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詠紅梅逸老明心志
集唐詩次友攬人才

 

伍次友說罷，從壇中傾出三碗酒，自端了一碗過這邊桌子來說道：“請慢飲這碗‘狀元酒’，不才伍次友也來湊一首——卻是打油詩——”

十只鵝，百只鵝，

千只鵝，萬只鵝……

這邊席上的幾個人，萬不料當(dāng)中會殺出一個程咬金，見這書生執(zhí)酒高吟漫步而來，不禁面面相覷。聽他如此詠雪，李光地卻忍不住別轉(zhuǎn)了臉捂嘴暗笑。汪玉叔和黃宗羲卻聽出其中似有大雅之音，一邊起身給伍次友和李雨良讓座兒，一邊細(xì)心聽他繼續(xù)吟道：

億萬斯鵝兒渡銀河，

俄頃天低云漠漠！

王母不耐水色濁，

怒令天丁都捉卻，

斷羽紛紛落山阿。

右軍擲筆方驚愕，

易牙抱薪烹珍錯。

相邀共飲加飯酒，

白梅遍地吟清歌！

吟罷放聲大笑。六個人不禁面面相覷，李雨良卻抿著嘴兒笑。良久，黃宗羲方問道：“伍次友——嗯，聽你口音，可是揚(yáng)州人？”

“黃先生，”伍次友收了笑容，“伍稚遜便是家父，難道不識么？”

黃宗羲頓時大驚道：“原來是伍老相國的公子！”說罷，轉(zhuǎn)臉對汪玉叔道：“玉叔，這就是稚遜老先生的二公子，不料在此邂逅相逢。”說著，便為伍次友一一介紹座中人，大家拱手見禮。輪到李光地，卻不敢受伍次友的禮，翻身拜倒在地，說道：“久知世兄大名，卻不料竟如此有緣！”

伍次友忙一把攙起來，說道：“這大禮如何使得？”杜訥卻在旁笑道：“他正該如此。大約你還不知道，他是你家老太爺稚遜先生游歷福建時，收的高足！”伍次友聽如此說，一邊笑著還禮，一邊說道：“小小安慶迎風(fēng)閣上一下子竟聚了這么多前輩、飽學(xué)宿儒，晚生倒攪了你們的清興！”說著扯過雨良，說道：“我們還是安坐，靜聆諸位大手筆的雅音。”

雨良端著酒碗沒言聲，卻在凝神觀察東窗下那位中年人，他正在以手蘸酒，在桌子上寫著什么。伍次友一笑，便撇了眾人過來，一揖笑道：“這位先生獨坐寫詩，清雅得很，不過悶酒難暢，何不過來大家同坐？”雨良卻笑道：“我瞧著呀，您倒不像是弄筆桿子的，像是玩刀把子的——您叫什么名字？”

“兄弟你真好眼力。”中年人笑道，“我本是一個廝殺漢，聽著方才幾位的詩好，隨便劃著好記下來——我叫皇甫保柱。”說著，便起身向伍次友還禮，又向李雨良作了一揖。李雨良雙手一托，頓覺有千斤重的壓力，知道這是一位江湖上的好手。

“你如今不能稱‘晚生’啰！”大家入座后，黃宗羲半靠在椅背上，似笑非笑地對伍次友道，“風(fēng)聞你做了帝師，此番只怕是來此微訪的吧？”

伍次友知道這個黃宗羲，才大如海而性情怪僻，為人外謙內(nèi)驕，是這些人中最有威望的。聽他方才吟的詩內(nèi)“強(qiáng)勻顏色待東風(fēng)”，似乎對文人趨向功名頗有譏諷之意，因笑道：“我早已不是什么官了，也沒真正當(dāng)過一天官，什么起居八座不八座，原也沒有放在心上。不過既承先生相問，可以實言相告，我既做過帝師便是零落塵埃、淪為行乞賣唱，決不肯敗壞我學(xué)生龍兒的事業(yè)。”

“好！”汪玉叔見黃宗羲不住用目光掃視伍次友，忙打圓場笑道，“不過既沒做官，此時同我們一樣，同是閑云野鶴之人，大可不必為朝廷分憂，今日是黃太沖四十誕辰，還是吟詩賀壽為妙！”

