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投石問路(附0037章)
- 關隴
- 龍湖泛舟
- 9813字
- 2018-06-08 23:58:10
第0035章投石問路
不得不說,石崇不愧是未來能夠成為大晉首富的人。如同馬鈞之于機械制造領域,他的財富傳奇哪怕放在數千年歷史上,也是能夠與陶朱公、鄧通、沈萬三以及和珅等人一較高下的存在。
在眾人都不看好的情況下,說出手就出手。張韜這一路仔細品味,發現石崇看似很傻,實際上卻是先聲奪人,將自己立于不敗之地。
首先,那件擺鐘是自己通過二哥出面,送給羊琇的賀禮。石崇一開始便聲明只要羊琇愿意轉讓,他會不惜任何代價,從氣勢上便壓倒了在場的所有的人。
唯一的問題,便是羊琇會開出怎樣的價格。
四十畝莊園確實是一筆很大的財富,然則一旦自己擺鐘的性能被眾人了解詳細,難免會有人出來爭奪。甚至到時候大家興致高昂,哪怕只是為了不輸掉面子,也會有人出來與他競價。
一旦陷入那般局面,恐怕遠不止是四十畝莊園能夠拿下的了。
也就是說,只有將擺鐘的價值無形中貶低,形成絕對溢價的假象,讓大家以為購買價值已經遠遠超出了物品的本身價值,想要競選的人才會退縮。
石崇讓羊琇隨意開價,羊琇真的獅子大開口了嗎?
在場的幾乎所有的人,包括自己的二哥,都認為自己占了一個天大的便宜。實際上正如羊琇所說,若是石崇認為不值,怎么會付出如此大的代價?
想到這里,他自嘲地搖了搖頭。那件擺鐘,不過是投石問路的物品,也是未來計劃的第一步,自己并沒有對它有多看重。雖然假如自己年紀再大幾歲,擁有一定的社會資源,會更有把握將擺鐘普及到各大城市去。
洛陽、鄴城、長安、許昌、蜀郡、建鄴、宛城、荊州……試想一下,將擺鐘改進的更加精確以后,一旦普及到權貴家庭,這背后是多大的利潤?
也由此說明,石崇這個人不但眼光毒辣,而且做事非常果斷。在眾人還在猶豫不決的時候,便對擺鐘進行了抄底。擁有了擺鐘,也便有了仿制的權利。
只是,你是不是太小看我了呢?
張韜收起田契,嘴角浮起一絲微笑。此番羊府之行,原本不過是為了幫助擺鐘打開名氣而已。他送出去的東西,又如何不預防被別人模仿?
實際上,此時的石崇早已經在回府的馬車中迫不及待地將鐘箱拆了開來。
看著鐘箱內密密麻麻不斷轉動的齒輪,石崇又是佩服又是頹喪。
正如張韜所料,石崇確實是想通過仿制,將此物打入市場。
他敏銳地意識到,擺鐘已經擺脫了圭表與漏刻只能固定起來的弊端,且不受天氣影響,大大減少了原有束縛。一旦普及開來,必然會引起革命性的變化。
他看向車外的老蒼頭,淡淡道:“我給你三天時間,給我探聽清楚,張昌叔這座擺鐘從何而來。另外,將洛陽城所有的木匠全都叫到石府,若有能復制此物者,重重有賞!”
