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安看著窗外陷入沉思。

母親曾帶自己回過西涼，那時候的她，只懵懵懂懂地知曉了，自己有著風氏宗族的血脈。

母親曾說，族中秘術的基本，是通過和特定之人有持續的眼神接觸，以此融入對方的心神，獲取記憶。

當然，若是同血脈間，心神足夠強大之人，便可通過眼神接觸的一瞬間，強行獲取對方的記憶。

血脈羈絆嗎……

今安回想起和西涼太子對視的那一瞬間，自己眼中所見的場景，應是他年少時最為深刻的經歷；那么和自己有著相同血脈的他，是否也在那一刻窺破了自己舊時的記憶？

……

被迫在府邸呆了數日，面具少年終于制止了今安對他“面具男”的稱呼，取而代之的是“北焱”二字，不過，想來這二字也不是什么真名。

幾日和北焱相處下來，今安發現他的行為舉止，并不似大雍之人，反而更貼近北齊。

北齊毗鄰荒漠，位處于大雍北部。那里的人不喜淡食，愛飲酒而忌茶，喜食牛羊肉而少食蔬菜，以及最明顯的，完全拒絕海鮮魚類。

今安曾經旁敲側擊地問他究竟來自何地，結果只得到一個白眼。

為了回饋他的白眼，今安決定給他取個新綽號。

“北三火，你怎么不吃刺身？”

“北三火，你是北齊之人吧？”

“北三火，論輕功你是定然比不過我的！”

北焱剛聽到這個綽號時內心是拒絕的，可今安認為反對無效，于是依舊這樣我行我素不改口，直到他不勝其擾地舉雙手投降，放棄掙扎。

“你還真的是，沒有一點作為人質的自覺。”他站在書桌旁，一邊擦拭著劍鞘，一邊說道。

“沒辦法，‘沒人要的貨物’還不能自己找點樂子了？”今安在一旁百無聊賴地托腮看著他。

“你可知道，今日已經有人出價向我買你性命，你說我是答應呢，還是答應呢？”北焱帶著些故意的調侃說道。

“買我性命之人多了，這回又是哪一個？”今安聳了聳肩，面上絲毫不以為意。

“許以足夠令我心動的東西，來交換你的性命，那人也是頗費苦心。”北焱收起劍，隨性坐于榻上。

“我可以給你兩倍，甚至數倍高于那要取我性命之人給你的酬勞，你可以推了這個交易嗎？”今安帶著一絲討好的笑意，試探著說道。

“……我想要的啊，只怕你給不起。”北焱將腿搭在一旁的幾案上，換了姿勢繼續靠坐著，好一派悠閑姿態。

“你不說，怎知道我給不起？”今安站起身來走到他面前。

北焱饒有興致地看著眼前的少女，”你就那么相信我說有人買你性命？萬一我騙你呢？”

今安聞言撇了撇嘴：“人在屋檐下，你說什么我不都得相信嗎？”

“是嗎？……我倒是好奇，安平郡主一開始的張牙舞爪哪去了？幾天不見，性格倒變了不少。”北焱目光灼灼地打量著眼前的少女。

“你就嘚瑟吧，既然有人要你取我性命，你卻仍有閑工夫來告訴我，——不是利益不夠，就是你有顧慮。總之無論哪一種，都讓你暫時不能動我。”今安雙手環胸，靠近他壓低聲音說道，“那么，你到底是在和我炫耀你的不殺之恩，還是意圖和我做筆更劃算的交易呢？“

北焱一手撐著塌，隨意翻身坐起：“有意思，這都被你猜到了。這樣和你說吧，你們大雍宮內，有人買你活著回不了宮。我呢，也不缺錢，你若想知道這消息的具體內幕……便拿自己的一個無條件承諾來交換。”

今安后退了半步，看著他，試圖從他的表情里辨別出一些別的什么，卻終究毫無所獲。

“大雍宮里的人？……具體是誰，你有眉目？”

“我若知道是誰，你便會答應嗎？”他淺笑著追問道。

“我的承諾，有那么重要？”今安不由挑眉。

“自然，只看你答不答應。”北焱的話語中帶著一絲隱約的陰謀氣息。

思索了片刻，今安抬頭說道：“好，我應你。但前提是，這個無條件承諾不會危害我自身。”

“成交。”北焱拿出一封信，和一袋銀子遞給今安，“現在你自由了，信封回去之后再看，里面有你想要的全部。”

今安將信封收入懷中，隨后第一次帶著認真念了他的名字：“北焱，我很期待你給我的答案。”

北焱卻微笑著搖了搖頭，“等你看了，也許就會后悔今日所說的這句話。”

今安不解其意，只好無奈攤了攤手：“后不后悔我不知道，但我相信自己所做的每個選擇。”

“北三火，那便就此別過了。”她朝他揮了揮手，轉身向門口走去。

可行至一半，她又忽而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停下腳步回過頭來，“北焱，你知不知道，你很像一個人。”

“我會像誰？……不會是你的舊情人之類的吧？”他插科打諢道，面具下的神色卻有一瞬間凝滯。

“你還真是……能不能好好說話了？”今安說著，作勢要給他一個爆栗。

“好好，我錯了，姑奶奶。”他說著，略微攔住今安躍躍欲試的手。

今安和他一來一回打鬧著，在他一個恍神不備間，出手伸向他的面具。

也就在面具被揭開的瞬間，今安本以為眼前之人會惱羞成怒，或出手阻攔自己。

可他卻只是在面具被揭開的瞬間，往后微微退了半步，隨后又止住了動作，任由自己將面具順利拿了下來。

手中的面具尚且帶著些余溫，今安看著眼前人，心中的疑惑卻是愈發的深了。

此時站在自己面前的少年，面容五官十分普通，甚至可以說是平庸。唯有那雙流光溢彩的眼眸中，顯出格外的不羈和多情。

而這樣的一雙眼睛，出現在他平淡無奇的面容上，便給了人一種極其違和的錯覺。

她甚至覺得，眼前少年的面容本就只是他的第二張面具。

想起自己方才摘下他面具的冒險舉動，再看他此時此刻的喜怒不形于色，今安不由有些后悔。

他……是真的生氣了。

“看夠了嗎？安平郡主。”北焱微微瞇著眸子，聲音帶上了一絲不滿。

“實在是不好意思，手滑……“今安眼神左右亂瞟著，解釋道。

“你應該不會介意，我看到你的真面目吧？畢竟我們現在是交易關系，并非敵對。就算是看到了……也沒什么吧？”她像是在說服他，也像是在說服自己。

“自然，我不會介意。不過，我的長相，似乎讓安平郡主失望了呢。”他說著，露出一個帶著嘲諷的微笑。

“北三火……”他突如其來的話，讓她不知該如何應答。

“好了，和你開玩笑的。安平郡主還是早些回去吧。”少年眼中恢復了柔和，他出手揉亂了今安的頭發，隨后重新帶起面具。

“那我回去了。我們……后會有期。”今安壓下方才心中涌起的奇怪熟悉感，與少年告了辭，轉身離開了府邸。

“……后會有期嗎？”北焱看著她逐漸遠去的背影，眼中浮現出一絲不明的情緒。

走出困了自己數天的府邸，今安的內心說不上解脫，反倒被更加濃重的陰霾所遮蔽。

或許……她的內心深處，還對這里抱有著些許留戀吧。

又或許，是因這府邸給她提供了臨時的避難所，她雖被迫受困于此，內心卻意外得到了片刻的安逸。

而如今，一旦離開了這里，她的全副心神又要被迫著恢復緊繃，腳下也依舊是荊棘滿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