伍次友左右顧盼，見一柜上放著現(xiàn)成的文房四寶，便呵呵笑道：“既是壽辰，我卻無禮儀可敬，有兩首詩寫出來奉獻(xiàn)黃先生，愿先生壽比南山！”說著便走過去，雨良也過來幫他鋪紙。伍次友援筆在手，抖擻精神一陣疾書寫了出來，眾人看時，第一首是：

八山疊翠詩——游蘇州半山寺

山山

遠(yuǎn)隔

山光半山

映百心塘

山峰千樂歸山

里四三忘已世

山近蘇城樓閣擁山

堂廟舊題村苑閬疑

竹禪榻留莊作畫實

絲新醉侑歌漁浪滄

另一道題頭是：

包山疊翠詩——游西山靈光寺

山山

靈異

山鄰有山

擇后四神

山前山季游山

遍訪都春是盡

山外野山山色映山

人至慕山山眼照山

樂因是歸光如鏡鏡

真尋俗世貪不身隨

雨良和保柱都傻了眼，看了半晌，竟讀不下來，正欲問如何讀時，卻聽李光地在低聲吟誦：

“《八山疊翠詩——游蘇州半山寺》：山山遠(yuǎn)隔半山塘，心樂歸山世已忘；樓閣擁山疑閬苑，村莊作畫實滄浪。漁歌侑醉新絲竹，禪榻留題舊廟堂；山近蘇城三四里，山峰千百映山光。

“《包山疊翠詩——游西山靈光寺》：山山靈異有山神，四季游山盡是春；山色映山山照眼，山光如鏡鏡隨身。不貪世俗尋真樂，因是歸山慕至人；山外野山都訪遍，山前山后擇山鄰。”

讀完，李光地高聲笑道：“好詩，好詩！”汪玉叔笑道：“次友這筆字比之稚遜老先生竟還要強(qiáng)些，這風(fēng)骨、這氣勢、這神韻，八成臨過清秘堂中右軍帖子——太沖，四十大壽有這么一幅佳品，精貴得很吶！”

黃宗羲小心拿起墨汁淋漓的紙仔細(xì)觀看，眼中放出光來。伍次友身為帝師而不做官已是大合他的脾胃，又如此恭維自己，不知不覺間對伍次友陡增好感，一邊看一邊連聲夸贊：“好，好！我收下了！無物回贈，薄酒一杯，次友先生請領(lǐng)了！”剎那間伍次友在他目中升到了“先生”地位。伍次友當(dāng)然十分高興，接過杯子一吸而盡。將杯底一亮，回座笑道：“我們何不聯(lián)詩賀壽？”

“我也不耐煩在這搜索枯腸了，”杜訥捋起袖子說道，“不如集唐詩聯(lián)句！”蒲亭神也笑道：“既是祝壽，集唐詩也該有個題目，就叫‘不惑述懷’如何？”施潤章拊掌笑道：“妙！”

“康熙也算有眼力，竟找到這樣的好師傅，”皇甫保柱心中暗道，“這份才氣，這份風(fēng)流，吳三桂那兒如何能找得到？”口里卻說：“今日我們耳福眼福可謂不淺，我和雨良先生恐怕只能坐山觀虎斗了。”說罷瞧雨良時，雨良正若有所思地在注目伍次友。

黃宗羲當(dāng)仁不讓，首先吟道：

四十無聞懶慢身，

汪玉叔哈哈笑道：“老黃倒會挑現(xiàn)成的，倒像戴叔倫替老黃抒懷似的。”他接著吟道：

生涯還似舊時貧。

誰能阮籍襟懷曠，

施潤章忙接道：

卻恐閑人是貴人。

一想流年百事驚，

“這是逼著人轉(zhuǎn)韻了。”蒲亭神笑道，“倒合了我此時的境遇。”他續(xù)吟道：

青袍今已誤儒生。

時難何處披懷報？

身賤多慚問姓名。

薄有文章傳子弟，

黃宗羲不禁大笑：“一句詩勾起老蒲牢騷滿腹，豈不聞文章憎命，愈寫得好愈倒霉？”說笑著信口續(xù)道：

更無書札答公卿。

壯心暗逐高歌去，

杜訥插上去吟道：

白發(fā)新添四五莖。

出門何處望京師？

伍次友續(xù)了兩句：

幾度臨風(fēng)動遠(yuǎn)思。

多病漫勞窺圣化，

黃宗羲搖頭暗嘆道：“畢竟身份不同，氣質(zhì)也就各異。我仍借古人，發(fā)我的感慨——”

