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杜流芳死豬一樣的反應,杜云溪非但沒有生氣,反而嘴邊添了一抹淺淺的笑意。昨日還覺這個杜流芳是個人物,這會兒自己跟她一竿子,讓這順著往上爬,誰知她直接拒絕了。母親讓她多留意這位妹妹,可是如今瞧來,母親太過矣。杜流芳不過草包耳,只是過了今天,杜流芳的名聲會變得越來越臭。而這,也正是她所歡喜的。杜流芳不愿意搭理她,她杜云溪還不愿搭理她杜流芳呢,杜流芳,這是你自找的!一想起杜流芳立馬就要被眾人所恥笑,杜云溪就無比興奮,遂心滿意足合了眼,在車廂里打起了盹兒。
沒過多久,身旁漸漸傳來平穩而又均勻的呼吸聲,杜流芳知道杜云溪這會兒已經睡去。這時,她才重新睜開了眼,瞧了瞧那旁兩個杜云溪帶來的小丫頭,正挨著車窗迷迷糊糊睡著。便令五月將行李之中的小包裹遞給了她,一邊打了簾子,在駕車老伯耳旁輕輕喚道:“老伯,停車。”
駕車老伯不知這位小姐有何事,但還是依言將馬車穩穩靠在了一邊。探了頭過來,見車廂內有位小姐在睡覺,老伯刻意壓低了聲音,“三小姐,怎么了?”
杜流芳這會兒已經從車廂內跳出來,重新將轎簾掩好。又往自己頭上一只金釵指了指,“老伯,我覺得我這金簪不夠亮堂,先去寶軒一趟。你們先去,我弄好了簪子再租一輛車過去便是了。時日尚早,不會誤事的。”
老伯皺著一張臉,滿臉的擔憂。若是這小姐出了甚事,他可擔待不起。可又見杜流芳一臉執著淡定,她那雙猶如古井般幽深黑亮的眼睛,好似她說這一切,不是在同他商量,而是在告訴他這樣的事實。凝了半會兒,駕車老伯敗下陣來,“三小姐自個兒小心。”話畢,見杜流芳絲毫沒有想要扭轉余地的意思,遂嘆息一聲,手中長鞭一揚,已駛出老長一截距離。
見車子已駛出老遠,杜流芳這才收回了注視的眼神,抱了包裹就提步朝有間行去。
此時天色尚早,乳白色的天空之中還浮著幾縷仍未散去的霧靄。整個街道沐浴在這淡淡的霧靄和初升的霞光之中,街道兩旁的樓閣亭臺邊角泛著輕微的白光,如夢似幻地好像神仙居住的地方。有徐徐的清風迎面撲來,帶著微微的涼意。街道兩旁的垂柳在晨風中隨意搖擺著細長的柳條,上面的嫩芽簡直可以跟上等的翡翠媲美。杜流芳屏著呼吸深深吸了一口氣,頓時只覺肺腑之中有一股清甜的香氣彌漫其間。緊了緊捏在手里的包裹,嘴角露出一絲舒心的微笑。
清晨的大街上,少了平日里的人聲鼎沸、熙熙攘攘,這會兒偌大的甬道上清凈極了,偶爾只有馬車“噠噠”的聲音在街上傳向,一直飄到很遠的地方。杜流芳踏著清越的步子,一路穿花拂柳,悠閑地朝有間行去。
到了有間門口,店鋪還沒開門,倒是遇見了一個熟人。
那人著一身淺紫色的錦繡長袍,雙手環膝坐在有間門前的石階上。他本是將臉埋在雙臂之中,但聞前街有響動,遂抬起一張溫潤如玉的臉。他似乎還沒有睡醒,惺忪著眼,無形之中有一股渾然天成的慵懶姿態在其間流轉。只是眼下有些泛青,顯然是沒有睡好。那人見著來人,嘴角露出了一抹恰到好處的笑容。不至于太冷薄又不至于太過殷切。
“李公子?”杜流芳簡直難以置信,這大早上的,李浩宇怎么會出現在這書鋪前,而且瞧他這個模樣,顯然是來此很久了。不知不覺中,她將手里的包裹往身后移了一些。
李浩宇緩緩站起身來,他顯然也沒想到杜流芳會出現在這里,神情之中多了一絲疑慮。“杜小姐,你怎么會在這里?”
怎么會在這里?當然不能告訴他實話!遂“格格”一笑,一掃此時的尷尬,“不過是嫌金釵不夠亮堂,去寶軒修理修理。李公子又怎會在此?”
李浩宇頓時也笑開了,一雙漆黑如墨的眼中星光點點,那溫潤的笑容讓人只覺是三月春風,叫人心生甜意。“昨日翻到一味藥,有些拿捏不準它的劑量,心中一直惦記著此事,無法安睡,遂過來瞧瞧。”
杜流芳此時才明了,沒想到這個李浩宇如此勤勉用功。不時心生感嘆,“李公子這份執著,真令人感動啊!”雖是感動,可她也沒忘記自己現在所處的困境。這李浩宇一直呆在這里,待會兒管事來,豈不穿幫?
