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秋風(fēng)讓路上的行人變少了許多，原本熙熙攘攘的情景再難復(fù)見。只是行人雖是少了，卻擋不住一幫中軍子弟的捕獵熱情。雖則洛中權(quán)貴子弟日益羸弱，擦脂傅粉形似婦人，仍有一群將門世家不忘弓馬，時時砥礪。

古之帝王，春搜夏苗，秋狝冬狩，四時出郊，以示武于天下。前幾年由于瘟疫，司馬炎身體不好，再加上戰(zhàn)爭相繼，并沒有按照《周禮》的要求按時田獵。如今天下一統(tǒng)，他的身體也逐漸有些好轉(zhuǎn)，眼看著滿朝紛爭不斷，他有意彌合分歧，也便舉行了這場秋狩。

說是秋狩，實際上也是王公大臣的一次非正式聚會，允許大臣攜帶子女。皇帝司馬炎、齊王司馬攸、太子司馬衷乃至衛(wèi)瓘、張華等，除了年齡老邁的大臣之外，多數(shù)都有參與。

只不過車駕到達(dá)黃河邊立起行營便不再前進(jìn)，這里距離洛陽城只有數(shù)十里，四周精銳拱衛(wèi)，田獵更多是象征意義，射獵的事情自然交給了后輩才俊。

大營之內(nèi)，張韜跟隨在張華身邊，看著各家子弟摩拳擦掌，心中一陣暗嘆。亂世以武為王，張家還是太過于文弱了。不說出現(xiàn)手格猛虎的勇將，至不濟也要文武并舉，只有足夠資本，方才能從容應(yīng)付各種亂局。

司馬炎看著滿營俊杰心中寬慰，對著齊王司馬攸道：“皇弟，還記的朕十年前于式乾殿大會群臣、藩牧之事乎？”

司馬攸恭敬道：“孔子于鄉(xiāng)黨，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瞻彼旱麓，榛楛濟濟。那次朝會臣弟又怎會忘記？陛下識人之明，臣弟不如也。只可惜舅舅已去，此誠大哀傷。”

十年前式乾殿大會，朝廷中冒出了四個有名的人才，分別是東海王氏王恂王良夫、太原王氏王濟王武子、孔子之后孔恂孔士信、弘農(nóng)楊氏楊濟楊文通，被司馬炎稱之為“恂恂濟濟”。

司馬炎巧妙引用了《論語》、《詩經(jīng)》之義，將麾下的臣子之名貫連在一起。又有《尚書·大禹謨》中曰：濟濟有眾，咸聽朕命，正是人才盈朝之象。

王恂乃是王肅之子，也是司馬炎與司馬攸的二舅，官至河南尹，已于三年前去世。而孔恂、王濟、楊濟如今均是朝廷重臣。司馬炎見營中眾子弟躍躍欲試，不由睹物思人，當(dāng)下乃道：“自古帝王田獵，內(nèi)安民而外示武，朕有心偃武修文與民休息，還請諸位愛卿出獵時勿傷民田。”

“臣等謹(jǐn)遵圣命！”

眾大臣聽畢，頓時拜伏在地。

看著后輩子弟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的樣子，司馬炎不由有些羨慕。當(dāng)初他為貴公子時，亦喜歡與羊琇、諸葛靚、何邵等人外出打獵。哪怕是即位以后，也是精力充沛。曾經(jīng)帶著王濟、楊濟二人校獵北邙，二濟爭先恐后，每人射殺一頭猛獸，當(dāng)時三軍雷動讓他記憶猶新。

只可惜從咸寧年間染病以后，他這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數(shù)年來沉湎于酒色，又讓他的身子虧空的厲害。五十而知天命，他今年也是四十有五的人了。想到伯父司馬師、父親司馬昭均是中年而薨，這讓他不由有些心灰意懶。

多年來，眼前這位皇弟一直是他的心病。若是當(dāng)年自己沒有從重病中撐過來，現(xiàn)在大晉的皇帝也許是齊王了吧？若是不能解決齊王這個麻煩，太子如何順利繼承大統(tǒng)？

朝堂上各種利益盤根錯節(jié)，他有心以懷柔治天下，可是似乎自己的仁慈換來的并不是感恩，而是一次又一次的變本加厲！

想著想著，他有些困頓了起來，這些時日，身子骨愈發(fā)的不行了。他強打著精神，對著群臣道：“此番田獵，只要不傷民稼，其余任爾等施為。朕先在這里設(shè)下賞格，第一名者得此寶物，剩下人等量才錄用！”

話音剛落，便見謁者令梁深捧著一個托盤走到階下，揭開黃綢竟是一張鑲滿玉石的寶弓！

“萬歲！”

群臣大呼出聲，皇帝不出獵，這幫子弟反而玩的更瘋。不多時一幫人便架鷹走狗相互追逐起來。外出狩獵領(lǐng)頭者乃是始平王司馬瑋，他雖則只有十一歲，卻已經(jīng)是諸皇子中的佼佼者。

對于司馬瑋來說，長兄司馬軌早夭，次兄司馬衷為太子，三兄南陽王司馬柬暗弱，四兄司馬景出繼叔父城陽王且早已夭折，所以他小小年紀(jì)便已是屯騎校尉，掌管北軍屯騎營。

對于叔父齊王與兄長太子的儲位之爭，他當(dāng)前沒有插手的資格。但是亦有不少宗族蓍老暗中為他可惜，認(rèn)為就掌管社稷而言，他才是比太子乃至南陽王更合適的人選。

