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我最討厭別人拿槍指著我的頭
- 秋風斗虎
- 云川渡者
- 5545字
- 2018-04-18 00:05:04
據說貓的領地意識很強,它們會以住所為中心為自己圈定地盤,每天按時巡視,以確保勢力范圍的安全性。有趣的是,它們在捍衛領地的同時也會盡量避免與闖入者發生沖突。如果兩只貓的領地發生重疊,那它們就會自覺錯開巡視時間,保證雙方在不同的時段內巡視重疊區域,避免碰面。為共享領地和避免爭斗,它們之間建立了一種有效的輪換機制。
劉瑾等人就像是一群巡視領地的貓,皇帝就是他們領地中的重疊區域。以往大家都遵循一種建立在默契之上的輪換機制;而現在,劉瑾和張永都想把這種機制打破。劉瑾想要把領地上的其他人都趕走,獨占皇上的恩榮。張永則恰恰相反,他只想退出這片是非叢生之地。
宦官跟皇帝的關系,同文臣武將有著顯著區別。文臣武將和皇帝之間在某種程度上是一種雇傭關系,有些時候也表現為合作關系,少數時候則更為微妙。在分封制度中,有功之臣從皇帝手中獲得土地和人口,通過經營管理獲利,然后再向皇帝上交稅款。這簡直像是一種變相的承包,皇帝做開發商,大臣當包工頭。而在科舉制度的三級考試中,考生如果能夠在鄉試、會試之后,順利通過由皇帝親自監考和閱卷的殿試,則不僅可以成為“進士”,還能自稱“天子門生”,與皇帝結起一條有師生名義的精神和情感紐帶。
宦官就沒這么復雜,他們無論是做皇帝的保姆、生活秘書、玩伴、家教還是其他,都被深深打上“附屬品”的烙印。他們的命運可以憑借皇帝個人的偏好和喜怒被任意擺布,而不存在任何制度和輿論的保障。這就是所謂的“命”。張永或許會感嘆“命運決定終點,我只能修改到達終點的路線”,強勢的劉瑾卻只說一句“去他媽的”。
張永自從接管神機營,經常陪皇帝練兵,感覺氣血比以前足了,獨自一人時,郁郁寡歡的情況卻不見好轉。舊病未愈,新癥又添。最近他一天到晚手心總是冒汗,夜里不是輾轉反側,難以成眠,就是不停地做夢,夢中經常看到自己縱馬揮戈,馳騁于一片火海。
他憶起王太醫的話:“五臟與五行一一對應:肝屬木,心屬火,脾屬土,肺屬金,腎屬水。五臟的異樣,經常會幻化成五行出現在人的夢境里。《黃帝內經》有言:‘肺氣虛,則使人夢見白物,見人斬血借借。得其時則夢見兵戰。腎氣虛,則使人夢見舟船溺人,得其時則夢伏水中,若有畏恐。肝氣虛,則夢見菌香生草,得其時則夢伏樹下不敢起。心氣虛,則夢救火陽物,得其時則夢燔灼。脾氣虛,則夢飲食不足,得其時則夢筑垣蓋屋。’你手心冒汗,夜夢頻仍,夢中大火熊熊,這是心火過盛之狀。”
“要吃什么藥呢?”他當時問。
“你要想吃藥,我這里方子多得很,一天三頓管飽。但心病終須心藥醫,關鍵是你自我調節。什么時候不整天胡思亂想了,什么時候這心火也就退下去了。天塌下來有劉瑾和李東陽頂著呢,你愁個什么勁兒啊?”
張永一陣犯難,有些事是自己說不愁,就真能不愁的嗎?天塌地陷與他有何干系?他擔心的只是自己眼下該如何做人。
有一點他沒有告訴王太醫,在他每晚的夢里,鐵馬金戈的不只是他一個人。在那匹神氣活現的獅子驄上,除了自己……還有皇上。皇上才是坐在他身后真正攬住韁繩的那個人!
自己對皇上,從來是人前把他當主子,人后把他當兄弟。可皇上也是這么想的嗎?以前或許是,現在卻未必。最近一段時間,皇上對自己的一系列親密舉止讓兩人之間的氣氛變得越發曖昧,他的秋波頻傳,他的噓寒問暖,他的勾肩搭背,無不讓自己覺得尷尬無比。防微杜漸,未雨綢繆,張永多次告誡自己,歷史的教訓是慘痛的!
