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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追往事天子撫老臣 蓄異謀阿哥會相士

康熙一夜沒睡好,待醒來時,聽得自鳴鐘連敲八響,翻身起來,見李德全打外頭進來,便問道:“有人請見么?”李德全忙笑道:“奴才去宗人府瞧十爺剛剛回來,見魏東亭大人在西華門遞牌子。因惦著主子,沒顧上說話就趕著進來了。”康熙聽了,一邊吩咐人傳叫,一邊洗漱穿戴,漫不經(jīng)心地問道:“你見胤,他都說了些什么?”

“奴才去時,太醫(yī)正給他敷棒瘡藥。”李德全道,“十爺哭得傷心,懊悔不迭,說昨夜不該氣著老爺子,萬一氣病了,豈不是因他不孝而起?叫奴才瞧著主子高興時勸勸,別見怪他這渾蟲——別的也沒說什么。”

說話間魏東亭已經(jīng)進來。他是本朝資格最老的一等侍衛(wèi),康熙的乳兄。匆匆四十五載過去,他早已成了皓首老翁。再也看不出當(dāng)年拔山扛鼎、慷慨悲歌的豪邁氣概。魏東亭進來,伏身叩頭,說道:“老奴才魏東亭恭叩主子圣安!”

“起來說話罷。”康熙坐在大炕上,接過喝了一口杯中奶子,笑道:“老貨,怎么這早晚才來?去年你患瘧疾,朕賜你的金雞納霜用完了沒有,如今可大安了?”魏東亭忙道:“奴才在路上冒了風(fēng)寒,耽誤了幾日,又叫主子惦記著了!金雞納霜沒舍得用完,余下的全收藏著呢,萬一再犯病時好用。奴才這輩子或許就死在這病上頭。這藥貢自海外,得之不易,所以不敢糟踏了。奴才快活到七十了,這是托了主子的洪福,還指望再活多少年呢!”說罷便笑。康熙嘆道:“這話糊涂。朕即位四十多年,先頭四個輔政,有兩個不是好死的;后頭伍次友先生,還有明珠、索額圖,出家的出家,死的死,黜的黜,結(jié)局好的少,壞的多——如今就剩你、穆子煦、武丹幾個老侍衛(wèi)還平安,得自珍自重!不光為你,也多少可以保全朕的名聲!”

魏東亭也嘆息道:“是啊!熊賜履也作古了,主子跟前的老人是越來越少了。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lǐng)風(fēng)騷數(shù)百年。該是下一代出力的時候兒了。剛才在西華門候旨,正碰上趙逢春,也都老得不成樣子了。說起勾決人犯的事,奴才倒想起來,想替方苞討個情兒。這是個有名的才子,可惜的是卷到戴名世案子里。他再一死,桐城派的文氣便會一蹶不振,未免有點可惜。”

“這件事你不曉得,四貝勒、八貝勒都討情兒,已經(jīng)赦了方苞。”康熙笑道,“太平時節(jié)要懂得將養(yǎng)人才。外臣里頭就你還知道朕的心!像這樣的事,本應(yīng)上書房拿出條陳,偏都一聲不吭,事事要朕操心,朕又精力不濟。別的好說,人頭掉了接不起來,后世人不知底細,罪過又要歸結(jié)到朕身上。”說罷,略一沉吟,命左右從人都退出去,方道:“朕叫你進京,是聽說了一件事。當(dāng)日朕南巡,楊起隆在南京毗盧院架紅衣大炮想炸死朕。是穆子煦和你查訪破案。當(dāng)時太子和胤禛為什么中途賞你們物件?賞的什么?有沒有這件事?”

仿佛一個驚雷憑空而起,轟得魏東亭面如土色,張皇間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這是一件二十多年的積案。當(dāng)日,魏東亭和穆子煦拿住逆首楊起隆,順藤摸瓜,頭一個便查封了兩江總督、國舅葛禮的書房,發(fā)現(xiàn)不少書信是上書房大臣索額圖寄來的,很有些曖昧詞句。正猶豫時,太子和胤禛竟委專人馳驛南京,賞賜他們?nèi)缫狻⑴P龍袋等物。老兄弟倆料是戲中有戲,反復(fù)計議,焚毀了書信、釋放了葛禮,只將首惡楊起隆明正典刑,遮掩了這件潑天官司。二十年了,魏東亭不但不敢居這個保駕之功,連提也怕提這件事,反復(fù)叮嚀穆子煦不要去提這件事。后來,葛禮被胤禛門人年羹堯斬后,索額圖也鋃鐺圈禁。魏東亭滿以為這事成了永久的秘密,不料康熙今日親口詢問,辭氣犀利得無可躲閃,怎能不叫他心膽俱碎?

