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婚爾·人非
- 弗央祭
- 穆梓弗奚呀
- 9383字
- 2021-01-06 10:10:06
三揖三拜,一時被他方的舉動惹懵了頭腦,她始終低垂著頭,時不時挑眼偷看他的面龐。雖不甚清晰,他每每投來的溫柔目光卻足以讓她迅速游弋開眼神,繼而臉上立時惹起一片緋紅。還好紅綢相掩,旁人看不甚清晰,否則自己如今不知如何的窘態確是無地自容了。
望著她從未展現出的嬌媚之態,他有幾分動容,卻始終溫柔地凝視著她……五官精致小巧,紅綢相映,搖曳的頭蓋流蘇襯著光影在傾世美顏上顫顫巍巍漾動。看不分明,這近在咫尺卻又依稀可見、而又似遠在天涯不可褻玩的高雅不禁為她增添了另一分值得探尋的神秘……仿如第一天認識她.......仿如從沒有真正認識過她..........
她望著他溫柔的目光,腦中閃過無數之前的種種,眼前的一切卻仿如飄在夢中,不再真實。
自己和他,若能永遠這樣相敬如賓,相安靜好.......那該多好.........
思著思著,嘴角不禁泛起一絲醉人的弧度。
.
禮畢,他去前廷招待賓客,若離則由么么仕女們簇擁著來到青廬。
外侍不得入,她只得自行進去,里頭自有人來接。剛離了眾人,她正尋思著,遮著這寬大的紅蓋頭看不清路將如何行走,便立時有個麼麼自里面來接。
那麼麼扶著她小心翼翼地行著,湊近了悄聲熱情道:“老嫗是將軍的乳娘,今兒個就在外邊兒,今晚他若敢欺負殿下,您就叫我~”不知是因終于見了能管束他的人竟是一個老婦,還是她說的今晚之事惹人羞,她卻實實被逗笑了。
她未言任何,只沈目低垂,眼角彎翹,眉眼含笑,一副靦腆嬌羞之態。
那老婦將她安置在床邊搭手于膝正襟危坐,便開始細致擺弄起她的衣飾長擺,小心翼翼地對稱鋪開刺鑲金拂袖,細心撫平上面的褶皺,伸直手指抑停鳳冠旁側搖曳的流蘇,理了理上面的殘雪.........待一切備妥,她行了個標準的跪拜禮,便去領著五個內幃侍婢整理擺件。
“你們將軍........”
“平日可常歸府?”
蓋頭下傳來裊裊清韻。
“答夫人的話,不常。”
“以往府內都是小夫人管事,不過如今夫人來了,便是夫人的了!”一個侍女邊精細刷著杯盞上的浮塵邊回道。
內幃的人離得近,日后也是近身隨侍的,說話自然也隨意些。當然這是將軍府,與宮里的繁文縟節自然沒得比,不過這也更讓若離覺得輕松自在。
“小夫人?”先前未曾聽聞他有娶親,又哪來的小夫人?不過想想也是,自己在軍營躲了許久,回宮后又多日不出去走動,他的私事又豈會件件讓自己知曉?只是如今自己嫁了來竟無人告知他已有了妾室,總覺讓人看輕了許多。
不過轉念一想,自己如今在他們心中的身份是楚櫻,那些看輕和偏見歧視自不是對著自己而來的……況且,自己能包容一個斯琪薩,難道不能再容忍另一個嗎?........她不知自己在冥冥中介意什么,本想不在乎的!本不該在乎的!自己來此本來就是為求一個虛名和身份地位的!.........可聽到他已有妾室的一瞬間,心中卻不知為何閃過一瞬莫名的不悅。
“夫人還沒聽說吧!小夫人是去年過的府,當日因臨了親戚頭七,將軍便令別聲張,彩場也不甚大的。”那侍女見若離仍心有余悸,便試圖言那邊的勢弱來安慰著。
若離恍惚了一刻后道:“聽說了。一時沒想起來罷了。”
她不想糾結許多了,不想沉浸在以往了,人總要向前看的........從前,他與自己沒有任何關系,自己又何須管顧他甚多?