當年,西漢的開國將領黥布謀反,高祖劉邦親率大軍討伐,不幸被亂箭射傷。高祖傷勢嚴重時,一度臥床不起,命令守衛不得放任何人進入他的房間。群臣在門外苦等了十幾天,像節假日在景區排隊上廁所一樣急狂難耐又束手無策。只有樊噲仗著年輕時跟高祖一起做過古惑仔,擁有一段“曾共渡患難日子總有樂趣”的友情歲月,不顧守衛的攔阻,徑直闖到高祖的御塌前。掀開簾子一看,只見高祖正睡在一個宦官身上,滿臉的愜意和嬌羞。樊噲又驚又氣:“怎么……這就……玩兒上了?”高祖也挺不好意思,只好從床上爬起來,沖著樊噲一通傻笑:“孩子,你可以選擇相信眼前看到的都是幻覺。”
漢武帝時,“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的李夫人有一位哥哥,叫李延年。他因犯法被處以宮刑,隨后進入宮中負責養狗。他喜好聲樂創作,浪蕩江湖的經歷和下身挨刀的遭遇不斷刺激著他的精神和肉體,既為他的創作提供了無限靈感,也幫助他塑造出一股不羈的偶像氣質。武帝由此對李延年分外寵愛。不知武帝到底是癡迷音樂,還是癡迷偶像,又或是神往曾祖父劉邦的事跡,后來甚至也與宦者李延年同起同臥,搞得李夫人百味雜陳,幾乎懷疑武帝是“大隱隱于柜”,把她召進宮不過是一場“形婚”。
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張永發誓不讓自己沾上這類事情。實際上,他也極度反感與這類事扯上關系。身體殘缺是情非得已,但殘缺的男人也是男人,他的精神還是健全的。
這些年,他逐漸認清一個事實——因為他是宦官,所以就注定被當作另類和低等生物。什么抱負,什么情懷,什么愁思,都與他無緣。可他并非草木,也終究不是庸庸碌碌之徒,他會有綿綿不絕的理想和春花秋月的情思,哪怕從來不曾有任何人在意過。
他轉念想想,即使他不是宦官,恐怕除了那群花癡的宮女以外,也不會有人關注他的所思所想。人生來孤獨,寡居在一座座密不透風的心之城堡里,縱然偶爾有人走進參觀,也不過是個走馬觀花的過客。
哪有那么多的“天涯共此時”,更多的只是一種心緒的無處安放,最后全都不了了之。
最后他得出結論,說到底他所能夠依靠的,只有那傾世的容貌和瀟灑的風姿,這是廣大宮女們的幸運,卻是他的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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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永還在出神,門外一陣密密麻麻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地灌進來。他走出門,看到劉瑾、谷大用帶著七八個番子正朝他疾步而來。
他眉頭一皺,心想神機營這么多道守衛,劉瑾區區幾個人居然說闖就闖進來了,看來自己手下這群人見到劉瑾和西廠番子,還是提不起膽量。不重罰幾個管事的軍官,看來是不行了。
他因之前在奉天門跟劉瑾起了沖突,嫌隙并未彌合,所以也不上前迎接,只是站在原地等著對方走近。
劉瑾來者不善,離著十來步遠,便沖張永叫道:“姓張的,你出來的正好,今天劉某人來向你討個說法!”
“敢情是劉太監想擊鼓鳴冤,出門就迷了路。我這兒可不是刑部衙門,怕是給不了你說法。老谷,劉太監不認得去刑部衙門的路,你怎么也不幫他指指道兒?”
谷大用臉色鐵青,壓低了嗓子說:“今兒遇到點岔子,劉老兄來你這里問問是怎么回事。你把你知道的一五一十地說出來,也就沒什么了。”
“這話可笑,像是沒頭沒腳的天書。我且聽聽什么岔子,怎么岔到我神機營來了!”
說話間,劉瑾早已走到張永面前,他瞪著張永說道:“之前錦衣衛指揮使石文義給我舉薦了兩個人,一個叫徐鳳,一個叫黃擒虎,這兩個人我用著都不錯。可就在前兩天,他們在外出辦事時,先后被賊人用火槍暗算,如今唯獨剩下兩具尸首。”
“這京城中有火器的衙門,可不止我神機營一處。”
“可敢在我劉瑾頭上動土的,就只有你張大都督一人!”
