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應(yīng)天變起駕五臺山
懷叵測鼓唇額駙府

 

孔四貞當日辭了出去，自回了她東華門外的官邸。因余震不止，康熙不想來回搬動，第二日仍在儲秀宮召見索額圖、熊賜履議事。魏東亭等幾個大侍衛(wèi)在外侍候，也覺十分方便。皇后因?qū)m嬪不見外臣，帶著貴妃一干人宿在蘇麻喇姑修行的鐘粹宮后佛堂前天井院臨時搭起的棚子里。太皇太后因沒地方去，閑坐著，又覺氣悶，便帶著蘇麻喇姑踱至前邊儲秀宮看康熙辦事。

待熊賜履和索額圖給太皇太后行過禮，康熙方才坐下，默默打量蘇麻喇姑。自從伍次友與她發(fā)生婚變，已有半年多了。近來蘇麻喇姑的心情似乎比伍次友離京時好一些，走路也顯得硬朗了許多，一身緇衣映著血色不足的面孔，已不再白得讓人不敢正視，只是神情中依然帶著淡漠冷峻，使人覺得有點凜然。

“皇帝到底是經(jīng)了事的，比先前練達得多了，昨日兩件事處置得都好。”太皇太后一邊坐著，一邊微笑著對旁邊侍立的索額圖和熊賜履道，“四貞文武全才，嫁了這個孫延齡，或許能給這匹野馬套套籠頭。明珠上回折子里頭說，王輔臣這人事上以恭，處友以信，待人以寬，御下以嚴——也不壞嘛！”顯然，她對王輔臣印象頗佳。

熊賜履躬身賠笑正欲答話，康熙卻道：“祖母說的是，不過也不敢大意。孫子見過幾次孫延齡后，瞧著這人很傲氣，時間長了保不住還會生變故。王輔臣確是恭敬，不過‘恭’未必就‘忠’，他受吳三桂的惠很深，孫子不能不待他更好一點兒，他要有良心，好好地在西邊節(jié)制兵馬，將來撤藩就容易一點兒。”

站在一旁的魏東亭一直不明白康熙為什么如此厚待這個一臉呂布相的王輔臣，至此才恍然大悟，不禁對康熙投去欽佩的目光。熊賜履道：“萬歲圣慮極精，圣斷極明！四公主下嫁孫延齡，東可遏制尚、耿二藩，西可掣肘云貴，但是王輔臣的情形卻有所不同，他手下的王屏藩、張建勛、龔榮遇、馬一貴這些悍將，有的是吳三桂舊友，有的是闖、獻余黨，王輔臣在京雖如此，回去難保不生變故，以臣愚見——”說到這里，熊賜履卻囁嚅了一下。

“咹？”

“臣以為還是將王輔臣留在京師為好！”

康熙聽了，一時沒有說話，低頭思忖半晌，轉(zhuǎn)臉問索額圖：“你看呢？”索額圖忙答道：“平?jīng)鲫P(guān)乎西路重地，臣以為熊賜履所云很有道理。”說著，目視魏東亭笑道，“臣保一人前往，一定可以勝任。”

“你是說魏東亭？”康熙轉(zhuǎn)臉瞧太皇太后，見她正和蘇麻喇姑低聲說話，便又轉(zhuǎn)身問魏東亭，“你去如何？”

“奴才惟萬歲之命是聽！”魏東亭雙手一拱，單膝跪地大聲說道，“萬歲叫奴才去，奴才就去！”

“不成！”康熙沉思良久，斷然說道，“京師乃根本之地，必得有像魏東亭這樣的人來拱衛(wèi)。王輔臣節(jié)制西路比別人合適，朕對他感之以情、結(jié)之以恩、化之以德，他應(yīng)該知道報答。再說，此時忽然調(diào)離王輔臣，只能加重平西王疑懼之心……”

“對了！”在旁閑談的太皇太后忽然截斷了康熙的話，扶著椅子把手站起身來，“吳三桂順順當當?shù)爻妨朔裁词乱膊粫校粎侨鹨窃旆矗踺o臣那里換誰去都是一樣。不過熊賜履說的也對，王輔臣和孫延齡下頭那班人都是做賊出身，不能不防，四貞去廣西再遲一點為好，這會子又不撤藩，沒的回去叫那些小人們調(diào)唆得孫延齡變了心，唉！京師這邊麻煩事也多啊！眼下我們祖孫想出京巡視一下，沒有小魏子這樣靠實的人跟著，你們留在京里辦事，也不會那么放心。”

