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的,因為是短篇,所以就不另寫一本了。
簡介:多年后,謝清總會想起那場燈會,少女一襲紅衣,手中提著一盞琉璃花燈,巧笑嫣然。她對他說:“天下多大啊,我有你即可。”每每想起,總覺得那嘴角翹起的弧度,愉悅又真誠。
說客
明慶三年,清風山。
此時已是初冬,山下的村落也失了往日的喧鬧。前幾日剛下了一層薄雪,淺淺地鋪在地上,只有零星幾個腳印。
在一片寂靜中,馬蹄聲由遠及近,最終停在了一家門前。
兩匹馬停在一戶農家門前,馬上下來兩個女子,為首的女子身著大紅披風,冷風簌簌地灌進,將披風下的鐵甲擦出冷冽的光芒。
后面的女子對其頗為恭敬,率先上前敲開了柴門。
一個農婦將門打開一個小縫,隔著柴門,怯生生地問:“二位姑娘有什么事嗎?”
敲門的女子生硬地扯出一個微笑,問道:“大姐知道清風寨怎么走嗎?”
農婦狐疑地打量了二人一眼,看到后面女子身上的鐵甲后,神情嚴肅起來,指著西面的小路說:“沿著那條路一直走,到頭就是了。”
女子正想出言感謝,那農婦忽然把門猛地關上,她神情有些訕訕,摸摸鼻子,對身后之人道:“郡主,她的話……有幾分可信?”
被喚作郡主的女子搖頭:“目前也只能信了,算了,先走吧。”
二人翻身上馬,絕塵而去。
那婦人所言屬實,一個時辰后,二人已經走到了頭,在枯樹的枝丫的掩映中,一塊刻著“清風寨”三字的牌匾隱約可見。
二人下馬,先前問路的女子自覺地去叫門。
不出意料,她被擋了回來,她有些發(fā)窘,只好把目光投向了郡主,后者慢騰騰地在腰間解下一塊玉佩,遞給她,淡淡道:“阿然,把這玉佩交給他們,讓他們傳話,宋氏阿言來見。”
阿然點頭,又向大門走去,郡主——也就是宋言站在原地,她撫摸著愛馬的鬢毛,忽然身旁傳來另一聲馬鳴,她一轉身,一匹四蹄踏雪的黑馬已竄到她面前。
她覺得這馬有點眼熟,稍稍頓了一下,試探地喚了一聲:“追風?”
那馬也頗通靈性,用頭蹭蹭她的手臂,她輕輕拍拍馬頭,既然追風在這兒,那么那個人也在了。
宋言側頭張望,這時阿然的聲音也在不遠處響起:“郡主,他們寨主沒在寨里。”
阿然踏在雪上,發(fā)出“吱吱嘎嘎”的聲音,她忽然發(fā)現(xiàn)一個白衣男子正與郡主對視,二人一動不動。
最后,還是那男子先開口:“許久不見,阿言。”
他臉上帶著淺淺的笑意,卻是禮貌又疏離。
宋言卻別過頭,一臉苦笑,輕聲道:“許久不見,謝清。”
招安
宋言捧著熱茶,茶水氤氳出的熱氣模糊了她的視線,她擺擺頭,就看見了謝清臉上的淡漠,格外清晰,她的心忽然一痛。
但她還是強壓下情緒,若無其事地開口:“謝寨主,今日我來,便是想請寨主帶領清風寨接受朝廷的招安……”她還沒有說完,忽然瞥到謝清臉上的笑意,似無奈,但更多的還是嘲諷。
謝清忽然起身,室內只燃著幾支蠟燭,把他的影子扯得很長,幾乎把宋言全都籠罩在這陰影下。他湊近宋言,輕柔地說出她沒有說完的話:“若我順從,朝廷自會赦免我的罪過,還會給寨中的人們土地,減少賦稅;若我不從,你們軍隊早就聚集在山下,怎么也逃不過一死。我說的對嗎,阿言?”
他最后一個“言”字念的千回百轉,仿佛情人之間的呢喃,卻讓宋言不寒而栗。
但她還是壓下心中復雜的情緒,平靜道:“謝寨主真是通達,自古都有‘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寨主何不做了那順時勢的英才呢?”