.........而今后,自己和他.........或許都不一樣了。
真希望.......自己和他,能夠重新開始——做一對薄情卻真摯的伴侶
——亦足矣。
畢竟,在這毫無人情可言的“責任”的壓力下,日久天長,她并不想與他一直這樣冷漠而又別扭地相處下去........無論懷揣再多的使命,十四歲的心靈如今仍能感受到這處處焰紅帶來的隱隱沖動,這處處笑顏映射下的冥冥喜悅……莫名珍惜著這在生命中只有一次、卻對女人至關重要的一刻……
她默然了。
沉靜了。
卻愈加緊張了。
冥冥中期待著什么,又恐懼著什么。
.
她垂著頭,不知胡思亂想了多少時候,只記得劇烈的心跳回聲一直環繞在耳邊,浸染了整個身心。久久徘徊,揮之不去。
腦中閃過太多的疑問和困惑,又忽而間消失不見,留下的只是不知所措的心悸和初嘗禁果的羞澀.......
忽而傳來咿呀的開門聲,伴著劇烈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她瞬間反射性地抬眼望去。
隔著幾道透明的絳色幃帳,她警惕的目光直射向外室的珊門。燭光晃晃,莎影茫茫,她依稀望見遠處那個玄衣假面的人影.......她望著他一步步徐徐走近,一片片輕柔而優雅地掀開淡紅色的幃簾帳縵,沉穩的腳步堅定而悠然。
她復疊相交的雙手不知覺攥緊,修長的指甲早已掐入掌心,并在不覺中愈來愈深。心跳毫無規律地撲通亂撞,臉上頓時像醉酒般燒得緋紅……
——第一次!第一次在他面前懵了頭腦由不得任何思考.......第一次經歷這陌生的一切,冥冥中內心卻已有了歸宿,并隱隱地當了真!……第一次聽著他漸漸移近的腳步,緊張到無地自容........此時并不似往常相見的恐懼,卻只有對未知的不安和警惕,甚至泛起一瀾冥冥的期許……
冥冥中希望著.........期許著.......
這一晚,
這一刻........
是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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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他近身,她感受到了他腳步中隱隱努力抑制著的跌跌撞撞,她聞到了他身上濃重的酒釀米香。
——他醉了。
不知是為了借口逃避還是為了模糊意識,只確實醉了。然而他卻始終深沉而溫柔地望著蓋頭下那依稀可見的精致五官,那出似灼灼之蓮不可褻玩的傾世面顏.......看不甚清晰,卻足足勾人心魄,醉人心魂。
.......不知是酒醉還是心醉,他迷離溫柔的眸沉靜如秋水,散發著灼灼異彩。
盡管并不否認他的初衷,但她并不完全相信徐睿說的那句話:“他不敢娶殿下!”——依自己一直以來對他的了解,他就是個瘋子!世上沒有什么事情是他不敢的!娶自己更不是什么值得再三考慮的重大決定!........如今看到他醉酒后這般癡迷,又有一種眷戀般的不舍,她忽而有一絲恐懼......恐懼今晚將會發生什么.........
她驚異于自己甚至正在認真思考著:
要不要發生什么?
她不知她今夜酒醉是他蓄意謀之還是情不自已,不知今晚要不要成為他的人,或者更確切地說——他要不要允許自己成為他的人.........她不知道主動權究竟在誰手里,不知自己能否和他安度一夜求個虛名而不受任何侵犯........但她始終未曾忘記——自己如今,是以楚櫻的身份站在他們面前。此榮、此遇——本歸于她。
“郎請除新婦冠!”一侍女喜悅的妙音在不遠處響亮地響起。
他走近她,就在面前,他站定。
很近、很近,她垂眉落目,在紅綢邊緣搖曳著的流蘇間,她看到他的玄錦履尖,內心頓時被一陣濃郁的酒香擾起了波瀾,一波悸漾伴著一波羞怯油然而生。
在未及反應之際,冰涼的玉如意已挑起綢緞一端,嬌紅的頰畔頓時紅了半邊天。
如含苞艷朵的粉嫩紅唇已依稀露出半彎,他忽想起了什么,立時落了手。隨著玉如意的消失,紅綢悄然落下,再一次遮擋了那張嬌羞的絕世容顏。
——果然,他一直以為自己是楚櫻,他怕讓眾人知道這其中有他參與的鬼把戲!