“出巡！”索額圖和熊賜履幾乎是同時驚呼一聲，“不知老佛爺和皇上要巡視何方？”

“五臺山。”太皇太后繃著臉，像從牙縫里擠出來似地說出了這個地名。

“老佛爺，萬歲！”熊賜履大吃一驚，趨前一步仆身伏地叩了頭，仰面問道，“京畿剛剛粗定，內(nèi)外猶疑，多少急務(wù)待辦，不知何故出巡？臣以為不可！”說著，轉(zhuǎn)臉質(zhì)問站在旁邊沉吟的索額圖，“君身為國家大臣，此時為何緘默不語？”索額圖一時不知說什么好，他曾風聞過“先帝出家為僧”的事，父親索尼臨終前也曾囈語過“五臺山，順治爺……”他從種種跡象中隱隱約約地感到先帝的“駕崩”必有隱情。此時聽太皇太后親口吐出“五臺山”這三個字，正證實了自己的推測。此時見熊賜履責問自己，想想還是裝糊涂為好，便隨聲附和道：“奴才也實在不明白太皇太后和圣上為何要西巡五臺山。”

“近來京師發(fā)生地震，皇祖母定是為了求佛祖靈佑吧。”康熙心里也覺祖母有點匪夷所思，忽喇巴兒提出要上五臺山，賠了個笑臉，正待勸說，太皇太后卻截住了，說道：“皇帝說對了，就是這個意思。地動山川搖，自古就有，我本來也不放在心上，但這次來得蹊蹺——你們看西南方，云彩為何這么紅？震得太和殿都塌了半邊——你們還勸，難道要等北京城全陷下去才去求佛祖？”

“地震是孫子失德于民，招致天怒。”康熙見祖母沒聽懂自己的意思，還要長篇大論地講下去，便笑著解釋道，“皇祖母替孫子操心，可就近兒到潭柘寺拜拜佛，不也就盡了心意嘛！祖母上了年紀，身子是要緊的。再說，京師里七事八事，咱們一下子都去了，怎么放得下心？”

“潭柘寺怎么能和五臺山比？”太皇太后說道，“五臺山是文殊菩薩的道場，活佛所在地！”

熊賜履聽到這里，也忙勸解道：“據(jù)奴才看，這次京師地震是因鰲拜多年來亂政所致。天變雖由人事引起，若善修人事便可挽回天變，何必去求西方佛祖……”熊賜履的學(xué)究氣上來了，又要大講天人互應(yīng)的道理。不防太皇太后冷笑一聲，喝道：“你禁口！我敬佛祖和你尊孔孟一樣，我并沒有說孔孟的不是，也不許你在我面前毀僧謗道！”她的臉氣得煞白，想想熊賜履是個忠臣，又是個書呆子，便不再說下去，一轉(zhuǎn)身坐回到椅子上。

“這是老佛爺?shù)男脑浮！碧K麻喇姑本不想在這種場合多說話，見大家沉默得難堪，雙手合十插口言道，“七日前在慈寧宮和老佛爺說因緣，老佛爺說她曾夢見過金甲神將來討愿心，老佛爺答應(yīng)向五臺山獻玉佛一尊。如今又出了地震的事，去一趟五臺山也是該當?shù)摹！现猓娑徽摗ト艘矝]說就沒有鬼神，還是寧信其有，不說其無的好。”

“慧真大師這話說到我老婆子心里了。”太皇太后嘆了口氣，“我已是半截子入土的人了，還為自己祈求什么？只盼著孫子皇圖永固也就安心了——五臺山我是要去的，皇帝要是顧不來，我一個人去就是。”

“孫子怎敢！”康熙忙起身道，“孫子自然陪祖母一道兒去，京里的事暫由熊賜履和索額圖維持，機密些也就是了，就這樣定下吧！”