謝清冷哼一聲,抓起另一個茶杯,輕抿一口,淡淡的:“順他就真有好下場嗎?阿言,不,常寧郡主,你可是我大周第一女將,自然是再清楚不過吧。”
宋言臉色變的煞白,她猛地起身,目光灼灼地盯著謝清的眼睛:“宋言的事,還不勞寨主費心,寨主只要回答是否接受招安就行。”
謝清卻不以為然地笑笑,他輕輕抓起宋言的手,在燭光下仔細觀察。
宋言先是一愣,接著用力想掙開,可她沒有成功,謝清也抬頭看著她,他的眸子是墨一般的黑,把她清楚地呈在他眼中,他道:“只是三年,阿言你的手竟變成這樣。”他仔細摩挲她的掌紋,遇到傷疤,更是滿眼心疼。
“是為了你姐姐嗎?”他放開她的手,宋言快速后退幾步,聞言一愣,面色也漸漸冷下:“與你無關。”
謝清瞇起眼,淡淡地掃視她一眼,嘆了口氣:“確實與我無關,不過阿言,招安這件事,我不會同意。”
宋言明白他的意思,低下頭一言不發(fā)。
可她總想起出發(fā)之前那人的允諾:“你若成功,我自會待阿語好。”她偷偷抬頭,看見謝清一臉無奈,咬咬牙,又擠出一句:“就當是為了我不行嗎?”
這一句,卻是把謝清氣笑了,他嘲諷道:“你是誰?我憑什么為你接受招安,你明知……”尖利的話語差點脫口而出,但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二人之間的氣氛頓時尷尬起來。
許久以后,還是謝清淡淡地開口:“阿言,我知你的處境,但招安……江城是什么人,我最清楚不過,抱歉。”說完,他走到門前,輕輕拉開門,又忽然停住,冷風從縫隙中鉆進,吹得宋言打了一個寒顫。
她忽然聽見謝清低沉的聲音:“那日我說的話,句句都是肺腑之言。”說罷,他才轉身離去,離開前不忘將屋門輕輕帶上。
天色已漸漸晚了,屋內早已染上了一片黑色,那幾只蠟燭燃著,時不時傳來一陣燈花的爆裂聲。
宋言有些迷茫,她抓起茶杯,卻早已沒了原來的熱度。
一切都會變的,就像謝清與她,早已與原來不同。
可她眼前總是浮現(xiàn)出那個暖意融融的春日,熟悉的少年身著戰(zhàn)甲,牽著黑馬,略帶羞澀地對她說:“阿言,待我得勝歸來那日,定向皇上請旨娶你!”
那日春色明媚,幾瓣桃花調皮的落在少年肩頭,她想伸手拂去,卻被吹散在風中,少年上馬離開,只剩幾瓣桃花留在地上。
如今也有三年了吧,宋言感到了一絲寒意,不由得裹緊了披風,屋內擺著炭盆,可她卻感覺不到絲毫溫暖。
“宋言”,她自顧自地喃喃,“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
朦朧之中,她聽到了一聲長長的嘆息。
夢境
當日因為天色已晚,謝清讓二人在山上留宿。
宋言心情不佳,阿然也不敢出口詢問,一夜無話。
第二日,宋言想要離去,卻被謝清制止,他道:“昨日你冒雪上山已屬不易,今日雪稍化便下山更是危險重重,不如先在山上歇息幾日,待雪化全了再下山也不遲。”
宋言心中平增一絲暖意,她壓下心頭的竊喜,淡淡道:“多謝寨主好意,宋言卻之不恭。”
謝清有些呆滯,他忽然伸手撫上宋言面頰,后者有些驚訝,抬頭望他,他卻觸電一般地縮回手:“抱歉,剛剛那里沾上了胭脂。”他將右手攥成了拳,放在嘴邊,輕咳一聲:“是我唐突了,望郡主見諒。”
宋言臉上舒開一個笑意,擺擺手:“無事。”
阿然輕哼一聲,卻收到了宋言的一個眼刀,她不服氣地小聲嘀咕:“還沾了胭脂,我們郡主自三年前上戰(zhàn)場后,連戰(zhàn)甲都沒脫過,哪有心思涂脂抹粉。”
宋言的聲音染上了薄怒:“阿然,休要多嘴多舌。”
阿然只好悻悻地閉上了嘴,但她還是狠狠地瞪了謝清一眼。
