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七晚，無月，梨花樹下，兩人一鹿齊刷刷遙望向閣樓中央光亮點出神，飄動的琴聲如同冥夜雪穿葉，若即若離，秦淮水接天，忽起忽落。

靈鹿聽得情至深處，不時凄啜，清瘦的少年，靜瑟眼眸似要和樓上光霧融到一起，聽到了別樣情懷，淺皺眉頭似在迷惑：‘阿姐，師父這是在彈什么曲子，我聽著心堵。’

從白天她收到駙馬府帖子起，就關在房間搗弄琴，直到下午才杏花才聽到琴聲，循環往復到現在，一日兩餐按時吃，除了不說話，其他正常。

杏花猜測：‘也許中侍心里失了什么東西。’說著她就要走。

冬哥若有所悟，冷不丁道：“師父是失戀了么？”

杏花后應過來戳了戳他額頭，愣愣道：“你這小屁孩，聽誰瞎說的?！?

冬哥斬釘截鐵：“我自己猜的。”

之前江寒說過呂煥和他們的關系，他是白天看宋鐸心情不好，從下帖子上聯想到的，小小年紀，心思縝密超常，難能可貴。

七月初八，昭儀珠在宮女的擁護下，頭戴九翚四鳳冠，身披彩繡長尾雉錦紅嫁衣，點絳唇，描朱鈿，畫黛眉，抹紅妝，華服昭昭，流金瀉玉，傾世桃花之姿，驚艷眾人，她凝視著銅鏡里那張傾城絕艷的美麗容顏，俄而轉回目光端詳著披曳九尺的華美章服，背后九尾雉上流瀉的金線，好似那天夾著梨花絲絲浮動的白發，簇開她心漪擴散，消失，止靜。一襲紅衣似火燒彤霞包裹著她，彤云里迷失方向的雁，被繁瑣沉重的金鎖鏈束縛界定，疲憊而惶恐的孤翔在茫茫云海中，鏤彩織霞再美，也是別有用心的絢幻圈套。

昭珽過來，昭儀珠直視他的目光，冰冷而充滿漠離，其他人自覺退下。

他無視她眼里的冷清，徑自遞給她一個樸素的盒子，表情柔和的像是在鄭州，一個普通父親對待嫁女兒的祝福：“你出嫁，這盒子好生收著?！?

昭儀珠竟發自內心燃起陌生的感動，在他和煦的注視下，不由自主的打開盒子，目里海潮難平，是一支發舊的烏木鳳簪，她窒結的拿起，似乎還能聞到烏簪上淡而迢遙的發香。

昭珽垂下眼簾，烏簪上黯光似凝染成他眼睫上蒙蒙的霜霧，寂落道：“你阿娘的東西，她生前說過要在你出嫁時親自帶在你頭上?！?

昭儀珠目色一融，砰地關上盒子，結郁道：“我知道了。”

昭珽目里冷索消散轉換，抬起眼簾深視向昭儀珠：“時間不早了，你好好準備，等呂煥過來迎娶?！?

他平靜掀開簾子出去，昭儀珠的聲音自寒川傳來，又冷又澀：“父皇，阿娘生前真的說過那句話。”

“是?！闭熏E毫不猶豫，回答的堅硬有力。

話的真假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句話能帶來多大價值，這是昭珽的法則。

宮里朱樓紅檐和陰靄高天形成鮮明詭異的色差，身在局中的人，感受不到這場婚典的喜慶歡愉，喜鵲上梧桐，冷青色城樓下一道血色紅影，風采翩翩，冷目如暗刃接近早已等候在東華門內迫不及待的昭珽，以大雁，幣帛為聘，在昭瑀和官員們的引領下逐步向宣寧宮。

昭儀珠在采繁牽引下，后面宮女提裙，隆重步出宮殿，最后望了一眼宮殿門口的景色，高髻釵插并童子八人騎分左右導扇輿，仆婢攜生色花燈十二幅，引障花十樹，行坐障各一，妧和太后親送行，宗正寺官員，皇親，簪鬟命婦隨后。

她抱盒莊坐在扇輿里透過鳳冠前的垂珠，朦朧看到軒然霞舉，步步趨近的呂煥，雖有霞之姿，月之韻，卻也是秋霞將盡，月韻將隱，昭儀珠看不到他臉上的神采，她在珠簾后隱勾起清冽恬淡的微笑，他娶得本就是一個身份，他的白月光不在這里。

迎送新娘的隊伍到了駙馬府，這里碧瓦朱甍，層臺累榭，呂煥改頭換面不能再住南苑，由昭珽特意選址，搬到正一街，這里離皇宮近，昭珽的良苦用心對他而言不啻莫大諷刺。

公主下轎婚禮流程剛過，江寒如約過來，呂煥目光立即吸引過去，不止他，所有人都齊目看向目不斜視，端步臨近的她，每個人眼中都散發著耐人尋味的意思。

她著一襲雪青色直裾，腰帶間系著一枚冰絲及膝的紫穗玉蓮花佩，銀杏簪綰發，仍作男子髻，面色靜白，眉目沉毅豁朗，有些仙風道骨的隱逸味道，落拓經過昭儀珠，直向呂煥，襝衽一拜，聲如珠泄銀盤：“恭祝順寧候大喜。”沒有人看到寬袖后她微微一黯的眉目。接著杏花抱琴過來，江寒將琴作為禮物還給呂煥，還琴亦還情。

昭儀珠在隔扇和采繁她們的簇擁下走進后堂，對江寒投去驚鴻一瞥。

昭珽裝模做樣過來看琴，手指拂過琴面，看江寒表情平靜，收手若無其事道：“前代獨幽，呂煥這琴你可要收好了?！?

曹全令下，昭珽舉行九盞宴會，皇后吃了幾口就和小皇子先行回宮，呂煥巡回敬酒，眾賓在怎么恭喜，他臉上只是掛著略帶嘲諷的醺笑，輪到江寒，她起身止不住的敬酒，呂煥敬幾杯后遲疑的盯著她頭上閃光的簪子，眾人都噤聲感到了氣氛微妙，崔確站起主動去敬呂煥，氣氛得以恢復正常。

江寒幾分醉態迷離，眼周紅霞暈染，天然的胭脂妝，看得座下幾位年輕官員，心猿意馬，有個膽大的離座，想趁著敬酒去占便宜，江寒瞇著媚眼，呼哧一巴掌下去，清醒了，眨眼看著那人左臉上五根燒紅巴掌印，哈腰道歉：‘張大人啊，對不住，我剛才微醺沒看清，以為一頭豬臉靠過來?！?

坐上有些人登時幸災樂禍的笑起來，張給事中氣的豬臉鐵青，朝天鼻一收一縮的，著實滑稽，皇上在此，他不敢鬧事，倉惶暴走。

江寒斂目掃過坐上眾人，那些人看到剛才張大人的遭遇，都規矩自覺收起不良心思，安靜埋頭吃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