“劉老兄你可真夠抬舉我的。不過,這兩人雖然不是我殺的,我倒真打心眼兒里感謝那位動手的人,感謝他為我大明朝除去了兩個殺人如麻的禍害!”
劉瑾聞言,不禁氣急敗壞:“放肆!你想過說這話的后果嗎?”
張永見劉瑾這話說得兇橫,哪里肯示弱:“我張永做事從來就不怕有什么后果!”說完,他突然從侍衛手里拿過一把上好彈藥的手銃,直直對向劉瑾,另一只手接過下屬遞過來的火折子,準備點燃手銃的引信。
這一幕猝不及防,劉瑾身后一行人個個嚇得悚然呆立。
“張永,你想干什么!快放下!”谷大用急忙喊道。
劉瑾身體略微晃動了一下,一雙吊梢眼死死地盯住張永,口中的話一字一字地從牙縫里擠出來:“賊亡八,不知死活的忤逆畜生!你倒是真有種!”
“呸!”張永朝地上啐了一口,“咱們都是閹人,誰也沒有種。閹人做到我們今天的位置,也算是皇恩浩蕩,祖上積德。可你還不知足,到處殺人,到處樹敵。手上沾了那么多人的血,晚上不會睡不踏實嗎?今天是你的兩個屬下,明兒保不齊就是你自己!”
“哼,這你管不著!要不你今天把我撂倒在這兒,要不我包你不得好死!”
兩個人面對面站著,全都紋絲不動。劉瑾鎮定地瞧著汗珠一顆顆從張永臉上滾落下來,偶爾被那汗珠反射出的光線刺到,微微眨一下眼睛。
谷大用示意下屬不要輕舉妄動,他試圖安撫張永道:“不過一點小誤會,都是自家兄弟,何必你死我活的呢!快把手銃放下吧,給劉老兄賠個不是,這事就當過去了。”
谷大用的話無異于火上澆油。張永臉上顫了一下,沖劉瑾冷笑道:“既然剛才劉老兄都把話說透了,我沒道理留著你的命日后殺我。”說完,張永把火折子往引信上一湊,引信立馬燃了起來。
在場眾人無不大驚失色。劉瑾想往一旁躲閃,可張永另一只手已抽出匕首,抵在他的腰間。
引信將盡,張永陡然把槍口一偏,一聲爆響,幾顆鉛彈從銅管里飛出,直射到劉瑾貼身的一個隨從身上,一團血跡濺得劉瑾滿身滿臉。
劉瑾和谷大用帶來的人全都拔刀出鞘,張永的屬下則紛紛把火銃和弩端了起來。
這一槍著實把劉瑾嚇得不輕。他轉身便走,頭也不回地喊道:“神機營所有的人都聽著,備好你們一家老小的棺材!”
張永垂下的手緊握著火銃,仍在不住地顫抖。他知道這次是放虎歸山,但更慶幸沒有一時沖動把劉瑾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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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月過去了,李夢陽像一件無用亦無害的舊家具被遺落在詔獄里。他知道自己內心還有很多尚未消解的欲念,但他不愿去想。人在活著的時候,還會意識到自己對于生活心有不甘;等到魂歸九泉之后,這種不甘頃刻也就變得毫無意義。退一萬步說,即便你青史上留了名,后人充其量也就通過幾頁黃紙,知道有你這么一號人物,大概說過一兩句什么話,做過一兩件什么事。知道也就知道了。除此之外,再無其他。由此看來,人生八成要以失敗告終。今時今日的李夢陽更是如此。這是他此番入獄后新獲得的感悟,以前的他從沒想到過這一層。總之,現在他對于死亡的態度,是不愁不喜、不卑不亢的。
看淡了死亡,死亡卻久久不至。過這么久都沒死,大概這次是死不了了,看來康海的幫忙確實起到了作用。他的傷勢在逐漸好轉,慢慢可以下床走動,再后來恢復到可以繞著狹小的牢房跑圈兒,站在床板上像動物園上身一樣做五禽戲。在馬永成的特殊關照下,他的牢房里可以成天點起油燈,三餐也還不錯。知道他是河南人,獄卒甚至給他送來一包信陽產的谷雨茶。但是,無論他怎樣要求,獄卒都不肯為他提供紙筆。大概是馬永成有意打了招呼,害怕他又放膽寫出些什么東西,被劉瑾發現后招來麻煩。