他轉身,將玉如意輕輕放在案上,未發一句話。他優雅地抬手,一應侍女齊齊行禮后便靜靜退了出去。可見他的令在這將軍府有如圣旨,雖圣女下嫁的禮程未盡,卻無人敢指出甚至反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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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青廬內只剩了兩個人,和一應絳色綢緞裝飾著的、象征尊榮和幸福美滿、和睦平安的金銀器具和大小彩禮。氣氛頓時尷尬,突然沉靜下來的周遭空氣仿如凝滯在一瞬間,不知下面該作何,她亦不知他有何打算,也不知他在這沉寂中默默思考著什么。
沉靜了片刻,他忽而轉身向外走去。
聽到腳步聲快速地漸行漸遠,似乎只要猶豫一刻就會馬上消失在視野邊緣,她突然著了忙——不能這樣!不能放他逃走!他如今認為自己是楚櫻,若出去,此番恐怕會毫無顧忌自己的顏面,恐怕明日也沒人敢稱自己一聲將軍夫人了!........那自己計劃的一切一切,便全都付諸東流了!決不能如此!
她深知!自己若想要實現那些,首先便是必須穩穩坐好將軍夫人的主位!
“將軍?”
她欲以自己的身份留住他。他若知曉是自己,無論是出于對皇室的尊重敬畏還是對自己或母妃的感情,多少都會給自己留些顏面的!畢竟自己的出現是所有對自己出宮知情的人都始料未及的,在未確保贏面的情況下,他還沒有準備好與皇室撕破臉........
剛才的呼喚——
她相信他聽見了。
她相信他聽清了!
相信他聽出是自己了!
——因為自從聲音一出,已被他推開半盞的珊門便停止了曳旋,他的腳步也隨之停滯了……整個背影似麻木般地站在那錯愕良久,卻始終未回身。他一時不敢相信!他在等待下一句的確認。
“我回宮多時,將軍這府邸卻是頭一次來!”她試探著。
“方才見景致異眾,將軍可愿賞光........陪我一游!?”
她想著,若想讓眾人確定自己和他的關系,從而確立自己在府中的地位乃至話語權,又能夠散散他的酒氣、以免對自己做什么過分之舉,一同出去或許是個折中的辦法。
她看到他默默關上已開了半盞的門,看到他在錯愕驚疑中徐徐轉身,看到遠遠的,他驚愕地直直凝視著自己的面顏,仿佛要透過簾簾帳幃和用于遮面的片片赤莎直探入自己的面頰!........他一步步走近,不似之前沉穩,而是輕了許多,慢了許多........
她知道.......那是不確定!那是毫無知曉事情原委而莫名其妙承擔結果的驚駭錯愕!那是一切都仿佛超出了預料、而對未來一切未知的深惑不安!——自己和他,都是習慣于掌控命運的人.......這樣的人,最害怕變故!這樣的人,也更怨恨肆意妄為引來變故的“敵人”!
頭戴赤紗,她只能看清他的大致輪廓徐徐相自己走近,每一步落地都像是經歷了一次人性垂問的洗禮。她不知現在他的內心是何種感情何種境遇,不知他會恨還是會怨,會報復還是會冷淡……不知他是否有........哪怕一絲........即使他自己都未察覺的.........
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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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她始料未及的是,他來到她身邊,深吸一口氣,竟徑直擁她入懷。
.........
緊緊擁著,她感受到他長長吐出氣息時小心翼翼的微微震顫,感受到伴隨著毫無規則劇烈心跳的隱隱驚喜,感受到他深沉而無序的呼吸聲,感受到他想要慶幸地癡笑卻又未發出一聲,甚至感受到他眼中有晶瑩的東西在狂喜中頻頻閃動.........像是突然獲得了天降的無價珍寶,像是突然被賜予了期冀已久的禮物……
這一切........