無才不敢累清時。

蹉跎冠冕誰相念？

“求仁得仁，何必自嘆自艾？”汪玉叔笑謂黃宗羲，“也不要過于自苦了，無功名念，無利益心其憂自解——”

寂寞煙霞只自知！

不解謀生只解吟，

芭蕉葉上獨題詩。

伍次友終覺格調(diào)太頹唐，心里暗自拿著主意，從雨良手中接過一杯酒一仰脖子飲了，笑道：“晚生今天興起要打個擂臺。你們幾位暫歇，我和光地、亭神二位決一上下！”說著，曼聲吟道：

使君還寄謝臨川，

新卜幽居地自偏。

寒釀滿瓶書滿架，

蒲亭神正低頭思忖，李光地已昂首應(yīng)戰(zhàn)：

綠楊如發(fā)柳如煙。

細(xì)推物理須行樂，

“頗覺生涯異俗緣！”伍次友接口吟道：

借問行藏誰得似？

蒲亭神扭臉見李光地又要說，忙搶了上去道：

詩家才子酒家仙！

“好！”伍次友不容他出句，突如其來又頂一句：

壁間章句動風(fēng)雷，

“門外松寒覆碧苔！”蒲亭神哪甘落后，忙笑道：

閉門著書多歲月，

“一家終日住樓臺！”李光地神采飛揚(yáng)，見伍次友又要搶先，忙道，“你擂臺主人且慢——”

奇花異草分明看，

伍次友不敢怠慢，忙笑吟：

珠箔銀屏迤邐開。

到此詩情應(yīng)更遠(yuǎn)，

不知身世在蓬萊。

月色江聲共一樓，

“我有點敷衍不來了，”李光地笑道，“得轉(zhuǎn)一轉(zhuǎn)了——”

人間亦自有丹丘。

平鋪風(fēng)簟寫琴譜，

“醉折花枝當(dāng)酒籌！”伍次友急頂了一句：

舊業(yè)已隨征戰(zhàn)盡，

蒲亭神一怔，說道：“怎么弄的，我們這會兒的詩像是給前頭翻案似的！我偏不——”

煙波別駐古今愁。

詩肩莫向樓頭聳，

一字知音未易求。

百年身世不勝悲，

“這會兒我也聽出來了，”李光地也笑道，“世兄果然厲害，我再助蒲兄一臂之力——”

向秀歸來父老稀。

未以彩毫還郭璞，

吟至此，詩調(diào)又趨凄涼。樓上眾人全都把目光集中到伍次友身上，看他如何再扳回來。伍次友略一沉吟，突然笑道：你們二位并非俗手，可惜乾坤已定，便再堆砌點愁凄詞句也不打緊，何況彩筆尚在我手，只怕你們要江郎才盡了——”

卻將遠(yuǎn)信寄袁絲。

寸心欲抗三千載，

兩地空傳七家詩。

已被秋風(fēng)教憶膾，

吟至此戛然而止，轉(zhuǎn)臉對黃宗羲笑道：“我看你認(rèn)了這個賬的好。你開的頭，還由你來煞尾，我是已經(jīng)盡力替你翻了案，一定要凄凄慘慘地過這四十大壽，我也沒辦法。”說著自斟一杯飲了。

黃宗羲低頭思忖半晌，詩句攆到這一步，想再用風(fēng)花雪月之類搪塞，就太牽強(qiáng)，前頭憂愁、凄涼、悲酸俱全了，說重復(fù)了便失身份。良久，只好笑道：“次友，用心良苦，真有你的，逼迫著人大發(fā)豪情。這末一句，竟尋不到合適的——也罷，就隨你吧！”

更攜書劍到天涯！

用這一句結(jié)束全篇確是天衣無縫。但這迎風(fēng)西閣上的九個人心里都明白，這番唐詩集聯(lián)之戰(zhàn)，不知不覺間已被伍次友占了上風(fēng)。

“其來也漸，其入也深——不得不跟著你的鞭子轉(zhuǎn)了。”汪玉叔似乎很感慨，“真是翻案文章妙手天成！怪不得稚遜老先生常常夸贊二公子。皇上選你做師傅，也真有眼力，當(dāng)今把你放到江湖上，這份遠(yuǎn)見卓識便值得浮一大白。來，敬你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