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政再次來到夢境已是他掌權(quán)的半月后,那幾日他一直忙于肅清相邦一黨的余脈,無暇歇息,但后來,他便不敢睡,他怕見到連衣。
原因無他,因為他親手鳩殺了自己的母妃。
可他還是忍不住,他想見她,想她如同兒時一般,安慰自己,陪著自己,告訴自己有她在。
但這次與往日不同,連衣聽見他的聲音,卻只是背對著他,自顧自地下棋。
許是多日不見的緣故,他覺得連衣似乎有點不一樣,他看著連衣的背影,眼前一片模糊,一種名為孤獨的感覺從連衣身上散發(fā)開來,就連夢境內(nèi)的空氣都帶了淡淡的傷感。
連衣似是清減了些,他想。
“連衣,”他輕聲喚,如同無依的幼獸一般,帶著淡淡的惶恐和恐懼,他幼時經(jīng)常這樣,尤其是父王剛?cè)ナ赖哪嵌螘r間,算是他裝可憐的一項利器。他知道,連衣不會拒絕他的。
可這次,他卻沒來由地有些心慌,明明是裝的,聲音卻帶了真實的苦澀。
連衣沒有動。
他慌起來,他忽然覺得自己不應(yīng)親手去做那件事,連衣若是看到,定會厭惡他的……他的大腦有些紊亂,忽然想起前幾日,叔父提起為自己選妃之事。
他緊繃的神經(jīng)驟然放松,若是這般,那連衣豈是對自己有意?她這是……吃醋?
小小的歡欣填滿了他的心房,于是喚的更賣力,最終連衣放下棋子,緩緩轉(zhuǎn)身。
但她臉上并沒有他所幻想的女子的嬌羞,也沒有對他的擔(dān)憂,連衣只是淡淡的,卻連掛在面上的笑容都隱去了。
秦政覺得有什么東西已經(jīng)悄然消失,他的心臟忽然隱隱作痛。
連衣的眸子里古井無波,她開口道:“阿政,你登基那年說的話,果然實現(xiàn)了。”連衣似是想扯出一絲笑,可又收了回去。
他忽然想起,那年她為自己梳洗完畢,他親口說的,自己已不是稚兒。
那時年少,尚不通人間疾苦,只是單純以為自己可以保護連衣,卻不曾想到這之后的一切。
而現(xiàn)在,他已獲得自己想要的一切,但初見連衣的那段時光,卻也回不來了。
秦政的目光落向遠方,輕聲道:“我早已不是稚兒。”
連衣的聲音里漸漸染上了一絲笑意,可他聽來卻是分外心疼,她說:“我認識阿政已經(jīng)十一年了吧,這么多年,阿政也成為了真正的王。”連衣頓了一下,他不敢看她的神情,只聽她幽幽道:“身為王者,得到的多,舍棄的自然更多。所以……”
他忍不住了,忽然用力抱住連衣,連衣沒有反抗,只是乖乖伏在他胸前。
半晌以后,他聽見連衣的聲音,悶悶的,卻格外堅定:“阿政,我會被你舍棄嗎?”