牢房里的日子過得格外的慢,孔子說“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而詔獄里的日子卻像老男人的小解,千呼萬喚,點點滴滴,欲流又止。沒有紙筆就沒法寫詩寫文章,不能總在墻上寫血書,那樣不光進來的人會被嚇一跳,自己也早晚搞成貧血。還有就是伙食雖然不賴,但量太少,每餐總吃不飽,又不好意思向獄卒開口,人家會覺得你都蹲了死牢,還整天“吃啥啥不夠”的,自我認知有問題。
漸漸地,李夢陽養成了三大愛好:無聊時逗螞蟻,摳快要剝落的墻皮,餓的時候就吃獄卒給他的茶葉。逗螞蟻和摳墻皮讓他的手像得了灰指甲,而吃茶葉讓他整宿整宿失眠。不僅如此,他的愛好后來還在詔獄里引起了一場軒然大波。
問題出在摳墻皮上。墻皮越摳越多,墻體越刨越薄,逐漸引發了詔獄管理層的普遍憂慮。負責安保的害怕李夢陽受了“肖申克鎮刨坑奇譚”之類民間傳說的影響,要計劃越獄。負責基建的更是坐臥不寧,因為李再摳下去,就勢必暴露出詔獄工程質量方面的問題。就連宿管方面也不斷接到其他犯人的投訴,說李夢陽的牢房里總傳來奇怪的噪音,嚴重影響他們正常的休息和學習,阻礙了他們接受強制改造、迎接嶄新自我的進程。所以后來詔獄內部背著馬永成,專門成立了“解決在押犯官李夢陽摳墻皮問題”工作小組,經過幾輪約談,才成功說服他放棄這一愛好。
逗螞蟻同樣未能持久。可能李夢陽挑逗的手法讓蟻族們很不適應,他牢房里原本幾個蟻巢的螞蟻陸續舉家遷徙,再后來整個詔獄的螞蟻都繞著李夢陽的牢房走。茶葉沒多久也吃完了。三大愛好全部夭折。李夢陽只好整天躺在床上睡覺。
躺著失眠的時候,他會遙想到端午節千帆競渡的場景——萬丈高陽之下跳躍著擊水和鑼鼓聲。那種市井的蓬蓬勃勃的競技以往為他所不喜,因為它毫不掩飾那份乏味的引人向上的鼓動性。但現在想來,那也不失為一種生的證明。
飲食男女,口腹之樂,星夜蟲唱,初雪煙霞。有些人會沉浸于這些有滋有味的生活細節當中,并把它們當作生活的本真。李夢陽不是這類人,他感知生活細節的神經異常粗糙。也可能他腦子里想著太多的事情,無暇他顧。哪怕在家里待了一整天,看到董婉在眼前晃來晃去無數次,到晚上他依然記不起她穿的是什么顏色的衣服。后廚做了可口的食物,他吃到嘴里覺得好,吃完后就忘記了滋味,之后也不再惦記。如果說王安石當年吃飯只夾自己面前的菜,是因為高度近視,那么夢陽就完全是以恰巧路過、順便來點兒的心態在就餐。
賈敏這個小同鄉來到府上后,給飯桌上增添了很多河南老家的菜色。那家伙也是有趣,以前在殷實之家做小姐,父母不舍得讓她下廚,她卻時常跑到廚房里瞎逛。時間一長,也看懂了很多餐食的做法,只是一次也沒試過,倒像是一位后廚里的趙括——會說不會做。她把那些心法都傳給了李府的廚娘,廚娘做出來后,味道竟然也八九不離十。有一次午飯,后廚端上了夢陽老家的山羊燴面。他一心想著公事,竟然絲毫沒有覺出不同,只是嘴上不知不覺多吃了兩大碗。后來,董婉怕他撐出三長兩短,急忙喊停,他才反應過來。董婉也不錯,雖然是大家閨秀,但是煲得一手好湯,還曉得不同季節在湯里搭配不同的食材和藥材,真也難為她了。
夢陽想到這些,不禁啞然一笑。
三個月后,他走出詔獄,已是初春早長鶯飛、“芳林新葉催陳葉”的時節。這時距離董進之被抄家流放、董婉患傷寒去世已一月有余。后代有位詞人說“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確有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