只是,這次出門是好不容易得來的機會,如若錯過了,那次出府恐怕就不知何年何月了。難得這樣的好機會,她怎么可能就這樣讓它白白流失掉?一時之間,杜流芳想不出好主意來,心中不免有些郁悶。“那個,你父親那邊不需要你看著么,萬一他又要出診呢?這樣吧,你需要甚藥物的書,我替你取,待會兒送去你家就行了。”杜流芳輕笑了起來。她終于找到了一個好辦法。雖然她從不喜于做這樣的事情,但這次也只好勉為其難。
父親與榮安堂交好,難保這個李浩宇不會在父親面前說甚。小心駛得萬年船,她也只好這樣辦了。
哪知李浩宇半點不領情,笑容淺淺地拒絕著,“杜小姐乃千金貴體,在下叨煩不得。更何況,那藥只在下能知曉,怕是管事也翻不到的。杜小姐好意,在下心領了。”
李浩宇出口拒絕,杜流芳也不好再勉強,免得倒惹來他的懷疑。想著自己先去寶軒瞧瞧,再過來書鋪,這時候李浩宇或許已經離開。打定主意,杜流芳便跟李浩宇告了辭,提了步匆匆朝寶軒走去。
從有間到寶軒還有一段距離,杜流芳到達寶軒的時候,寶軒正好開門。只是還沒有客人光臨。杜流芳走了進去,那廂忙活的掌柜一見是杜流芳趕緊迎了上來,臉上堆著殷殷的笑容,“喲,這不是杜家小姐么,今日怎么有空到我們這寶軒來瞧瞧?咱店里又新到了一批西域來的瓔珞寶釵,要不要取來給杜小姐瞧瞧?”寶軒掌柜一雙豆子眼里放出一縷貪婪而喜慶的光,下巴處蓄著的胡須也隨著他諂媚的笑容一抖一抖,倒是有幾分可笑。他這副兩眼冒光的模樣,好似瞧見了杜流芳,就跟瞧見了錢財沒個兩樣。
前世杜流芳多喜歡這間店鋪之中的珠光寶氣,是以經常光顧此處。那掌柜自然識得她的。看著那掌柜一臉殷勤模樣,杜流芳有些結舌。他看著她的時候,好似并不是在看著她,而是在看著……呃,銀子!杜流芳不免覺得好笑,下一刻自己說出來的話會不會讓這位掌柜梗得吐血呢?
“掌柜,我不是來買首飾的,”她順手從如墨的鬢發間拔下一支略微發暗的金釵來,單手低了過去,笑道:“這支釵顏色壞了,遂拿過來修理一下。”
果然,面前的掌柜臉色發僵,小豆眼擠到了一處。偏生他的臉上還帶著那殷殷的表情,杜流芳瞧起來越發覺得是一副滑稽的畫面。但是她最終忍住,沒有笑開。
掌柜半響才緩了過來,小豆眼里寫著難以置信,他的嘴抽了抽,生硬的語言從泛白的嘴里吐出,“杜小姐,這是……在開玩笑么?”可是,這個玩笑一點兒都不好笑。
誰人不知,這個杜小姐有一位好繼母,是個最不缺錢的金主。像這種褪了色的金釵,她絕不會再戴出來,只是如今?也沒聽見杜學士府落魄啊,那人腦子轉得急快,很快他就篤定,杜流芳是在拿他尋開心。
“自然不是。”杜流芳否認道,黑白分明的眼寫著認真二字,“本小姐是認真的,還麻煩掌柜快些。”
掌柜半信半疑從杜流芳手里接過了釵,莫非這小姐在杜府失了勢?也是,京城里有哪家續弦會對不是她親生的孩子好成這樣?此時,剛才那一臉的殷勤不知何時起已經退卻,冷了臉,隨意喚來一個手下的人,便撒手忙活自己的,不再理會杜流芳,底下人察言觀色,見掌柜對那當門而立的小姐白眼置之,亦沒了好臉色,連茶水都懶得招待。
杜流芳倒是不介意。世態炎涼,如果如今她還不能體會的話,那么前世還真算是白活了。她來此處的目的也不真是來修金釵的,只是回府之時好封了繼母的口而已。百無聊奈地掃著這店鋪里面的玉器首飾,每一樣瞧起來都是高貴大氣、價值不菲。但是今生的杜流芳對這些東西并不熱衷,如今瞧起來,倒有幾分俗氣。
大約等了半個時辰之后,那掌柜才重新將金釵交給了杜流芳,并取走了五兩銀子作為手工費。瞧著杜流芳一副寒酸樣,連再次光顧這樣的客套話都懶得說了。這樣的窮酸小姐,自然是入不得他的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