了,還顧得作文?’
“說著,兩個年輕鬼從沙地里用手扒出一大堆金燦燦明晃晃的錢,說,‘有本事弄錢才是好鬼,如今這世道,誰論文章?’
“聽到這里,我實在忍不住了,脖子一伸站起來大叫一聲‘學(xué)政來了,無論是人是鬼,一律以文章定命!’……喊過我就后悔了,萬一這四個鬼拖我下水,我怎么應(yīng)付?想不到他們四個一聽說無論人鬼,一律文章定命,竟嚇得僵立在地,面若死灰,身子抖著化為一團黑霧奄然而滅——我還以為他們從藩庫中弄出銀子了,走到跟前一看,嗐嗐,掃興得很——都他娘的是些紙錢!”
潘桂說到這里,紅著臉盯著田文鏡,嘻地一笑道:“田大人,我講的這個鬼故事可中聽?”田文鏡在晉省折騰了一月有余,履歷早為人所知,潘桂的話里夾著骨頭,明指了田文鏡“三赴考場”名落孫山,靠納捐做官,又借紙錢的事譏刺他“從藩庫”里弄銀子,無孔不入地搜刮錢財?shù)氖隆_@個故事雖然編得并不出奇,但卻合了眾人的心。于是大家隨聲附和:
“潘令不愧真命進士,驅(qū)鬼有術(shù)!”
“以文章論命,好!”
“這鬼攆走了,你老潘沒有在河邊打打他的醋炭?”
眾人一頭說笑,都用眼覷著革了頂子尚未罷官的田文鏡。田文鏡的眼睛正眼也不瞧潘桂一眼,幽幽望著漸漸熄滅的焰火盒子,半晌才粗重地喘了一口氣,說道:“你是柏山縣令,柏山上依坡循勢適有十八地獄泥塑。在你看來,那些不過都是土木偶人,不足掛齒的,但我去看了卻感觸良多。那許多的善男信女帶了香煙果品前去頂禮膜拜,他們圖個什么?無非平日淫惡貪財,心有暗室之虧,弄這些虛頭香火蒙哄鬼神,免遭蹈火炮烙之災(zāi)罷了。”他的聲音并不高,但句句錚然有金石之音。大家都是有心病的,頓時都鉗口無言,只望著嗶嗶剝剝?nèi)紵陌糸郴?img alt="山西產(chǎn)煤,正月十五常用上好煤炭在庭院、街衢搭起煤制火爐,高如人許,形似棒槌,可取暖,可觀賞,名曰“棒槌火”。"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F99A25/107529885047207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46805039-EwQKmhuWzUhKbQ49JOEGeikzhgHPx9wG-0-c4d2ef23898787853917c237a6818604">出神。
諾敏原本心里極高興的,新皇登極,群臣百官都還不熟悉,自己就得了“天下第一撫臣”這樣的贊語,這是何等榮耀體面的風(fēng)光事?但不知怎的,面對兩個欽差,漸漸地心緒有點不安起來。田文鏡受責(zé)不服,是情理中的事,圖里琛這個年輕人何至于就心高氣傲到這地步,筵宴上一語不發(fā),只顧左一杯右一杯自酌自飲?想著,起身笑道:“怎么吃起枯酒了?誰有笑話兒,講一個給圖大人解頤!”
“笑話兒是沒有的,”坐在第二桌的一位官員起身來到圖里琛桌前,捧杯為三人奉飲,說道,“卑職是太原縣令沙本紀。田大人查藩庫,開初就是卑職陪同的。不是我酒蓋住臉作踐大人。當(dāng)初您要查賬,我怎樣勸您來著?諾中丞上任,頭一件事就是清理藩庫,連參二十三名虧空萬兩銀子以上官員,圣祖爺在位時都曾嘉許過的!大人,我乘醉勸你一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何況你己不正,又如何正人?”
圖里琛除了宣旨,原奉有雍正“觀察晉省吏風(fēng)”的密諭,明旨和暗旨宗旨略有不同,他自己也摸不清雍正的意圖,因而除了宣旨不肯多說話,現(xiàn)在見眾人借酒發(fā)作,窘辱田文鏡,拍諾敏的馬屁,很覺看不上眼,便慢慢放下酒杯,問道:“沙令,你這話我不明白。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還可說得過。‘己不正不能正人’是什么意思?”
“圖大人”,田文鏡雙手一拱說道,“這樣愚魯無知之輩,不必和他計較。他不過見我倒運,過來打什么人順風(fēng)旗。墻倒眾人推,原是人之常情。”他哼了一聲冷笑道:“想著我田某人那么好整治的?告訴你姓沙的,美夢易醒,黃粱難熟!不理清這里的虧空案子,我絕不過汾河!”
“我怎么是愚魯無知之人!?”
“你諢名‘殺不盡’,做事曲阿上司,敲剝小民,名實相符,所以愚魯無知!”田文鏡騰地漲紅了臉,輕輕將案一拍,“初時查庫,你狗癲尾巴似的跟著我跑,現(xiàn)在又這副面孔,我還要加上一句,你頑鈍無恥!告訴你們諸位,我已經(jīng)用我的欽差關(guān)防,封了你們的藩庫!”
田文鏡和沙本紀二人當(dāng)眾反目唇槍舌劍,已經(jīng)驚得眾人目瞪口呆,既而出語“封藩庫”更是駭人聽聞。幾十個官員面面相覷,又都把目光盯向田文鏡,不知他犯了什么病,敢于如此大膽。
“姓田的,”諾敏不禁勃然變色,一按桌子站起身來,“查封藩庫,是要請圣命的!我身為山西巡撫,本人也沒這個權(quán)!你一個小小部曹,攪我山西政務(wù),瞧著你是皇差,給你留了多少面子?你輒敢如此瘋狂!——你是已經(jīng)革去頂子的官員,來!撤他的座!”