——〇〇〇——
由于大晉一統四海,今年過年的氣氛分外濃烈,距離“正旦”還有二十余天,洛陽城便開始沸騰起來,隨處可見到百姓前往市場采購年貨。
洛陽城有三處市場,其中東市乃是牛馬市,涼州的河曲馬,幽州的薊北馬,平州的遼東馬以及通過并州販運而來的塞北馬,都能在市場中買到。
當然耕種所需要的耕牛以及各種屠宰肉類、雞鴨鵝等家禽在東市更是常見,偶爾還有獵戶獵取的熊虎等猛獸之肉。
西市則是打鐵垱,日常生產各種農具,比如犁、鐮刀、斧頭、石磨、馬鞍、耬車等等,由于萬事以農為本,所以西市也是聚集木匠與鐵匠最多的地方。
至于南市,則是散市,各種貨物品類齊全,號稱“洛陽大市”。市場距離洛水不遠,南來北往的貨物通過碼頭水運在此處聚集。
蜀錦、吳瓷、金、銀、珠寶、皮毛、絲綢等制作物,大米、小麥、黍等五谷雜糧,從全國各地聚集到此處,再通過住在城南的四夷商旅行銷遼東、西域、塞外等地。
十二月初九,己丑月、壬戌日,這一天正是傳統節日臘八節。
此時的臘八節并不是臘月初八,更沒有喝臘八粥的習俗。乃是從冬至日算起第三個戌日,便是臘日。在臘八節這天祭祀諸神,即所謂“冬至日后三戌日臘祭百神。”
由于今年的冬至日是十一月十五,當日即為戊戌日,是為一戌。二戌為十一月二十七的庚戌日,所以由此臘八節也便排到了壬戌日的初九。
正是由于臘祭在十二月,所以該月叫做臘月,當日叫做臘日。臘日因為“八臘以祭四方”,也就是祭祀四方的八種神,所以被稱之為“臘八節”。
后漢大儒鄭玄便在《禮記》中注釋曰:臘有八者:先嗇(sè)一也,司嗇二也,農三也,郵表畷(zhuì)四也,貓虎五也,坊六也,水庸七也,昆蟲八也。
先民由于在土里刨食,對于一切能夠幫助糧食收獲的各路神靈,都報以極大的敬畏及虔誠。
所謂先嗇,即是祖宗中最先從事農事的神,也即是神農;而司嗇,顧名思義,指代掌管農事的神,也即是農神后稷;至于“農”,則專門指代生長莊稼的土地。同樣地,郵表畷表示田與田之間的疆界。
這四種神乃是對農事最有幫助的神靈,祭祀他們乃是處于感恩。
至于虎貓,虎吃野豬,貓吃老鼠,客觀上保護了莊稼免收禍害;坊乃河堰、水庸乃溝渠,卻是祈禱水神不要造成洪澇;至于昆蟲,尤其是蝗蟲,一直都是莊稼最大的災害之一。
這四種卻是常見的災害,祭祀也是為了告訴他們:日后不要來搗亂,我們都祭祀過你們了!
所以每當臘日祭,上至天子,下至平民,均要焚香禱告,曰:土反其宅,水歸其壑,昆蟲勿作,草木歸其澤!
不忘恩而報之,是仁;有功必報之,為義。先民們對所有農事有幫助的諸神都施以祭祀,感謝他們能夠讓自己擁有口糧。這種行為,正是對諸神仁至而義盡的表現。
實際上,這也是“仁至義盡”一詞的由來。
不知不覺臘八節已經過去了三天。
此時的洛陽西市,李鐵匠呆坐在鐵匠鋪中愁眉不展,看著鐵爐內紅通通的碳火,竟然提不起一絲打鐵的興致。
“當家的,你怎么了?”