后者并不在意,仿佛剛剛的尷尬并沒有發(fā)生在他身上,他臉上還是一貫溫和的笑容:“阿言若是覺得無趣,可以在山寨里四處逛逛,這里的景致可是與京城大不相同呢。”
宋言稍稍遲疑,也還是應下,她想起江城的承諾,就算這是謝清的一個陷阱,她也只能往里跳。
謝清以處理寨中事務為由,先一步離開,只留宋言二人。
宋言畏寒,寧愿待在屋中,阿然是個坐不住的,宋言便讓她出去逛逛。
屋中的炭火燒的很旺,許多火星四處迸濺,發(fā)出“噼里啪啦”的爆裂聲,宋言染上了困意,漸漸睡去。
在夢中,她看見白衣少年背對她挺然而立,她有些呆滯,不可思議地輕聲喚:“謝清。”
少年微微轉頭,漂亮的眸子里滿是溫柔,嘴角微微翹起,顯出主人愉悅的心情,他道:“阿言,我在。”
風劃過樹梢,奏出一片樂音。
忽然,一陣尖利的兵器碰撞的聲音響起,破壞了眼前的寧靜,少年絕然離開,她想伸手去抓,卻被狠狠地打在地上。她捂住手,卻驚異地發(fā)現(xiàn)身下的草地已變成了鵝卵石路,再抬頭,那張溫柔的面龐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兵甲的漆黑。
她聽見一個陰狠的聲音響起:“信王意圖謀反,忠毅侯暗中協(xié)同,圣上龍顏大怒,特令我等剿滅余黨,信王一脈已經誅滅,但圣上念安寧長公主舊時恩情,特赦長公主與二位郡主之罪,并將忠毅侯府改為長公主府,自此以后,世上再無忠毅侯。”
明黃的圣旨扔到她臉上,她呆呆地拾起,身后的母親與姐姐已經泣不成聲。
她攤開圣旨,一字一字地咬出口,當最后一字讀完,她頓時感到喉中一片腥甜,“江城,你可真狠心。”
“朕并不狠心,只是被逼上了絕路。”身披黑甲的軍隊裂開,簇擁著一身明黃來到她眼前。
她感到一雙冰涼的手撫上她臉頰,托起她的頭,讓她直直地望著那雙深不可測的眸子,他對她輕聲道:“阿言,你若早早嫁與我,又怎會有今日呢?”
“而且,”那人湊到她耳邊,一字一句,像極了情人的呢喃:“我會履行婚約,不過我不能給阿語后位,賞她一個貴妃如何?”
她費力地打掉他的手,回頭,卻看到了姐姐怨毒的眼神,她似乎在說:“宋言,這是你欠我的!”
耳旁似是炸開了一個驚雷,她感到自己的右手被緊緊攥住,身后傳來姐姐帶著哭腔的祈求:“阿言,我求你,再幫姐姐一次,就一次,皇上說若你這次成功,他會對我和年兒好的。”
她僵硬地轉身,對上了姐姐哭得梨花帶雨的面容,后者見她無動于衷,忽然用力甩開她的手,厲聲道:“你是想逃避嗎?宋言,如果不是你,每一個人都會比現(xiàn)在幸福,這是你欠我的!”
一瞬間,謝清微笑的臉,江城陰狠的臉,姐姐哭泣的臉,全都消失不見,轉而變成一句尖利的“這是你欠我的!”
宋言猛地睜開眼,呆滯地看著屋頂上的裂痕,眼中才慢慢恢復了神采。
木炭還在燃燒,屋外的雪反射出的白光落入屋中,打在她臉上。
她起身,裹緊披風,深吸一口氣,才用力推開門。
她忽然很想出去轉轉,看看這個謝清待了三年的地方。
朝夕
屋外是一片雪白,看上去比昨天似是厚重了許多,她忽然憶起半夢半醒中,似是聽到了“又下雪了”之類的話語。
又下雪了嗎?宋言踏上新雪,厚厚的,發(fā)出“吱吱嘎嘎”的聲音,不知是否是天公作美,但她確實有借口留在山寨了。
但她怕是只能再辜負謝清一次,為了她的姐姐,為了她剛出生的侄兒。
她有些低落,又感到冷風寒了幾分,薄薄的披風已不能御寒,鐵甲上甚至結出了一層冰霜。
忽然,她感到身上一陣溫暖,原來身上被人披上了一張白狐斗篷,溫熱的呼吸打在她耳邊,驅開了寒氣。他道:“阿言是想看雪景嗎?”