太皇太后和皇帝同出紫禁城至潭柘寺郊祀，是開國以來第一遭，所以禮部奏議以最隆重的“大駕”鹵簿。按清代皇帝出巡的儀仗共分四等，郊祀用“大駕”、朝會用“法駕”、平時出入用“鑾駕”、行幸則用“騎駕”。所以圣旨一下，舉朝忙碌，禮部衙門前，白天車水馬龍，夜里燈燭輝煌，滿漢尚書、侍郎、各司主事、筆帖式通宵達旦地起草誥制、安排百官班次、皇帝駐蹕關(guān)防和迎送禮節(jié)儀仗……一個個累得力盡神疲，連著忙了七天才算忙出頭緒來。北京的大小官員、黔首百姓聽說“大駕”是因地震而出，是去尊天敬祖，祈福佑民，都十分敬服，眼巴巴地等著瞧熱鬧。

接到送駕出城的旨意，和碩額駙、太子太保吳應(yīng)熊四更天就起床結(jié)束停當。他是一品散秩大員，按理應(yīng)穿九蟒五爪的袍子，仙鶴補服，但禮部特別知會，吳應(yīng)熊應(yīng)加上黃馬褂和雙眼花翎，他一聽便知這是特典。本來很高興的事，他卻多了個心眼，自己伏處京師，越是不招人眼目便越好。現(xiàn)在皇帝獨下特旨給自己，這本身就不是什么好事。再說，穿得太顯眼，百官瞧了，心里會怎么想呢？

自從鰲拜倒臺之后，一向安居的吳應(yīng)熊突然感到不安了。似乎有某種可怕的力量潛伏在他的宅邸四周，“三藩”這兩個字也越來越使他感到可怕。但是，父親的來信并沒有提到朝廷有什么異常動靜。他相信朝廷若有什么動靜，他父親很快就會知道的。在北京除了自己這根眼線外，不知還有多少人在暗地里為他效勞。

石虎胡同在宣武門內(nèi)，離紫禁城并不遠。心事重重的吳應(yīng)熊來到正陽門前便下轎步行，禮部為他安排的位置在天安門金水橋東。這樣顯赫的位置，他覺得有點承受不起。

“吳公！”早已守在橋邊的索額圖見他過來，滿面堆笑地迎了過來，“請在這邊與我們一同候駕。”吳應(yīng)熊抬頭一看，見索額圖和熊賜履也是身著簇新的袍服，套著黃馬褂，并排地站在一旁，慌得連忙回禮，笑道：“吳應(yīng)熊怎敢與兩位輔政同列，索大人不要取笑。”熊賜履笑道：“你別耍客氣了，這是魏東亭方才傳下來的旨意，你是天子至親，又是朝廷大臣，細論起來，我們這些人還無法同你相比呢！”

“索大人，”吳應(yīng)熊見熊賜履拿著銅煙鍋要吸煙，忙從懷里取出火折子替熊賜履點燃了，又扭過臉問索額圖：“怎么這么長時間沒見明珠大人？去陜西還沒回來么？”索額圖笑道：“早著哩，山、陜總督莫洛到山西去了，還沒有回西安呢？”熊賜履在不緊不慢地噴云吐霧，冷冰冰地說道：“這也有幾說幾講，路上好走，回京就快一些，要是再遇上烏龍鎮(zhèn)那樣的麻煩事，不免就要多耽誤些日子了。”

這是指在烏龍鎮(zhèn)明珠用天子劍斬西選官的事。索額圖一笑，別轉(zhuǎn)了臉。吳應(yīng)熊心里一沉，覺得這話頗難應(yīng)對，無論是指責明珠，還是對吳三桂的西選權(quán)有所微詞，都是很不相宜的。他委屈地咽了一口氣，笑道：“不管是吏部所任，還是家父所選，都是大清的命官。凡屬貪官污吏，都在可殺之列。家父來信很夸獎明大人秉公執(zhí)法，像鄭州知府那樣的害民賊，家父知道了也是容他不得的。不然，還有什么天理王法？”熊賜履笑笑，還想再說什么，索額圖忽然扯扯二人衣袖道：“二公禁聲，皇上就要出來了！”三人便不再說話，將馬蹄袖一甩，挨次跪了下去。自天安門至正陽門數(shù)百名在京供職的部院大臣、入京述職的外省大僚，見他們?nèi)斯蛳拢D時變得鴉雀無聲，也一齊跪下靜待大駕。

不一會兒，幾十名內(nèi)侍列隊整齊地從城門洞出來，領(lǐng)頭的是小毛子，大聲傳旨：“圣駕將到，百官候著了！”說罷，拂塵一揚退了回去。緊跟著，內(nèi)務(wù)府執(zhí)事一聲遞一聲地傳了下去。