李鐵匠的老婆人稱李二嫂,見到丈夫病懨懨的樣子,還以為自己的老公這幾天累壞了,不由關心地問道。
這段時間以來,李家鐵匠鋪出貨量一直很大。不但周遭農家大多選擇采購他們家生產的農具,連衙門里的一些常用的器物,比如說枷鎖、鐐銬、火仗等等,都經常找他定做。
更何況昨天晚上石常侍府中的管家前來家中,與自己的丈夫談論了一會,李二嫂還暗自高興,以為又有大主顧上門了。
今年生意這么好,她就暗地里盤算著,嫁入李家這些年,也吃了不少苦頭,是不是該給自己添加一些新衣,以及買一些涼州出產的上等胭脂,將自己打扮的美一些。
畢竟隔壁的王三媳婦已經三十多歲了,由于保養得當,一直顯得特別年輕,而自己還不到三十歲,便開始顯得老態,這讓她很是神傷。
當然,最主要的是丈夫整日打鐵,確實辛苦了一些。如果可以,多置辦一些田宅,也省的日后生意不好時無法糊口。
“哎……這事不是你婦道人家需要知道的。”李鐵匠并沒有因為媳婦的安慰而開懷。相反,他看到媳婦眉目之間掛著一股淡淡的得意,心里壓力更增。
這事終究還是無法跟婦道人家提起啊,若是她忍不住到處嚷嚷,自己日后只怕更難做人。
“不說就不說,好了不起么?”李二嫂撇著嘴,心中暗道:“還沒幾個錢呢,尾巴就翹了。說不得是看上哪個狐貍精呢。哼!還真當妾身是黃臉婆不成?”
李鐵匠嘆了一口氣。
昨晚石府的管家過來找他,乃是聽說自己當初在中書令的府上為三公子制作過“擺鐘”,所以給自己開了價。只要自己能夠將當初制作的零部件復制出來,便能夠拿到三萬錢的賞錢。
“擺鐘”自己沒有見過,可是張府的公子確實讓自己幫忙制作過東西。他是有信譽的人,當然不會輕易將主顧的秘密泄露出去。
可是他同樣知道,若是自己不答應,今年這個年關,怕是不好過了。
由于今年衙門頒布占田令,大量拋荒的土地被開墾出來。所以這幾個月來,他的生意一直很好,制作出來的農具幾乎供不應求。
然而多數交易只是支付了一小部分錢,也有不少錢沒有收回來。畢竟很多人家沒有積蓄,想要購買農具只能采取賒欠的方式,等到來年收成后,才能拿到剩余的欠款。
雖然如此,他的鐵匠鋪也是蒸蒸日上。在這種情況下,除了吃飽飯之外,至少還能夠給老婆孩子添置一些東西。
這樣的生活,是先前多少年都無法具備的。他能夠輕易失去嗎?看著老婆離去的背影,他咬咬牙,帶著必備的工具向石府的方向走去。
當初幫張府制作物件時,既然三公子并無特別叮囑,那也只好對不住了。
當他在石府的蒼頭帶領下進入府中,才發現前來的鐵匠遠遠不止他一人。不但有同在城西的劉鐵匠、潘鐵匠,還有城北的王木匠、鄭木匠。
他數了數,才發現幾乎在洛陽城有點名氣的木匠與鐵匠,都被叫到了石府。隱隱之中,他覺得事情有些不同尋常。
——————
第0036章各懷心思
在石府高額獎金刺激之下,這些木匠與鐵匠很快便將東西復制了出來。雖然在張府制作的東西有些奇怪,但正因為奇怪,才讓他們記憶深刻。
只是此時面對制作出來的東西,如何安裝卻讓他們犯了愁。比如說齒輪,某兩個之間看似契合,實際上安裝以后,并無反應。
再比如說,面對復制出來的各種部件以及石府要求組裝“擺鐘”的要求,他們明顯不知所措。
在張府,他們的東西,都是根據張三公子要求的尺寸制作,并無見到所謂的“擺鐘”。他們不會知道,當初在制作過程中,那個看似人畜無害的三公子早已經不知不覺中留下了陷阱。
此時此刻,石崇在后院一邊看著眼前從擺鐘內拆散的七零八落的部件,聽著管家的稟報,突然之間笑出聲來。