宋言微微點頭,謝清走到她身側,抓起她的手,放到嘴邊哈氣,動作無比嫻熟,三年前,每次冬季外出,他都是這般為她暖手。
宋言低下頭,忽然用力將手收回,她臉上已結出寒霜:“多謝寨主好意,不過男女授受不親……”她的話還沒說完,嘴唇已被謝清的手指抵住,他眼里還是一片溫柔,一如三年前的春日。
他道:“阿言,我想對誰好,是我的事,你不必緊張。”他放下手指,轉身背對她,輕聲道:“況且,我自作多情已不是一次兩次了。”
一時無話。
最后,還是謝清轉身,臉上滿是笑意,卻不達眼底,他說:“罷了,我還是帶你在山寨逛逛吧,這與京城可不相同。”
這是他第二次說這句話,可宋言卻感覺自己已聽了無數遍。
你與以前也不同了。她想著,卻沒有說出口。
誰能一直和以前一樣呢?謝清不能,江城不能,她也不能。
她已不是一直躲在他身后的嬌小姐,也不是他始終寵溺的心尖戀人。
她目光漸漸放空,無聲地嘆息,“青梅竹馬”,多好的詞語,卻只是從前。
謝清一直與她并排行走,有時也會為她解說,清風寨并不只是一個屯兵的駐地,里面也生活著百姓。
他們見了謝清二人,都發(fā)出了善意的微笑。
其中也有大膽的,湊到宋言身旁笑嘻嘻地喊:“夫人。”謝清都是微笑著呵斥他們,只是太調皮的,才會輕打他們的頭。
宋言微愣,她沒有想到謝清可以和這些人如此熟稔,就仿佛他自幼生活在這里一般。
謝清與他們打鬧著,忽然看見手足無措的宋言,他笑道:“他們都是開玩笑罷了,不用當真。”
宋言搖頭,嘴角勾起一個淺淺的弧度,她道:“無事,我只是覺得你與他們關系很好。這樣很好。”
謝清忽然直勾勾地看著她,她被看得有些發(fā)毛,不自覺地摸摸臉,卻被謝清抓住了手,他道:“既然很好,你也可以與他們相處的不錯,跟我來。”
他緊緊牽著她的手,跑入人群,熟練地與他們聊天,和小孩一起玩耍,幫老人做家務,甚至還讓宋言幫一個失去手臂的老兵做飯……
不一會兒,宋言便與他們熟悉起來,謝清先前已經解釋過他們之間并無關系,幾個熱心腸的大娘居然想為她說媒,甚至還拿出了寨中所有青年男子的名單,順帶連他們的外貌,性格,家庭都詳細介紹了一遍,弄得宋言哭笑不得,還是謝清黑著臉,才將她從大娘的熱情里逃出。
天色已漸漸晚了,謝清與她一起吃完晚飯,便送她回房。
路上,宋言一改前一日的少言寡語,嘰嘰喳喳地圍在謝清身邊述說她一天的經歷,可后者卻一反常態(tài),只是輕聲“嗯”“噢”幾聲表示他聽見了。
宋言自覺失言,于是只好悶聲不語,到了臥房,她對謝清禮貌地表示了感謝,便打算送他離開,可謝清卻忽然開口:“阿言,你覺得你今日過得怎樣?”