羽蓋已經(jīng)出了天安門。吳應(yīng)熊是個有心的人，仔細查看，前頭是四駕九龍明黃曲柄蓋，接著依次是翠華紫芝兩蓋、二十柄直柄九龍蓋（分為青、紅、皂、白、黃五色），八色純紫、八色純赤的方蓋跟在后邊……其時正值辰牌，麗日當空、微風剪拂，華蓋幡飄帶舞，顯得十分壯觀。華蓋過完，便是七十二面宮扇，有寫壽字的，有繪雙龍的，孔雀雉尾，鸞鳳文采，一面面耀目眩神。接著是十六面大幡，上頭寫著“教孝”“表節(jié)”“明刑”“弼教”“行慶”“施惠”“褒功”“懷遠”“振武”“敷文”“納言”“進善”等字樣，還有四金節(jié)、四儀锽氅、八旗大纛，旗上繪有儀鳳、仙鶴、孔雀、黃鵠、白雉等祥禽，游鱗、彩獅、白澤、角瑞、赤熊、黃熊、辟邪、犀牛等瑞獸，看得人眼花繚亂。前頭儀仗已經(jīng)過去很長，后頭的仍源源不斷走來。吳應(yīng)熊無聲地嘆息了一下，心里想：“怪不得漢高祖看秦始皇出巡要感嘆‘大丈夫當如是’！”當他再轉(zhuǎn)過神來時，一百二十面門旗已經(jīng)出完。魏東亭氣宇軒昂地騎在錯金鞍的黃馬上，后頭穆子煦、狼瞫、犟驢子、趙逢春帶著四十名侍衛(wèi)，一色金甲戎裝、紅頂翠羽，數(shù)百名禁軍手持金鉞、臥瓜、立瓜、金瓶、金椅、金杌、大刀、弓矢、劍戟等浩浩蕩蕩隨后跟出。只豹尾槍是個單的，吳應(yīng)熊已經(jīng)知道另一枝賜給王輔臣了，不由得冷笑一聲。此時城內(nèi)城外鼓樂動地，一片山呼，坐在頭輛輦上的康熙頻頻點頭招手示意。吳應(yīng)熊瞧見康熙在注視自己，忙不迭地將頭在堅硬的石板地上重叩幾下，連呼：“吾皇萬歲，萬萬歲！”一直到車駕過完，他的頭方敢抬了起來。

直到晌午錯過，吳應(yīng)熊才拖著沉重的步子，混在意興闌珊的百官中回到石虎胡同。清客相公郎廷樞早在門上候著，見吳應(yīng)熊悠悠蕩蕩地回來，忙迎上去笑道：“東翁回來了？雖說不遠，磨了半天也乏透了，怎么不乘轎子？”

“不累。”吳應(yīng)熊滿腹心事，淡淡答道，“大家都沒坐轎，太顯眼——對了，周全斌來了沒有？他說過今日來拜的。”郎廷樞笑道：“早來了，照您的意思，安置在好春軒呢！”二人邊說邊往里走，曲曲折折進去，方到二門，忽有一人雙人拱著，連道：“少傅，辛苦！”一頭說，一頭迎了出來。吳應(yīng)熊用眼打量，來人身穿絳紅寧綢長衣、天青緞子外褂，腳下蹬一雙京式快靴，一條半蒼發(fā)辮從瓜皮帽后直垂腰間。此人正是這幾個月往這里跑得最勤的工部員外郎周全斌。吳應(yīng)熊客氣地笑著，一邊說“累你久等”，一邊將周全斌往里頭讓。

“少傅，”二人在好春軒前落座，周全斌用碗蓋撥著浮在上面的茶葉，半閉著略帶浮腫的單泡眼，單刀直入地開了口，一句話便說得吳應(yīng)熊渾身打激靈：“你知道么？朱三太子已去云南五華山令尊大人那里了，說不定那里的文章做得比這場郊祭出巡還要熱鬧啦！”

“我不懂足下的意思。”吳應(yīng)熊在京師做人質(zhì)二十余年，深通韜晦之術(shù)，心里雖然吃驚，面上卻冷冰冰的，“這些事我不知道，也不信。即使是真的，我看這位來歷可疑的朱三太子也是上山容易下山難！足下原是前明崇禎皇上周貴妃的本家侄兒，我也不明白你到我這里來說這些話是為什么，不想聽，也不敢聽。如果足下不辭勞苦從西鼓樓來訪，就為說這個話，還不如早些回去歇息的好！”他一氣說了這許多方才停住，深深吸了一口煙，透過濃濃的煙霧打量周全斌的反應(yīng)。