這個張韜,有點意思。
應該說他石府的管家還是稱職的,僅僅用了兩天時間便將“擺鐘”的所有信息反饋了回來。
原本以為這擺鐘乃是從西域流傳而來,亦或者是某個巧匠制作。落入到張韙的手中后,最終才會借著機會送給羊琇。現在才知道,這居然是張府的小公子張韜所制。
他不由想起當初在和嶠的莊園外,與王濟在一起的那個孩童。也正是那次借機親近王濟,他才能得到王濟的推薦,最終成為散騎常侍。
所以對于王濟身邊的張韜,他的印象還算深刻。
“真是人不可貌相呢!”石崇揮了揮手,示意管家退下。
這兩天,他聚集了幾乎洛陽所有的鐵匠與木匠,這些人也將他們的記憶復制了出來,可是在組裝過程中卻遇到了麻煩。
因為他發現,這些復制出來的東西,數目遠遠超過了擺鐘內部的數目。不僅如此,將其中的一部分提取出來后,似乎也達不到他想要的效果。
所以最終無奈之下,他只有將擺鐘拆開查看。然而拆開的過程中他才發現,有些組合之間,只能暴力破解。這也意味著,一旦無法從其中得到有用的借鑒,那么花費一座莊園換來的擺鐘也就徹底成為了廢物。
看著墻外冰凍的樹梢,他舒展了眉頭,喃喃道:“這也未必是壞事。”
——〇〇〇——
延嘉里的學館已經放了假,畢竟是臨近年關,各家學子也無心學習。最主要還是魯褒,他在洛陽滯留有些年頭,一直不得意。
他數次前往吏部拜訪尚書山濤,都是無緣得見。眼看著身邊不少人補上了缺,而自己仍然只能等待消息,不由有些心灰意懶。
當初在荊州大中正府,他的鄉品被評了一個“中下”,也就是六品。
他是知道自己能力的,之所以被評為“中下”,不過是家世不顯罷了。此番前來洛陽,也是為了拜訪當朝諸公,希望能夠獲得賞識,從而能夠一展所學。
只是很可惜,身邊的一些朋友送了錢的,基本上都被補上了肥缺。而他,只能繼續沉淪下去,落在延嘉里教育各家子弟。
京城居,大不易。現在的他,連糊口都難,又哪有錢去送禮?
都說“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自己淪落自此,南陽老家還有老母待養,可謂是不孝之至了。一旦起了回家的心思,魯褒的心再難以遏制,他打點行裝,朝著家中行去。
——————〇〇〇——————
張府之中,張祎看著手中的田契,不由皺著眉頭,這幼弟還真是不讓人省心啊。他看向張韙,輕輕責怪道:“昌叔,這石季倫是何人物,阿韜不知道,你難道不知么?他做事從來不會吃虧。每一筆投入,都至少收到十倍的報酬。你那所謂的擺鐘,怎么可能換取這座莊園?父親如今名高眾嫉,莫要給張家帶來麻煩!”
“大兄教訓的是,小弟孟浪了。”
如他這般收取石崇田契,若被有心人彈劾,說是父親張華收取賄賂,即便皇帝不追究,也于父親清名有損。要知道,如今掌管御史臺的可是御史中丞馮紞,此人與父親相爭多年,積怨甚深。聽到大哥教訓,他也覺得自己有欠考慮了。
張韜站在張韙身邊,見到二哥受責,正要出言辯解,卻被張韙以目光制止。
父親雖是家主,大兄張祎卻已經在事實上掌管家中具體事務。他畢竟廣武侯世子,未來是要承擔家業的,所考慮的事情自然與自己不同。
再說大兄說的也沒錯,確實是自己有欠考慮。小弟愈是爭辯,愈顯得自己作為兄長教導無方。與其壞了兄弟情義,何妨受些奚落。
然而正在此時,卻見管家張烈走進來,遞上拜帖道:“啟稟大公子,石常侍遞上拜帖,說是想要見一見公子。”
“石崇?他過來做什么?”張祎接過拜帖,眉目間充滿疑惑,“告訴他,就說我不在家,讓他改日再來吧。”
“是!”
