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夜晚比冬天時來得遲，卻來得清冽而柔潤。別處的清月已然皎皎在天灑下層層清輝時，玩月橋的月華才泠泠而來，似是要把這一片覆上屢屢白霜。

溫嶠一行整裝從縣衙出發趕往玩月橋，衙役在兩旁點上亮黃的松明照路?；笢刈谂＼嚴?，微微屏息，誰也沒有出聲。

待他們來到玩月橋時，一路上早已不見農戶的影蹤，想來是如同往常一樣早早就回去歇息了。

溫嶠扶額下車，這幾天的奔波讓他的精神很是不濟，雖是在牛車上休息了一陣，待醒來時反而越發覺得沒精神?；笢匾姕厥街谒赣H面前噓寒問暖，也示意小烏將水袋遞給溫嶠醒醒神。

此時，冷月已出了鐘山，清光正徘徊在疏林之間。桓溫一行步行在玩月橋時，月亮逐漸隱在叢叢高樹之后，只是那月色越發地紅亮。

“血月啊，血月……”

一名衙役的驚呼驟然間打破了夜的寂靜，只見他手中用來照明的松明已經掉落在地上。

眾人順著衙役所指的方向，只見四周升起了一輪輪散發著紅藍相間的光芒的月亮。

似月非月，桓溫看到這一幕驀然想起了一件事。

前世他為歷史研究生時，曾隨導師前往貴州三都水族瑤人山區考察古樹，那時曾見過這樣的景象。

這根本不是什么鬼怪再作祟，亦不是血月，而是，桓溫心底一沉。他在思考時，往往嘴角微抿，這種自然現象又當如何同他們解釋呢。

桓溫打定主意按兵不動時，隨著他們一同往那一輪輪高高掛在樹梢上的“血月”靠近。

“父親，讓式之先去查看吧?！?

溫式之見面帶病容的父親正在要上就連忙制止道。

“不忙，我縱橫沙場多年，豈會怕這怪力亂神之說！”

溫嶠不理會兒子的一片孝心，振了振精神就往前去了。

縣長徐瑋出言督促在前方瑟瑟發抖的衙役趕緊向前為郡公開路，自己則緊隨溫嶠后手邊。

愈是靠近，越是發現原來這一輪輪“血月”竟是長在樹上了。眾人暗暗驚呼，這是妖樹，連連后退了幾步。

這會連溫嶠也止步猶豫。

桓溫看到這些會發光的樹，恍然回到了現代，翻天覆地的記憶涌入腦海令他不由地往前走去。

抬手輕輕攀下一樹枝，那緩緩發出紅藍交錯光芒的上玄月樹葉就清晰地出現在他面前。月亮還是月亮，千百年來都能用賞一輪，只是偏偏那輪明月高懸天際任誰相思也接觸不著。

只是這樹葉不同，是那么的特別，適合寄托那別樣的情緒。

就在桓溫將樹枝攀援在眼前時，眾人深吸一口夜里的寒氣。這小郎君真是年少無知，這會發光的妖樹此是常人敢靠近的！

真是不知所謂！

當桓溫驀然回神，才發現自己出眾了，于是放下樹枝回到眾人中并對溫嶠作揖道：“世伯，小侄覺著這樹甚是奇特，不由地走近一觀?！?

“無妨?！睖貚?，正欲舉步往發光的樹林走去。

“郡公且慢，”縣長徐瑋連忙制止道：“怕是妖樹會害人，郡公還是小心為上，待明日一早吩咐衙役將這片怪樹林給燒了就好?！?

聽了徐瑋的話，溫嶠停住腳步。正巧晚風一吹，樹樹閃爍著耀眼的紅光，讓人膽戰心驚。

也罷，郡公微微甩袖準備離開?；笢匾姞钌袂橐粍C，抬眼滿林的紅色有增無減。

采石鎮本就干旱，若是將這唯一一處茂盛的山林砍伐燒毀，那……

這哪是什么妖樹，這些樹的枝葉能夠發出光芒全因這些樹上所生長的一種真菌－亮菌。正巧昨日下了一場細雨，樹木被雨淋濕后，亮菌分解吸收了樹木的纖維素和木質素為營養充分進行了繁殖，這才使得這些特殊的樹木在夜晚發出耀眼的紅光。

然而，在這個年代該怎么跟他們解釋這不是怪力亂神！

思及至此，桓溫回首看著那上玄月形的樹葉時，微微收緊拳頭，這事必須得一試。

“敢問縣長信道否？”桓溫轉身看向徐瑋神色認真道。

話音剛落，眾人不解地看向桓溫，問的這話是何意，現如今，在江左地區誰人不崇尚老莊思潮！

徐瑋心中微微冷哼，但是見那郎君是隨同始安郡公來的并未敢表露半分輕視，遂規規矩矩答道：“自然是信道?！?

桓溫微抿嘴角，淡笑問道：“那想必縣長定然熟讀《道德經》？”

不待徐瑋回答，桓溫在眾人疑惑的神情下繼續追問。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被笢匾豢跉庹f罷，微微一頓，看緊徐瑋，“縣長既然崇山玄學，又怎狠得下心來去毀了這一片樹林，這不是跟道作對么！”

話音一落，兩側的侍衛按捺不住心內的疑問了，這片樹林明明是縣長親自帶領他們親手所植，今個怎么說燒就燒了。

被問到的徐瑋并未作答，只是微微將頭側望那閃閃發出紅光的樹林。

聽桓溫說出這句話，他們都陷入了思考。這天地萬物皆是混沌生成，周而復始地永生不息。這天地之間，雖則是人效法于地，地效法于天，天效法于道，但是道卻任意自然。

桓溫轉身看向眾人，清冽的聲音響起。

“縣長，若說這些樹木乃世之妖樹，皆因人怨達三界，因此天降旱災，妖界亦顯妖樹。那么，這些都是外界的旨意，若是人力燒樹，怕是有傷天和。”

他的話一出，旁邊的衙役不安了，他們在這個地方生活那么久，從未見什么大的旱災，更前所未見這些怪樹。怎么，怎么這縣長一上任就發生這等怪事。

受到壓抑猜疑的目光，徐瑋怒目。這更令衙役猜疑，是了，這些樹都是縣長帶頭種下的。

這一席話，無形之中戳中在場人的心思，這些樹燒與不燒看來還待定奪。

就在眾人沉思之際，桓溫的清冽的聲音再次響起，眾人紛紛抬頭，就見桓溫走到一棵奇樹旁，輕輕攀折了一枝樹葉走了過來。

“自古，夸父追日、精衛填海以及各種狐神鬼怪，其意皆在勸人向善懲惡，這世上的怪力亂神豈是你我凡胎肉體能窺探的?！被笢仉S即向溫嶠拱手道：“溫只知道的至高無上，然則連道都要順應自然，更何況人？因此，還望郡公做主，這些樹林不該燒毀啊?！?

見桓溫如此說來，衙役最先跪下請求，皆是不愿樹林被燒毀。

溫嶠微微頷首，隨即大笑道：“世侄有此包容萬物的胸襟，幸甚，幸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