幾個戈什哈“扎”地答應(yīng)一聲,氣勢洶洶地走了過來,田文鏡“刷”地立起身來,陰沉著臉“砰”地一把推倒了自己坐的椅子,斬釘截鐵般說道:“我已派人六百里加急向皇上遞了奏章。不要性命,不要做官,非解開山西清理虧空一案不可!”
“你狂妄!”諾敏咆哮道,“皇上昨日寄來廷諭,命我從藩庫中提銀十萬,賑濟雁門關(guān)春荒。你封了庫,山西餓死一人,我定然先斬后奏,拿你抵命。”
圖里琛也早已站起身來,徐步繞著棒槌火踱著步,緊張思索著。封藩庫是至大的事,等于是停了通省財政,設(shè)如封錯了,田文鏡確實只有死路一條。但田文鏡明知如此,為什么悍然不顧后果?他知道,此刻自己也套上了干系,在諾敏和田文鏡中間不能沒有個明朗態(tài)度了,想著,走至田文鏡面前問道:“為什么?”聽著圖里琛帶著巨大壓力喑啞的嗓音,連諾敏都禁不住打了個寒顫。
“回圖大人的話,”田文鏡微微一躬身道,“諾敏的人擅闖我欽差行在驛館,提拿我手中人證喬引娣。因此我疑他庫銀不實,先查封了再說。士可殺不可辱,諾敏辱我太甚,何況我是欽差,諾敏辱皇上更甚。我就是不能容他!”
圖里琛轉(zhuǎn)臉問道:“諾敏大人,有這樣的事?”諾敏點點頭,說道:“就是我方才說的那個婊子了。這事是太原城門領(lǐng)衙門辦的。我以為并沒有辦錯。田文鏡原本就不是欽差大臣,只是個欽差宣旨專員,所以驛館也就不是欽差大臣行轅。圣祖皇帝早有明發(fā)詔諭,文武百官不得嫖娼宿妓。田文鏡既說這個喬引娣是我山西虧空庫銀一案的人證,據(jù)理就該送她到臬司衙門收留候?qū)彛瑸槭裁匆B(yǎng)在驛館里?再說,藩庫中銀賬兩清,田文鏡自己已經(jīng)承認,連田文鏡也應(yīng)反坐誣告罪名。喬引娣以民告官,本已有罪,所告不實,難道不該把她捉拿歸案?”
諾敏曾在刑部做過二年筆帖式,熟知《大清律》,老官熟牘,說得振振有詞,不防田文鏡突然冷冰冰插了一句:“諾大人,你有何證據(jù)說我嫖娼宿妓?今日邸報,萬歲爺嚴旨重申各地督撫,須得凜遵萬歲柩前即位詔諭,為圣祖爺心喪三年,這太原城大放焰火,又為了什么?你說說看,我學(xué)生不明白!你要知道,先帝梓宮尚在大內(nèi),駕崩未滿三月,敢問你賀的什么?實言相告,我不但封了藩庫,而且已經(jīng)貼出告示:凡縉紳商賈與藩庫有銀賬來往,三日之內(nèi)結(jié)清。三日之后,山西庫銀即移運南京重鑄。我想諾大人聽見這個消息,未必歡喜得起吧?”
仿佛一聲炸雷憑空而起,筵席上先是一片死寂,荒山古廟般鴉雀無聲,接著縉紳席上一片嗡嗡嚶嚶之聲,卻不知議論些什么。
“什么?”諾敏頭上驀地冒出汗來,期期艾艾問道,“三百萬兩……全數(shù)解送南京?”“對了。”田文鏡傲慢地揚起臉來,從懷中取出水煙壺,就燭光燃了火媒子,點了煙,噴云吐霧說道:“全數(shù)解走。”諾敏臉上青紅不定,心頭突突亂跳,兩手又濕又粘攥著冷汗,半日方回過神來,咬著牙仇恨地盯視一眼咕嚕嚕抽水煙的田文鏡,格格一笑道,“太原鑄銀場所鑄‘水系’銀,與京錠同式同樣,通行天下三百余年,成色可達九七八,你為什么要送南京冶鑄?”
“因為我信你山西官員不過!”田文鏡頭也不抬笑道,“通省二百九十七名官員,上下其手,左右聯(lián)絡(luò)欺蒙朝廷,你們犯下了欺君大罪!你們碰到了硬頭釘子!”
圖里琛也呆了。他歷涉地方行政還是頭一回,不懂得外省官員在銀錢作弊上的魍魎技巧。他只知道,不請旨擅自封存藩庫是大事,卻不明白這張告示的威力!想著,圖里琛轉(zhuǎn)臉對諾敏道:“這件事叼登得大了。諾公,你有什么章程?”
“我的章程就是立即拆封!”諾敏突然失態(tài)地大吼一聲,“立即拆掉這個告示!”
田文鏡“撲”地一口吹熄了火媒子,輕蔑地掃視眾人一眼,徐步走到圖里琛面前,微一躬身道:“圖大人!”
“唔”。
“我想借你一點東西。”
“什么?”
“借你一袋煙時辰,”田文鏡干咳一聲,將手一讓,“花廳間壁里少一敘話,可否?”
圖里琛也確想知道田文鏡的葫蘆里賣的什么藥,遂一點頭。剛剛轉(zhuǎn)身,諾敏大聲道:“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話?當(dāng)著眾人說!”圖里琛好像沒聽見,眼風(fēng)一掃便跟著田文鏡走進花廳,他手下的戈什哈立刻過來,把守住了花廳檐下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