張烈弓著身子,轉身欲退。
“等等!”
張祎叫住張烈,沉思再三,卻將田契遞給張韜,輕輕道:“大兄雖然不忍苛責于你,然而此事畢竟是你惹出來的。既然石崇前來府中,你便將田契退還回去吧。”
“喏!小弟必定不令大兄失望。”張韜接過田契緩緩朝外面走去。
一瞬間張祎有個錯覺,這個比自己兒子還小的弟弟,是不是太鎮定了點?
——————〇〇〇——————
石崇在張烈的引領下走入客廳,并沒有等待多久便見到了張韜。
他也只能是暗嘆,這個張祎,比自己想象中還要迂腐。如今的大晉,沒錢幾乎寸步難行,作為廣武侯世子,真以為潔身自好便可以獨善其身了嗎?
自己投帖拜見的是他,他卻讓幼弟出來,其中意味已經不言自明。
不過,這些正是自己想要的。若真由張祎出來相見,只怕二人面目相對,也不知道說些什么。
張韜走進客廳,見到石崇端坐在席上,不由道:“小子見過石常侍。”
石崇擺了擺手,輕笑道:“咱們明人不說暗話,你應該知道我此番前來的目的。”
“還請石常侍指教!”張韜施了一禮,背著手施施然地走向對坐。
“大兄,阿韜還是個孩子啊!”
目送幼弟離開,張韙看向張祎,不自覺地提高了聲音。
方才張祎責備時,他俯首承受并不覺得有什么。可是此時此刻,他竟然有些生氣。幼弟做的再過,總歸只有五歲,獨自面對石崇,又如何是這種人精的對手?
“昌叔,只怕你我都看走眼了。阿韜這半年來所作作為,你覺得是一個孩子該做的事情嗎?你是否記得自己五歲的時候在干嘛?”
張祎神思不屬,悠悠道:“自古早慧者必傷,蓋因鋒芒太露。你我雖是兄長,也不能時時照看于他。況且母親一直對阿韜寵溺有加,路總歸要讓他自己走下去才是。”
張韙聽后一陣漠然。
大兄雖然已經說得足夠含蓄,可是他還是聽明白了。那就是阿韜乃是父母晚年得子,如果不能在幼年時期有所進步,那么成年以后又有誰能夠庇護得了他?
要知道父親如今已經年近五十,所謂“五十而知天命”,說句不孝的話,誰又能知道父母能夠活多久?
既然在小小年紀就表現出這般聰明才智,為了他好,接下來要么禁足,讓他在家中苦讀;要么就只能任由他發展,將他早日催熟。
他是傾向于前者的,在他看來,大晉雖然一統,然而具體的矛盾并沒有解除。國子監中,他與同窗談論最多的,還是朝廷以后的走向。
當今掌控朝政的三大勢力,乃是宗王、功臣與門閥鼎足而立。
宗王以齊王為首、功臣以魯公為最,而門閥以濟北侯為先,這三者之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共同支撐了大晉的江山。
就如同宗王之中,瑯琊王司馬伷有伐吳之功,所建功勛并不比功臣集團要差;魯公賈充乃是三朝元老,本身就擁有佐命之功,況且他以法家出身一手建立起平陽賈氏,兩個女兒一為齊王妃,一為太子妃,是集功臣、門閥、外戚于一身的人物;而荀勖雖然身為中書監,卻是地地道道的門閥代表。
只是功臣集團在宗王的有意牽制之下,加上佐命功臣不斷隕落,已經逐漸失去了制衡作用。相反的是,隨著天下安定,門閥勢力越來越肆無忌憚。讓陛下也不得不逐漸重視外戚以制衡門閥,弘農楊氏的逐漸起勢便是很明顯的跡象。
這種情況下,朝政紛爭只會更加激烈,誰也說不好未來會怎樣。將幼弟禁足在家安心學習,對他來說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只是很顯然,大哥傾向于后者。