周全斌也在觀察吳應(yīng)熊，這個其貌不揚的矮個子，胖胖的身體略嫌臃腫，細眉大眼，厚嘴唇，一眼看去極是忠厚樸拙，卻不料他一反平日慢吞吞的習(xí)慣，十分簡捷地用一道“話墻”將他碰了回來。周全斌微微一怔，隨即似笑不笑地說道：“不敢聽或許是真的，不想聽嘛……世子殿下自地震以后為何要一日一匹快馬飛馳云南呢？可惜呀，要得到平西王的回話還要好些日子哩。你我兩家都是前明舊臣，素有舊交，何妨先聽聽我這一孔之見呢？”

吳應(yīng)熊一邊聽，一邊極細心地剔著煙桿中的油泥，不緊不慢地說道：“北京地震，我擔心云南也有震情，寫信問候家父，這有什么奇怪的？”

“銅山西崩，洛鐘東應(yīng)——”周全斌身子向前一傾說道，“原來世子也擔心云南地震？這和朝廷倒想在一起了。不然，萬歲又何必興師動眾地要駕幸五臺山祈福呢？”

“五臺山？”吳應(yīng)熊眉棱倏地一跳，只有這一瞬間才能窺到他內(nèi)心中的千丘萬壑，但這只是一瞬，他立刻恢復(fù)了常態(tài)，“五臺山乃佛祖勝地。到那里去，足見我太皇太后和皇上憂民之心。”周全斌緊接著說道：“豈止憂民，而且憂國！地震來自西南，天變示警，西邊的王輔臣，南邊的耿家、尚家都來了。惟獨西南的令尊不來！吳世子識窮天下，難道看不出圣上此行的深謀遠算？”說著，便看吳應(yīng)熊。吳應(yīng)熊譏諷地一笑問道：“你才是識窮天下！不知從哪里撿來這幾句鳥話？”

“一是撫慰京師人心。”周全斌并不計較吳應(yīng)熊的挖苦話，“二是去西路視察民情吏情。這西路可是平西王取三秦、向京師的通道啊！看來離下一步的撤藩將不遠了！”

吳應(yīng)熊先是一呆，接著啞然失笑，指著周全斌道：“你說的什么話？撤藩不撤藩是朝廷的事，家父取三秦做什么？家祖、家父為前明守了幾十年北大門，在至急至危的關(guān)頭才封了家父一個平西伯，歸順天朝以后，一舉賜為王爵！你道我吳家和你周家一樣？”

“辣椒紅了值錢，人紅了危險。”周全斌今日決心要為朱三太子敲開吳應(yīng)熊這扇門，所以毫不相讓，“世子方才講得好——西平伯已經(jīng)是‘王’，這還不是紅極了的人？”

“放肆！”

“放肆？”周全斌立起身來，將瓜皮帽往頭上一扣，格格冷笑道，“吳老伯虎踞云南，擁重兵、坐銀殿，尚不滿足，仍要背著朝廷冶鐵煮鹽，鑄銅造錢，自征糧，自選官，抗命不朝，這才叫放肆呢！”說著將手一拱便要辭去。

“何必著急哩！”吳應(yīng)熊忙起身扯住，笑道，“把話說完嘛。”

“也好。”周全斌見他軟了下來，不由有些得意，“皇上年紀雖幼，這機斷權(quán)謀，這聰明睿智你都瞧見了，豈容令尊長此以往？這次駕幸山西，對平西王只有百害而無一利，望平西王、吳世兄好自為之，恕不多言了！”說著頭一仰，高聲吟道：

不與繁花競，寒苞晚更香，

數(shù)莖偏挺秀，嘉爾傲風霜！

“吳公，你知道這詩是誰給誰寫的？”吳應(yīng)熊愕然道：“只知是圣上所作，寫給誰的卻不清楚。”

“甘文焜！”周全斌頭也不回，大聲說道，“云貴總督甘文焜！”說完竟自揚長而去。

吳應(yīng)熊背著手站在臺階上，微笑著說：“不送。”心里卻在想：“你少爺沒打出的底牌多著呢，王八蛋，你等著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