“你不用怕,事情早已過去了。”見魏東亭噤若寒蟬,康熙已完全明白傳聞是真,說道,“這事朕早已知道。只是想知道太子到底當(dāng)時插手有多深。你魏東亭大約沒細想,這事捂到最后,倒霉的還是你自己!”魏東亭心里略踏實一點,他是太熟悉康熙了。此刻再說半句假話,興許立時就會招來潑天大禍,顫巍巍地叩頭道:“這事萬歲若不問,奴才就是粉身碎骨也不敢講!太子和四爺當(dāng)時賜奴才的是一柄如意,穆子煦的是臥龍袋。因為案子涉及索額圖,連著太子爺,奴才們當(dāng)時嚇昏了頭,又猜不出其中真實緣故,所以匆匆結(jié)案。二十多年來,一想起這事,奴才就背若芒刺如坐針氈!不過據(jù)奴才的小見識,太子當(dāng)時才十一歲,四爺才七歲,豈能謀劃大事?大約是索額圖一手操辦的。萬歲圣明燭照,有什么不明白的?奴才今兒說出來,心里也暢快了許多,請主上降旨賜死,治奴才欺君之罪!”說罷,連連叩頭不止。

康熙聽了,起身趿鞋,背手踱了幾步,站在窗前,望著院中紅墻黃瓦,出了一陣子神,喃喃說道:“若說胤礽全然不知,恐怕也不見得。只怕他未必知道索額圖的用意就是了……這就對了,這就對了……怪不得朕第三次親征準葛爾病在途中,召太子到軍前問安,他有點魂不守舍——當(dāng)時大理寺正審問索額圖,他是怕索額圖攀咬啊!”說著,又笑道:“這件事還是太子先稟明了,朕不過叫你來對證一下。事過二十多年,還治什么罪?這種事別說你們,落到朕身上,只怕也得這么辦。朕告訴你一句話,天家骨肉最難成全,李世民沒處置好,趙匡胤燭影斧聲,也是死得不明不白,朕焉能漫不經(jīng)心,太子和你們這些人只要不是心懷叵測來害朕,萬事都可包容,你們不可自疑。”

魏東亭品味康熙這番話,仍是若明若暗,但有一層十分清楚,皇帝不準備追究這事,但對胤礽仍不很放心,怔了半日才道:“奴才明白!”

其實胤禛的耳目有時并不十分靈動,那個神乎其神的張德明,是胤和王鴻緒薦進八貝勒府的。八貝勒胤禩素來持重沉穩(wěn),并不相信這些邪魔外道,更兼事涉詭秘,有干物議;因此只將張德明安置在劉家灣一處宅子里,一直沒有見面,直到胤受罰出來,將養(yǎng)好了,才決定見一見張德明,并命門人王鴻緒用一乘小轎傍晚時分悄悄接來府中,又下帖子邀了心腹兄弟胤禟、胤,還有一等侍衛(wèi)鄂倫岱、都察院御史揆敘、阿靈阿等,這些人都是可以無話不談的。

鄂倫岱來得早,興沖沖下了轎直入府門,因見胤禟和胤禩站在廊下說話,笑呵呵舉手一揖,問道:“張神仙在哪里?叫咱見識見識!”胤禟看著鄂倫岱笑道:“著什么急?他是神仙,是騙子,還要考較考較!八爺已有安置,你不要冒失!”

“耍子罷了,我考較他做什么?老九也過于認真了。”胤禩看著落日的余暉,渾身上下都沐在一片金紅的晚霞里,款款說道:“若要問前程,早晚各得一個王位是跑不了的;若要問吉兇,我不做非禮無法的事,有什么可擔(dān)心的?豈不聞種瓜得瓜,種豆得豆?”

“種蒺藜者得刺,八哥你為什么不說全了?”

幾個人回頭看時,是胤帶著揆敘、阿靈阿幾個人進來,還有一個五十多歲的微胖老人一臉謙恭地跟在后頭。那胤穿一件熟羅絳紅袍,腰里束一根黃帶子,足蹬涼里皂靴,越發(fā)顯得濃眉虎頷方面闊口,大咧咧地毫不在乎。胤禟便道:“越打越精神,你究竟花了多少錢買通慎刑司的?”