既然阿韜表現出非同一般的才智,索性在自己還能庇護的時候,任由他去做。在必要的引導之下,哪怕有些行為過于出格,也不會出現太大的問題。
他看了大兄張祎一眼,嘆息了一聲,還是抬起腳步跟了過去。雖說大兄的想法也有他的道理,只是讓幼弟獨自一人面對外人,他還是放心不下。
然而當他走到客廳之外,卻見石崇恰好走出廳外。
“這么快就談完了嗎?莫非阿韜就這樣直接將田契還了回去?”張韙微微有些詫異。
“昌叔,你這弟弟不簡單啊”石崇看到張韙,拱了拱手嘆息一聲,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
“什么情況?”張韙一臉懵逼,他看了看石崇的背影,又看了看客廳,不由快步走了進去。
————
第0037章私契
“阿韜……”
“二哥……”
“你……”
張韙前后看著張韜,發現幼弟竟是異常安靜,不由道:“那田契……”
“在這里……”
張韜站起身來,將田契遞給二哥,輕輕道:“這張田契石崇沒要。”
“那……”
張韙瞠目結舌,因為他發現幼弟遞過來的田契之中,還有另一張私契,當下便拿在手中輕輕讀了起來:
太康元年十二月丁卯(十四),玆有散騎常侍石崇與廣武侯府張韜,出于互惠,共立私契如下:
一、張氏以“擺鐘”占股三成,授以器物制作之法。以一年為限,每月制作擺鐘十座。第一批五座須于本月丁丑(二十四)交割。
二、石氏以工匠、原料、買賣占股七成,須定時足額為張氏提供所需之人工、原料。
三、每座擺鐘以二十萬錢定算,多余部分,張氏不可向石氏追討。缺額部分,石氏須向張氏足額支付。前三月石氏須提前支付張氏所占股之分紅,爾后兩月一結。
四、本契一式二份,雙方各執一端,期限一年。到期后石氏有優先續約權。合約期間,雙方均可提前兩個月提出解約。
“阿韜,你……你這是?”張韙期期艾艾,有些不明所以地看向幼弟。
他實在沒想到,張韜不但沒將田契換回去,反而又與石崇訂立了私契。所謂私契,也即是沒有見證人的私人契約。可以想象,這種契約壓根沒有約束力。能否繼續合作下去,完全看彼此是否有利可圖。
“二哥,我心里有數。這次合作,不出意外的話,我至少可以得到七百萬錢。即便在這個過程中,他將擺鐘的制作之法學了去,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此時此刻,張韜的內心分外清明。
一座擺鐘他可以分紅六萬,一個月十座,就是六十萬錢。假如這一年時間合作順利,那么便是七百二十萬錢。
有了這筆錢,他便有了第一桶金,做起事情來無疑更加游刃有余。
張韙不忍苛責幼弟,也只好提醒道:“這件事情還是需要稟報父親大人知道才好。”
——————〇〇〇——————
車廂之中,石崇不停地撫摸著白玉扳指,來回扣著車廂內壁。
為了這所謂的“擺鐘”,他不但付出了一座莊園的代價,還要每座至少付給張韜六萬的分紅。
說實話,他很驚訝,驚訝于張韜如此年紀便可以這般精明。讓他不由想起了自己的外甥歐陽建。歐陽建如今不過十歲,卻已經是冀州有名的神童,但相比于張家的三公子,似乎還稍有不如。
“我大晉才俊何其多也!阿建,你遇到對手了呢。”石崇嘴角一絲微笑,掏出契約看了看,喃喃自語道。
“聿——”
車廂外傳來車夫馭馬的聲音,緊接著便感覺車廂一陣滑動,似乎就要側翻過去。那車夫來回操弄,終于還是將馬車安穩地停了下來。
石崇從車廂中鉆出頭來,看著道路上由于急剎而留下來的極長的車轍印,輕輕道:“洛陽已經寒冷到這般地步了嗎?”