秦政緩緩松手,落荒而逃。
連衣看著他的背影逐漸消失,忽然伸手幻化出一面水鏡,看見那年他們相遇的那顆桃樹,一時之間,新開的桃花謝了一地。
風(fēng)把花瓣吹起,又輕飄飄地落了一地。
他再見到連衣,已是一年之后。
當(dāng)連衣質(zhì)問過他之后,他便怕了夢境,只好整日用公文填滿時間,正巧國都來了一個自稱半仙的道士,他便將道士請入宮中。
那道士為他開了一副藥,他每日服下,睡眠照常,但卻不曾做過一個夢。
直到他大婚前一日,他為自己未來的妻子挑選了一套大紅喜服,當(dāng)目光聚集到那紅衣之上,他忽然想起來那一抹熟悉的素白。
他想連衣若是穿上這件喜服,定是絕美。
連衣……他原已這么長時間不見她。
當(dāng)晚,一年沒有做夢的他竟又來到了夢境,看見連衣仍是一副笑意盈盈。
他試探地問連衣這段時間還好嗎,卻被連衣用奇怪的眼神看了半晌,之后才笑嘻嘻地說:“阿政是不是傻了,這才一天而已。”
他心里已經(jīng),但又放松開來,又輕聲問連衣是否能看到夢境之外的事情,連衣?lián)u頭,說她今日忽然看不到外面的事情,定是哪里出了問題,明日一定能恢復(fù)。
他這才放下心來。
二人都很有默契地避開了那日的質(zhì)問,連衣見他有些疲憊,便督促他快些休息。
連衣的話似是又魔力,不一會兒,他便感覺昏昏欲睡,意識消散之前,他想,若一直這樣下去,他是不是可以不再醒來。
第二日,他醒來時,只見一片濃重的大紅,本是喜服,卻讓他想起了九年前的失敗,那時他的五千禁軍,就在城樓之下,被屠殺殆盡,濃重的血跡鋪了一層又一層,即使現(xiàn)今,城外的土地還是一片暗紅。
但那喜服,正是他親手挑選的,現(xiàn)下也正著在他心心念念的女子身上。
但這不是夢,他看見自己寢殿中熟悉的一切,才明白,這已不是連衣的夢境。
他感覺自己有些發(fā)抖,看向連衣,后者臉上卻帶著三分悲涼,五分嬌羞,垂眸輕聲道:“阿政,我騙了你。”
他忽然憶起幼時他問過連衣,妖死后會怎么樣,連衣的神色很蒼涼,許久以后才告訴他,妖是沒有靈魂的,死后只能湮滅于天地之間。
他忽然憤怒起來,卻不知該怨誰,他只是抿住唇,不說一句話。
忽然,他感覺自己手心多了什么,抬眸一看,只是一塊帶著暗紅花紋的石頭。
連衣見他不語,開口道:“阿政,那塊石頭,是我的心。”
我對你的心意,都在我的心上。
許久以后,連衣又道:“天亮之時,我會死去,阿政,我求你,與我成親吧。”
他聽見自己干澀的聲音,“好”。
他們的婚禮沒有賓客,秦政握住連衣的手,沿著大婚的道路,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初春的凌晨帶著寒氣,風(fēng)把連衣的發(fā)絲吹起,撫到秦政身上,二人的發(fā)絲竟纏在一起,可誰都沒有想要分開。
民間有習(xí)俗,夫妻二人新婚時,將剪下二人的發(fā)絲各一縷,打成同心結(jié),意喻永結(jié)同心。
我不求與你世世不離,我只求可以與你相攜到老。
秦政無比希望這條路可以再長一些,長到?jīng)]有盡頭。
當(dāng)?shù)谝豢|陽光劃破夜空,連衣與秦政一起抬頭仰望。他們交握的手越攥越緊,卻也抵擋不住連衣的消散。在連衣完全消失的前一刻,秦政竟聽見連衣的笑聲。
她說:“阿政,我愛你。”
尾聲
秦政感覺自己做了一個夢,夢中連衣對他淺笑安然,二人近在咫尺,他卻不敢伸手靠近。
聽了那么多年關(guān)于妖的傳聞,他竟也漸漸信了不少。
妖,果然是狡猾的生物。
她會騙了你的感情,隨后又決然離去。
他忽然想起那個給了他藥的道士,連衣剛離開時,他聲稱自己可以使她復(fù)活,向自己索要大量金銀,隨后杳無音信。
人們都說他被騙了,可他卻心甘情愿。
他現(xiàn)在已有了想要的所有,卻回不到當(dāng)年與連衣嬉笑的時光。
連衣于他,始終是那鏡中花,水中月,一碰就會消散。
但他不愿輕易放棄,那年連衣離開,桃花落了一地,他跪坐在桃樹下,一遍又一遍地喚著連衣。
連衣,我還欠你一句,我愛你。
終局
秦政緩緩睜眼,刺眼的陽光打在臉上,讓他不由得瞇起眼來,掃視周圍,竟是那顆桃樹。
桃花落了一地。
本是粉紅的花瓣,落在地上,竟化作純白,就如同他的夢境一般。
他忽然有了一種錯覺,似乎那樹后正立著那一襲白衣的女子,她會笑意盈盈地喚他:“阿政。”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