“慎刑司里都是八哥的門下,還用著花錢?”胤笑著拍了拍那胖老頭:“有這位任伯安,鬼點子層出不窮,板子打在雞毛墊上,還真像那么回事!我只學(xué)殺豬似的嚎聲兒就罷了!”

胤禩看了任伯安一眼,臉上閃過一絲陰冷的笑意,不緊不慢地說:“老任,你也太過分了些兒。你是九爺?shù)娜耍摾砦也辉摴芙蹋悴灰贀胶桶⒏鐐兊氖隆!薄鞍藸斀逃?xùn)的是!奴才下次再不敢了。”

正說話間,門上人飛跑進來報說:“張神仙來了!”胤禩說了聲:“在逸閑堂安置。”便揮扇踱步而去。胤禟、胤兩個人便帶著眾人進了逸閑堂。

“也是我多事!”張德明走進逸閑堂,并不謙遜,一個長揖,在靠窗一張涼椅上坐下,喟然嘆道:“沒來由動了凡心,下武當(dāng)步入紅塵,惹出這許多魔障。各位貴人,請放我一馬!”胤禟笑說起身道:“老道不必怨天尤人,八爺一會兒就來。這屋里幾位先生都是久慕大名,何妨小坐,為他們推一推窮通休咎!”張德明悠然揮動了一下芭蕉扇,良久才道:“好吧,我做拆字游戲,誰有話,請問。”

正說話間,堂外響起一陣腳步雜沓聲。王鴻緒精神一振,笑道:“必是八爺來了!”大家正要起身迎接,一群家仆,魚貫而入,身著一色青衣小帽,一樣的布襪布鞋,年紀俱在二十六七歲,齊整整地站在大炕沿前燈光之下,阿靈阿興致勃勃進來,對張德明一躬到地,冷冰冰地說:“仙長,八爺就在這些人里頭,請仙長過來見禮!”

剎那間,書房沉寂下來。人們瞪大了眼,詫異的、好奇的、若無其事的、等著看笑話兒的,什么樣的神情全有。靜等這位道貌岸然的活神仙能一下子認出胤禩來。

張德明先是一怔,旋又冷笑一聲,說道:“八爺原來有慢客之意!貧道乃云中之鶴,何求于王公貴族?告辭了!”說罷起身便去。鄂倫岱看看胤禟神色,搶前一步攔住了,說道:“八爺不送客,你怎好走?豈不聞侯門深似海!是不是仙長認不出八爺,心里有點發(fā)虛?”

“噢!”張德明縱聲大笑,說道,“老道幼犯歲星,棄千金之家,披發(fā)入山,訪明師于武當(dāng),窺道藏精妙,通人神之理,天下何事能欺我?貴人與凡人靈氣有別,莫說是穿了長隨衣服,就是換了叫花子爛衫,也有紫光白氣護頂!”說罷袍袖一拂上前幾步,一把將排在倒數(shù)第四的胤禩扯了出來,問道:“這位可是八爺?倘若認錯了,請九爺、十爺剜去老朽眸子!”說罷放開手,向胤禩一揖到地:“冒犯!請八爺恕罪,貧道告退了!”

“仙長!”胤禩心下不禁駭然,忙改容笑道,“胤禩孟浪了,特地告罪,請留步敘茶!”拉著張德明坐了,又道:“昔年大阿哥上過江湖術(shù)士的當(dāng)。我出此下策也是不得已的事。”張德明浩嘆一聲道:“從八爺星位占之,我怎敢生你的氣?我是自悔泄露天機,違了天條。恐怕有一日難逃天怒啊!”說罷黯然垂首。眾人心里也不由得凜然起栗。

王鴻緒雖然結(jié)識張德明稍早,到底是翰林,覺得張德明的精明超出常情,便審慎地笑道:“孔夫子乃萬世師表,天降圣人教化斯民。但天人之理,鬼神之事向來避而不言,子曰‘六合之外存而不論’!董仲舒倒是試著以人事推天變,差點惹出殺身之禍!可見生死富貴,圣賢誰知。我學(xué)生素遵朱子之訓(xùn),讀書萬卷,格物致知,也算通人。實在想不出,仙長何以就能看見這堂中白光紫氣?白光系指何人,紫氣又從何而來呢?”