“小人罪該萬死,還請家主恕罪!”那馬夫急忙跳下車轅,匍匐在地。
石崇卻沒有理他,反而從車廂中走了出來,在路面上溜達了幾圈。
路面上不知道被誰潑了水,早已經結了厚厚的一層冰。將馬車顛起來的,正是路中間一塊巨大的冰塊。
石崇踢了踢冰塊,卻見冰塊紋絲不動,他不由喜上眉梢。看著大氣不敢出的馬夫,頓時大笑了起來:“這次你不但無罪,反而有功!回頭到管家那里領取五千錢,賞你的!”
馬夫聽聞,抬起頭看著重又鉆進車廂的家主,臉上驚疑不定。家主向來嚴苛,下人動輒得咎,何時變得這般好說話了?
他擦了擦額上汗水,駕著馬車朝府中行去。無論如何,此番也算是死里逃生,于他而言是福非禍。
——〇〇〇——
上東門外,城門侯莊斌剛從城門洞里走出來,迎頭便是一陣狂風,如刀似地割在臉上。他抬頭看了看天空,不由吐了口濃痰,大罵道:“賊老天,怎地這般冷法!”
太陽如同燈籠般掛在中天,卻讓人看了以后打心里發冷。城門自從卯時打開,平日里熱熱鬧鬧的洛陽城,此時除了幾個販夫,稀稀疏疏的根本見不到人影。
“哎,要不是祖宗不爭氣,俺老莊怎么會受這般鳥氣。”
莊斌一邊整理著衣甲,一邊低聲哀嘆。自從當上了城門侯,他就沒睡過一天好覺。原本在醉花樓睡花眠柳的日子也一去不復返,每日里五更時分就要起來當值。想他莊斌在洛陽怎么也算是一號人物,三教九流的人物見了自己,誰不恭恭敬敬地叫一聲“十三爺”?就因為家有悍妻,卻要遭這般罪!
罷了!罷了!
怎么說老婆也給自己生了個大胖小子,男子漢大丈夫的,豈能跟婦道人家一般見識。他捂著嘴打著哈欠,握著長戟懶洋洋地走上前去。
“老大好!”幾個門衛見到莊斌,原本無精打采的身子立馬板正,臉上紛紛露出一股肅穆的威嚴來。
莊斌滿意地點點頭:“你們這群王八羔子還算懂事,我不在的這段時間里,沒有什么意外發生吧?”
“哪能呢?誰敢在十三爺的眼皮下鬧事,不想活了還是怎么地。”其中一名門衛舔著臉討好道。然而看他的臉,已經凍得如同猴子的屁股,呵出的呼吸瞬間化成一團濃濃的白氣。
莊斌嘆口氣,輕聲道:“再給老子站一會,還有半個時辰就換班了,莫要在此時出了差錯。待城門關了,兄弟們醉花樓走起,老子請客!”