宋言一愣,忽然想起了一些有趣的事,輕笑著回答:“我覺得很好,大娘們很好,孩子們很好,山寨很好。”你也很好。
“那如果讓你一直住在這里,與他們朝夕相處,那你也覺得很好嗎?”謝清追問。
宋言的“當然”就在嘴邊,卻怎么也說不出口,謝清捧起她的臉,讓她看清他眼中的認真,他道:“阿言,留在我身邊。”
決絕
宋言有些訝異,但她很快低下頭,雙手攥成拳,小聲道:“對不起,謝清。”
謝清盯著她,最終還是松開了手,他輕聲道:“我不強求你,但還是想請你陪我過完上元節(jié),之后……”他頓了一下,轉過身,拉開門,側身道:“你我再無瓜葛。”
“好。”良久以后,宋言輕聲道。
這是真的好,于他于她都有好處,可她的心還是不免一痛。
他與她,終是漸行漸遠。
之后的日子平淡起來,因為已經篤定謝清不會同意招安,她也放松下來,離別的日子不遠不近,她便利用這少有的空隙,去真正體驗寨中人們的生活。
一日,她同往常一般,去給那個殘疾的老兵做飯。
軍中物資匱乏,她以前在軍營時就會做一些簡單的菜肴,如今給一個老兵做飯更是毫無壓力。
一切都與平時一樣,可她總覺得那老兵看她的眼神多了一絲陰狠。
是錯覺吧,她搖搖頭,將做好的飯擺到桌上,喚那老兵來吃。
忽然,她感到頸上一陣涼意,低頭一看,一把泛著冷光的匕首架在她頸上。
“謝伯,你這是何意?”戰(zhàn)場上見慣了生死的她很平靜,她很想知道原因,是江城,還是謝清。
“皇上有令,命你快些解決清風寨的事,若實在不行,便殺了他。”
宋言感到手中被塞了一個小包,那“老兵”將她推開,在她的注視下,那張蒼老的臉竟生生變成了一張少婦的臉,正是阿然問路的那個農婦,她對她笑:“常寧郡主,貴妃娘娘在宮里天天念著您呢,你可要令她如愿啊。”
宋言低頭看看紙包,許久以后才輕輕地點頭,她說:“好。”
那人滿意地笑笑,出門離開。風卷起薄雪,將她的身影淹沒。
幾日后,便傳來那老兵死在住所的消息。
聽聞這件事,謝清幽幽地望了她一眼,卻沒有再說什么。
漸漸的,年關越來越近。
除夕那日,家家戶戶早早地貼上了桃符,小孩子也換上了新衣,在寨子里蹦蹦跳跳。
“什么?你有喜歡的人了?”宋言有些吃驚,險些將剛喝進嘴的茶水噴出來,她面前站著阿然,正扭扭捏捏地絞著衣角,她這才注意到阿然早已換下戰(zhàn)甲,身上居然是她最討厭的桃紅色衣衫。
阿然的臉上飛出一片紅霞,她扭了扭身子,有些害羞:“啊呀,郡主為何說的那么大聲,人家會不好意思的。”她抬起頭,眼睛亮晶晶的,興奮道:“而且阿生對我很好,他說年后就會娶我。”
宋言才發(fā)現(xiàn)門外藏著一人,應是阿然口中的阿生,這人她也有些印象,據說是謝清的貼身小廝,已跟了他許多年。
她斂起笑意,裝模作樣地沉吟了一會兒,才點頭道:“若你們真是兩情相悅,那我也勉強允了吧,不過謝清那面……”
阿然搶白說:“謝公子已經答應了,他還命人為我們建了新房。”
宋言無可奈何地擺擺手:“隨你去吧。”
阿然興奮起來,將門前的的阿生扯出來,恭敬地給宋言扣了個頭,口中還不住道:“郡主真是大好人!”