“三教不同流,自然所見不同。”張德明古井一樣深邃的目光盯著王鴻緒,“山中老猿長啼,一呼百應(yīng);河中蛟龍憤怒,魚鱉驚慌;肉身凡胎之人,誰能懂得它們言語?山人自永樂年間受業(yè)張三豐,于龍虎口斬關(guān)奪隘精參玄妙,精化為氣,氣化為神,神化為虛。居士富貴中人,怎知其中三昧?——八爺府中的家奴,頂上黑霧盤旋;九貝勒、十貝勒天潢貴胄,紫氣流光;惟獨八爺和你先生,命門中帶著白氣!”王鴻緒大吃一驚,忙問:“什么!我居然和八爺是一樣的?”“差得遠了!”張德明掃了一眼聽得目瞪口呆的眾人,一哂說道,“你不過文星當(dāng)空,乃太白之氣。只八爺這氣,流光溢彩,郁郁勃勃不絕如縷,與九爺、十爺從帝垣帶來的天然紫光迥然不同,實在是奇哉怪哉!”

胤禩揮手斥退家人,略一沉思,微笑道:“倒是請教,我和老九、老十都是龍種,何以有此區(qū)別?”

“龍生九種,種種有別。”張德明冷然說道,“既然有別,命氣自然不同!你若有份封王,我就敢斷言,你頂上乃天子之氣!”

一陣寒風(fēng)襲進來,眾人都打了個冷顫。沉默良久,揆敘顫聲說道:“仙長,此事豈可輕言?一語不慎,九族罹禍!你……”

“貧道沒有九族。觀色望氣,這房中都是八爺心腹,所以直言不諱。”張德明嘿然一笑,“王上有白,請問揆敘先生,是個什么字?”言猶未畢,只聽“啪”地一聲,胤禩已是拍案而起,厲聲斷喝:“你住口!我不過閑坐消遣,聊作解悶罷了,你竟敢如此口吐狂言!如今圣明天子在位,皇太子輔佐朝政,賢德仁厚,天下皆知。哼!我府中三尺龍泉,割不掉你這牛鼻子的頭么?”張德明霍地起身,目光咄咄逼人,許久又黯淡下來,頹然而坐,苦笑道:“我不是神仙,只不過一煉氣術(shù)士而已,頭自然是割得掉的。但我與八爺既有緣分,就不免有些干礙——”他說著,將芭蕉扇遞給鄂倫岱,“你帶著劍,把這把扇子柄兒斬斷了,看是什么結(jié)果?”

鄂倫岱茫然接過扇子,看了看眾人,抽出腰劍,輕輕一搪,已被斷為兩截,并無異樣。眾人正疑惑時,張德明一笑,說道:“八爺?shù)恼凵染驮谛渲校埲〕鰜眚灴匆幌隆!必范T也吃了一驚,忙從袖中取出扇子,頓時大驚失色——那把湘妃竹扇居然也一斷兩截!眾人都被這一手嚇得臉如死灰,面面相覷!張德明身子向椅后一仰,傲慢地說道:“八爺,看來我這人頭一時還割不得喲!”

“倒看不出你這老道,倔性子竟對了咱的脾氣!”胤愣了半日,回過神來,呵呵笑著和解道,“八爺說過是游戲,哪里就真動刀子要你的命?八哥能有福當(dāng)皇上,我最歡喜,豈不比那撕不爛的胤礽強一百倍?”胤禟也道:“想個到今晚能聽此佳音,我心中也是美不勝言!”

胤禩像是做夢一樣,迷迷糊糊地坐了下來,訥訥說道:“佳?美?兄弟呀!慎思慎言——一步蹉跌,千古遺恨哪!”

“這兩個字說得好!”張德明莫測高深地一笑,說道,“‘佳’是八筆字體,一人執(zhí)圭之象;‘美’字拆開,可為‘八王大’!八爺你何必憂心忡忡,張德明并沒有叫你造逆奪宮,也沒有挑唆你奪嫡自立,只是叫你隨遇而安,恪守天命而已。可惜你自信不足,以非禮試我,恐怕要多一重磨難了。”言下不勝嘆息。

卻興致極高,籠著袖子說道:“好事多磨,畢竟成功,真是可喜可賀,大快人心!”便一連聲地要討喜酒吃。胤禟心中卻多少有點遺憾,他曾單獨請張德明看過相,也說是“大貴”之相。原想已是皇子,還怎么個“大貴”法?定是儲位無疑,不料自己還是遜了胤禩一籌!他為人城府深沉,不像老十那樣口無遮攔,只莞爾一笑,看著亂哄哄的人敬奉胤禩和張德明,說道:“白云觀缺一道長,明兒我向皇上保本,封你真人,主持這天下第一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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