“多謝老大!”幾名門衛聽聞不由大喜過望,臉上紛紛露出向往的渴望,那可是洛陽排名前三的醉花樓啊。
醉花樓的姑娘,都是一頂一的俊俏。但也正因為如此,一晚上的消費足以抵得過他們兩個月的月錢。
說的簡單點,醉花樓不是他們想去就能去的地方。
“老大不愧是武強侯的后人,對待兄弟們絕對沒的說!”門衛中有人對著莊斌豎起了大拇指,引得其余人等紛紛附和。
“什么武強侯的后人,老子現在不也是個‘侯’爺么!”莊斌故作高深的喝罵一聲,最后連自己也忍俊不禁地笑了起來。
武強侯莊不識乃是當初高祖劉邦手下大將,在秦末楚漢相爭之際以功封為武強侯。而他這個城門侯,雖然也帶個“侯”字,卻不過是一個小頭目,管轄權限不過一個城門而已。
洛陽城乃天子腳下,所以管轄權限也是異常繁雜,以便達到相互制衡的目的。其中宮中宿衛歸中領軍管轄,十四座城門則是城門校尉的職權。在城中,一般的治安由洛陽縣糾察,一旦遇到大的事件超出了洛陽縣的職權,則由司隸校尉負責。
如今的中領軍乃是泰山羊氏的羊琇,麾下有屯騎、步兵、越騎、長水、射聲等五校尉和中壘、武衛二營。城門校尉為平原華氏的華廙,之前賦閑在家,今年方才起復得用。
至于洛陽令,為泰山胡毋原,其子便是胡毋輔之。洛陽令負責地方糾刻,然而京師畢竟達官貴人太多,想當初后漢光武時期,洛陽令董宣擅殺公主家奴,便被光武強令道歉,董宣毫不屈服,被稱之為“強項令”。
只是硬氣的洛陽令畢竟是少數,所以遇到一些棘手的事情,便需要司隸校尉出面。如今的司隸校尉劉毅乃是前漢城陽景王劉章之后(即當初誅殺諸呂的朱虛侯),為人方正威嚴,清節厲行。之前彈劾中領軍羊琇,便是此人手筆。
城門侯乃是城門校尉的屬官,洛陽城十四門,每門配一名城門侯,負責該門的開關與進出。是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的官。莊斌便坐鎮洛陽上東門,與三教九流打得火熱。
他平日里以武強侯的后人自詡,所以這些門衛也都喜歡拿這個與他開玩笑。
不過莊姓出自子姓,乃是商朝王族后裔。武王伐紂后,周公營建洛邑,也即是當今的洛陽,便將大批商朝遺民遷移了過來,至今洛陽還有上商里,而莊斌便居住在此處。加上洛陽也是后漢的京城,以此觀之,莊斌的吹噓也未必沒有可能。
他在家族中排行第十三,所以別人都稱他為十三郎。加上他畢竟乃是城門侯,所以經常從上東門進出的三教九流,大多尊稱一聲“十三爺”。
他這幾年在城門侯的任上也得了不少孝敬,是以有錢請吃。
眾人小聲議論著醉花樓的姑娘,便有一人神秘兮兮來到莊斌面前,小聲道:“老大聽說了嗎?最近洛陽城出了一件怪事。”
莊斌看著他,甕氣甕聲道:“什么怪事,老子怎么不知道?”
那人頓了頓雙腳,又伸出手在嘴巴上呵了呵,然后道:“這鬼天氣實在是太冷了。咱們城門還有火房看著漏刻,不至于耽誤時辰。可是不知為何,聽說最近那些達官貴人家中的漏刻紛紛結了冰。按理說,不應該啊。”
“什么意思?”
“老大,這事我可只跟你一個人說啊。依我看,這其中必有蹊蹺!”那人再次壓低著聲音,故作神秘道,“你想啊,這天氣雖然冷了些,然而那些貴人家中的漏刻哪個不是有專人值守,出了這種事情實在是不應該呀。”
“你是說,有人在搞鬼?”莊斌皺著眉頭緩緩道。
“我可沒這么說,這是老大說的。”那人故意板著臉,連連搖頭,“我可聽說了,平原王(司馬干)和扶風王(司馬駿)的府上,那漏刻,嘖嘖,冰塊全都凍在了漏刻里,倒都倒不出來,更別說是計時了。”
“你小子,居然還有事瞞著老子,有話就說,有屁快放!”莊斌有些惱怒,不由在那人屁股上踢了一腳,洪聲道,“還在老子面前賣關子,活膩歪了不是?”
那人挨了一腳,方才訕訕道:“老大息怒,息怒!容我慢慢道來。”
他看了看四周,除了幾位同僚,大道兩旁鬼影也不見一只,便附在莊斌耳旁,壓低聲音道:“明義里的牛二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