宋言臉上的笑意微微凝固,好人嗎?她好長時間沒有聽人這樣說過自己了。
三年前,謝清領兵出征,自己滿心等他回來娶自己,結果迎面而來的卻是謝父謀反,自己父親暗中協(xié)同,二人雙雙被殺的消息,她不敢相信,卻被那張圣旨砸碎了期待。
江城對她說:“如果不是你執(zhí)意要嫁給謝清,這些事都不會發(fā)生。”
他迎她姐姐入宮,卻不是婚約上正妻的身份。
他給了她兩條路,一條是與她姐姐一同入宮,后位為她而留。
這是對她姐姐的侮辱,也是對她死去父親的踐踏。
她選擇了第二條。
她穿上戰(zhàn)甲,上陣殺敵,用軍功為姐姐在后宮鋪出一條路。
她不知道自己殺了多少人,有外敵,有內奸,也有對宋城的皇位有威脅的忠臣。
午夜夢回,她總會聽到各種尖利的咒罵,她知道那些人恨她,恨不得將她挫骨揚灰。
可她不能退縮,她早已無路可退。
阿然不知何時已經離開,謝清懶懶地倚在門上,說不出的瀟灑。
他淺笑,吐出的話卻無比傷人:“又想起那些事了嗎?我才知道,這些年你的變化不小。”
宋言抬頭,冷冷道:“人總是會變的。”
“那你就變成這樣冷血無情的怪物了?”謝清的聲音帶了隱隱的憤怒,他快步走到宋言面前,雙臂支到椅子的扶手上,將她圈進自己的影子里。
他道:“我原不想逼你,可我如果不主動,你是不是真的想與我形同陌路?”他托起宋言的臉,讓她直視自己的眼睛:“回答我,宋言。”
“是。”宋言的眼睛一眨不眨,毫不遲疑地回答。
“是我錯了,”謝清苦笑:“是我錯了,我原以為你會念著舊情,或許可以留下,果真是我自作多情了嗎?”
不是的,宋言心中大喊,卻說不出一句話,她感覺臉上有點濕漉漉的,一摸,居然是眼淚。
謝清轉身,大步離開。
蠟燭隨著他帶起的風閃了幾下,最后又恢復了平靜。
宋言忽然難受起來,她感到心中悶悶的,仿佛塞了一團棉花,她沖出門,山寨里已陸陸續(xù)續(xù)地放起爆竹。
“噼里啪啦”的聲音遠遠地傳來,宋言緩緩蹲下,捂住臉,低聲啜泣。
她斷斷續(xù)續(xù)道:“謝清,我是真心想與你好。”
她背后的房屋旁,一個黑影握緊了拳。
變故
除夕很快過去了,轉眼便到了上元節(jié)。
宋言婉拒了阿然打算陪同的想法,她不想因自己破壞了阿然的姻緣。
她換上鄰家大娘為她縫制的紅衣,去赴謝清之約。
約定的地點在寨子門口,謝清一改往日的白衣,竟穿了一身大紅,宋言快步向他跑去,身后還有著寨中人們善意地議論:“真是般配呢。”“怪不得宋姑娘看不上那些人,原來心中早有了寨主。”“寨主還不承認,是害羞嗎?”
宋言聞言,不由得一個踉蹌,謝清趕忙出手扶住她,身后更是一片笑聲,阿然還高聲道:“郡主還是從了謝公子吧。”
“阿然,休得胡言!”宋言剛開口呵斥,卻被謝清堵了回去:“多謝,我一定努力。”
又是一陣善意的笑聲。
宋言有些氣惱,于是也不理他,徑直向外走,卻被謝清趕上,并被他握住了手。
謝清的手比她的大許多,他的掌心傳來的溫暖,驅除了宋言的身上的寒意。
他湊近宋言,滿意的看到后者臉上浮起的淡淡紅暈,他笑:“阿言還是這般不禁逗,罷了,這是最后一日了,我們好好過吧。”
宋言抬頭看他,謝清的眼睛很漂亮,像是一片海,里面只有她一人。
她像受到了蠱惑一般,踮起腳,在他側頰落下一吻,輕聲道:“好。”
謝清愣在原地,宋言喚了他好幾聲也沒有反應,只是捂著臉頰傻笑,口中還不住地喃喃。
她開始并沒有聽見,伸手扯扯他的衣袖,卻被謝清緊緊抱住,她這才聽清他的話:“阿言……我想你……太好了。”
謝清有些語無倫次,話是斷斷續(xù)續(xù)的,卻溫柔的讓她有了落淚的沖動。
她輕輕回抱他,輕聲道:“謝清,我在。”
她忽然有了想要拋棄一切的沖動,她不要金錢,不要權勢,她只想與謝清在一起,那便足夠了。
謝清漸漸清醒過來,他輕輕放開她,轉而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
他道:“阿言,這一天,我等了三年。”
宋言淺笑,漂亮的丹鳳眼瞇起,她道:“我亦然。”
他思她如狂,她念他成疾。
謝清猶豫一下,忽然道:“阿言,我接受招安。”