馬蹄陣陣，戰(zhàn)旗獵獵。

這次田獵跟隨者眾，前呼后擁好不威風(fēng)。東安公司馬繇、趙王世子司馬荂……王敦、王澄、劉輿劉琨兄弟、文烈、劉淵之子劉和等等，無一不是弓馬便利的好手。

張韜見到營外分成七八個小隊，心中充滿羨慕。可惜他年紀(jì)太小無法參與其中。畢竟能夠跟隨父親參與田獵已經(jīng)意外之喜，實在沒法要求更多。

不多時，便有軍卒入帳稟告，原來參與圍獵的眾人已分組完畢，將名單呈報給司馬炎。

司馬炎淡淡道：“且念來與朕聽！”

張韜跪坐在張華身旁，從軍卒口中得知，田獵眾人共分為八組，分別是：

王濟一組，圍繞在他身邊的是以并州人士為骨干的將士，包括劉淵、劉和父子。王濟的箭法當(dāng)初在王愷的莊園中已經(jīng)見識過，劉淵父子聽說也是弓法嫻熟，具體如何他尚未見過。

楊濟一組，此人畢竟是伐吳副都督，在朝中又是征北將軍，麾下也有不少能人，武輔、李斌、段廣等人均是軍中銳士。

始平王司馬瑋一組，作為屯騎校尉，他手下亦有不少青年才俊，其中一人名叫孟觀，此人出身渤海郡，雖出身貧寒卻是見識過人，當(dāng)下為督伯，掌管一只五十人的小隊。

趙王世子司馬荂一組，其中能力最強者當(dāng)然是劉輿劉琨兄弟。

東安公司馬繇以及王敦、王澄等人一組，文俶文虎兄弟一組，胡淵、皇甫重、皇甫商兄弟一組，牽秀、諸葛銓、許猛等人一組。

聽著軍卒將八組宣讀完畢，便見眾大臣低聲細(xì)語起來。小賭怡情，若是能夠猜中是誰笑到最后，也是美事一件。

八組人選之中，有軍中宿將，也有后起之秀，若論實力之強，王濟、楊濟以及文俶可排前三。然而此番射獵之人均非庸手，鹿死誰手還猶未可知。

為了振作精神，司馬炎看著帳中諸臣不由笑道：“諸位愛卿猜猜看，此番田獵誰能博得頭籌。”

荀勖道：“王武子風(fēng)姿英爽，氣蓋一時，弓馬之便，勇力絕人。又兼劉淵父子猿臂善射、姿意魁偉。相得益彰，此之謂也。臣以為王武子必勝。”

衛(wèi)瓘道：“不然，胡世元世代將門，又有皇甫兄弟助陣。三子出身涼州，自古民風(fēng)彪悍，想來也沒有輸?shù)牡览怼！?

張華搖了搖頭，當(dāng)初鐘會伐蜀，與姜維勾結(jié)叛變。正是胡淵振臂一呼方才鼓噪眾軍，徹底擊殺鐘姜。不過陷害鄧艾始終是衛(wèi)瓘揮之不去的污點，他能于此時提起，也足見勇氣了。

想到這里，也不由出口道：“非也，以臣看來，此番射獵當(dāng)是文家兄弟當(dāng)仁不讓。文俶能平定禿發(fā)虜，招降二十萬胡人。在場諸位只怕無一人是他對手。”

臨晉侯楊駿則是不服氣道：“我四弟向來悍勇，上次與陛下一同出獵，王武子也未見得勝過了他。更何況武輔、段廣等人均是難得一見的勇士，更不會輸于旁人！”

……

群臣各自議論，不多久后一群宮娥魚貫而入，美酒佳肴亦是紛紛而上。彈奏響起，大帳中充滿了愉悅的氛圍。至于張韜，亦只能隨波逐流在大帳中混個臉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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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人馬過了黃河立馬分為八股，各自朝一方散去。在王濟的隊伍中，一人哈哈笑道：“此番射獵，若不能助王侍中摘得第一，豈不是辜負(fù)了數(shù)月以來的招待之情！且看我青州王彌的手段！”

說罷揮起鞭子狠狠地抽在馬臀之上，那馬“唏律律”長嘶一聲，頓時朝著西方奔去。

文俶隊伍中，文烈看著父親端坐馬上緩緩而行，不由道：“爹爹，此番陛下許下賞格，旁人都是爭先恐后，為何你與叔父卻絲毫不急？若是被這一幫腌臜拿了魁首，我文家的顏面何存！只怕在洛陽城內(nèi)再也抬不起頭了。”

文俶面無表情道：“我文家還有何顏面可言？你自去玩耍，我卻與你叔父有要事商量。”

“爹！——”

文烈有些氣急敗壞，見到父親面色陰沉，不由大叫一聲，招呼麾下兒郎奔馳而出。

看著漸漸遠(yuǎn)去的兒子，文俶看向文虎道：“日前聽聞急報，遼東戰(zhàn)事一觸即發(fā)，我欲請求陛下許我前往幽州，賢弟以為如何？”

“大哥到哪里，小弟便跟隨到哪里。你我兄弟一母同胞，何必再說這些見外的話。自從父親亡故，小弟唯兄長之命是從。”

文俶看了他半晌，發(fā)現(xiàn)尚不到四十歲的幼弟，亦是半鬢華發(fā)皺紋橫生，當(dāng)下幽幽道：“阿虎，苦了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