宋言驚異地看他,他伸手壓下她頭上翹起的發(fā)絲,淡淡道:“我也做了三年的寨主,怎么也不可能讓他輕易算計了去,況且……”他垂眸,又抬眼看她,眼中一片深情:“我想兌現(xiàn)當年的承諾。”
宋言攥了攥二人十指相扣的手,仿佛這樣才能令自己相信,許久以后,她點頭道:“好。”
她等了他三年,她已不想再等下去。
謝清牽著她,向山下那一片喧鬧走去。
山下是一個小鎮(zhèn),因為正值上元節(jié),所以取消了宵禁,百姓們都行走在大街上,熱鬧非凡。
道路兩旁多是一些小商小販,兜售一些小物件,宋言從未逛過,覺得新奇無比。
她忽然發(fā)現(xiàn)一個老婦人面前的攤位上擺著一些精巧的首飾,于是拉著謝清一起去看。
老婦人見二人手牽著手,笑道:“公子還不為心上人挑幾件首飾,我這兒都是親手做的小玩意,不貴。”
宋言的臉微微一紅,賭氣般地甩開謝清的手,小聲道:“大娘不要誤會,我不是他心上人。”
“是啊,你不是我心上人。”謝清走到她身旁,揉揉她的頭,淺笑:“你是我未過門的妻子。”
宋言的臉更紅了,輕捶了謝清一下,引得老婦人大笑起來。
謝清最終挑了一根尾部雕著牡丹花的鎏金簪子,將它小心翼翼地插在宋言發(fā)間,老婦人打趣道:“公子真是明眼人,一眼就挑中了我這兒最好的簪子,襯得這位小姐更俊了。”
謝清笑笑,隨手摸出一塊銀子,遞與老婦人,后者喜笑顏開,又說了幾句二人般配之類的吉利話,這才目送二人離去。
二人邊走邊看,一路上也買了不少東西,宋言忽然發(fā)現(xiàn)前面有一個賣花燈的攤位,連忙拉著謝清去買花燈。
最終,二人選定了兩個琉璃花燈,便要去河邊放花燈。
謝清被宋言牽著,穿過茫茫人海。
街道兩側都掛滿了大紅燈籠,映得宋言更是齒白唇紅。
謝清輕聲問:“阿言,你今晚過得高興嗎?”
宋言轉身,眼睛亮晶晶的,她道:“我很開心,我更開心我的未來都有你參與。”
說完,她轉身繼續(xù)向前跑,風把她的聲音吹散在風中:“我以前滿心想的是我姐姐能否幸福,可現(xiàn)在我的心中都是你。”
她笑:“謝清,天下多大啊,我卻遇見你。自此以后,無心天下,有你即可。”
謝清感到臉上有些發(fā)燙,如果仔細看,他的耳朵都已經泛紅。
二人身上的紅衣被風拂起,衣帶也糾纏在一起。
謝清在心中暗暗發(fā)誓,他一定會抓緊她的手,不會輕易放開。
二人放完花燈,感到有些疲累,于是決定打道回府。
他們二人下山時還是黃昏,而現(xiàn)在已近深夜。
身后的喧鬧越來越遠,路盡頭的山寨卻是一片寂靜,甚至連燈光也沒有。
謝清覺得有些不對,剛想出言提醒,卻被宋言牽住了手,他一愣,宋言便踮腳吻上了他的唇。
他先是驚訝,隨后也虛環(huán)住她,忘情地擁吻起來。
困意漸漸涌來,謝清開始并不以為然,可之后連手腳都漸漸失去了知覺。他難以置信地盯著宋言,后者則是淺笑。
在他沉沉睡去之前,他聽見宋言在他耳旁輕聲道:“謝清,對不起。”
終局
人死后會去哪?宋言以前問過他。
他是怎么回答的呢?他說,人死以后會被鬼差押送到陰曹地府,先過鬼門關,再走黃泉路,之后是奈何橋,橋下有一條忘川河,過了奈何橋后會來到望鄉(xiāng)臺,上面有一個老婦人,賣給過路的鬼魂孟婆湯。
喝了孟婆湯,就會忘卻前世之事,迎來新的輪回。
可他并未見到鬼差與孟婆,他面前的一幕幕,都是與宋言的回憶。
有兒時一同玩耍的歡樂;有韶華互通情意的羞澀;有離別時的不舍與惆悵;有互相思念的無盡仿徨。
他忽然想,如果自己與宋言從不相識,是不是事情就不會變成這樣?他不怨她,他只是愧疚不能一直陪著她。
意識漸漸消散,他眼前忽然閃過一片春色,明媚的淺綠更映襯出桃瓣的粉嫩,風拂過,二人身上落滿桃花。
他聽見她道:“若你平安歸來,我必嫁你,自此生生世世,不離不棄。”
鋪天蓋地的黑色吞噬了眼前的景色,他聽見自己回答:“好。”
“謝公子,謝公子!”他感到有人在喚他的名字,那人聲音格外耳熟,應是宋言身邊的阿然。
宋言……他忽然覺得神智清醒了些,費力地睜開眼,就看到阿然眼眶通紅,無力地倚在阿生懷里。
“她呢?”他咬緊牙關,才擠出一句,誰知阿然聽了這話,更是哭成了淚人:“郡主為了救寨子里的人,被江城帶走了,您快去救她啊!”
謝清忽然覺得腦中“轟”的一聲,他趕緊翻身爬起,腳一軟,又跌在地上。
藥效還在,所以他行動都很困難。他瞥見阿然腰間的匕首,飛快地抽出,猛地刺在自己的腿上,鮮血立刻冒出,在紅衣上染出一朵花。
他感到神志清醒了不少,吹了一個口哨,很快,追風就從一旁的枯林中竄出,他費力地翻上馬背,握住匕首,驅馬下山。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樣下山的,腿上的疼痛漸漸麻木,可宋言那句“對不起”卻一直縈繞在他耳邊。
他與她的手,終是松開了。
謝清趕到山下的小鎮(zhèn)時,忽而聞到濃重的血腥味,再驅馬前行,卻被東西絆住了馬蹄,低頭一看,原來是死尸。
大紅燈籠發(fā)出黃澄澄的光,灑在死尸身上,打出一層又一層光輝。
這是謝清與宋言剛來過的街道。
謝清的心猛地墜到谷底,他翻身下馬,忍著痛挨個查看尸體。每發(fā)現(xiàn)一個不是宋言,他便放松一下,但很快又緊張起來,生怕下一個就是他熟悉的面容。
最終尸體越來越少,青石路還在延伸,光滑的石板上倒映著柔和的金光,更襯出這條路的空蕩。
“吱啦——”金屬在地面上摩擦的尖利聲音在前方響起,謝清聞聲望去,只見宋言一身鮮紅,拖著長劍向他緩緩走來。
“阿言……”他的聲音有點干澀,他先是不敢相信,而后便是狂喜,他向她奔去,宋言卻搖晃了一下身子,重重地倒在地上。
一支長箭從她后心貫入,傷口處還汩汩地向外冒著黑血,謝清才發(fā)現(xiàn),她身上的紅是那般刺眼,就像用血染成的一般。
他跪倒在地上,哆嗦著手將宋言扶起,后者睜開眼,一臉的愉悅,她費力地揚起右手,舉起手中的酒壺,對他笑道:“謝清,成親需要喝酒吧。我求你,陪我喝酒吧。”
謝清眼里滿是心疼,他費力地扯出一個苦笑,“好。”
二人做出交杯酒的姿勢,謝清執(zhí)起酒壺,令宋言淺嘗一口,隨后,毫不猶豫地將壺中的酒全部灌下。
宋言望著他,癡癡地笑了起來,她輕聲道:“謝清,這杯酒遲了三年,終是又補上了。”
謝清緊緊擁住她,許久以后,他聽見她輕聲道:“謝清,我愛你。”
黃澄澄的光灑在空蕩蕩的青石路上,泛出一陣柔和的光暈,二人誰都沒有動,仿佛雕像一般。
忽然,謝清手中的酒壺重重地砸在地上,碎成了幾瓣。
他忽然嗅到一縷桃花的香氣,淡淡的,若有若無,他側頭一看,不知何時,街邊的桃樹都綻開了花,風拂過,卷起桃瓣,遮住了他的眼,一如經年。
他輕聲道:“阿言,我也愛你。”
——全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