陌生,卻又熟悉著。
——陌生的是他的熱情和感情,熟悉的卻是他的關切和真誠......
白皙修長的指尖垂在身側微微顫動,但不知為何,潛意識驅使下,她沒有引臂回應他。
冥冥中感覺有哪里不對,卻不知是哪里不對。
瞬間被濃重的米酒釀香包裹,有一種說不出的溫情脈脈。心貼著心,她能感受到他對自己的情感——疏于表達,卻熱烈澎湃!她腦中突然閃過在魁北隅的那日夜晚軍帳中醉酒后的短暫纏綿,不知是不是心已被他勾了去,不知是不是冥冥之中自己對他始終有種深深的執念........為何他的吻、他的擁,總能打破內心的最后一道防線!為何本想不在意、不牽連,卻偏偏離他越來越近.......
但心靈的悸動是不容爭辯的實證,這懷抱冥冥中給了這信心和安心又一次鏗鏘的肯定,她不知覺安詳地合起眼,笑出一彎幸福的月牙線。伴著內心的隱隱沖動,感受到他炙熱澎湃的深情,她不禁為之動容……內心的澎湃激流盡在一刻間洶涌而起,她靠在他肩頭,不知覺迎合著他的深情,她淺啄著他布滿青筋的頸,挑逗著他由于醉酒加之深情挑起的即欲噴薄而出的沖動。
他感受到她這般欲拒還迎的微動,感受到她不加掩飾地慷慨回應,他感謝上蒼最終將她賜予了自己!不知是因極度地激動慶幸還是許久的渴望未得,此時全身心無法抑制的烈火瞬間被她微小的招惹舉動攪擾而起!盡在一刻之間,他微微放手,繼而瞬間將她橫抱而起,直向臥榻闊步而去……
他的脈脈星眸近在咫尺,雖隔著紗,卻始終深情凝視著她。她則垂眸含笑,始終未抬眸看他,靦腆嬌羞的面頰映著燭光夜色的斑斑暗影更顯一層唯美勾魂的韻致。
他如紳士般輕柔將她落于柔軟的榻上,隨即俯身覆下來,隨手摘去了半盞假面。
她脈脈含笑,緊緊咬著唇,目光迷離而游弋,卻唯獨始終不敢看他一眼。她知道........他就在很近很近的地方,就在頰畔額旁........深沉而略顯沖動的鼻息噴在頸間格外舒爽,再一次隱隱勾起內心深處蠢蠢欲動的波瀾……她垂著眸,長睫在赤紗下撲朔忽閃,她笑的更甜,也更嬌羞了幾分。
她今日異常的順從聽話,卻始終像被什么挾持了靈魂一般,迷離著雙眼逃避者他的目光。他以指尖輕輕劃著她的鎖骨,她的玉頸,撩撥著內心的激情翻涌。他的指尖微微翻開赤紗的邊緣,露出她嬌嫩欲滴的薄唇........不知被什么驅使著,忽欲一嘗芳澤,他接近她,以唇畔和深沉的氣息輕輕摩挲著她露出的白皙面頰........他漸漸接近她柔軟的唇尖,他感受到她的心跳隱隱加快,微弱的呼吸也愈來愈無規律。就在他的薄唇碰觸到她的一霎那,她忽然一個激靈撇過頭去!
伴著再也難以抑制的顫抖的短促呼吸,她逃避著他的眼神,終于從嗓中擠出微弱的婉拒虛語:
“秦陌寒.......!”
她不想再騙他了!也不想再隱瞞什么了!她想坦誠相對!她想告訴他自己還在猶豫!想告訴他自己還沒想好!想告訴他請給自己時間來忘掉楓啟然........給自己時間準備好和他重新開始!想告訴他如今的自己已然相信:自己和他是終究剪不斷的聯系........在不久的將來,自己能夠,也心甘情愿——去愛上他!
他忽然停止了一切動作。
面容漸漸暗沉,眉梢微蹙。他無任何表情,心跳卻不再翻涌澎湃,而是愈來愈沉重。
他顫抖著雙臂支撐著身體,緩緩起身.........
漸漸的,他離她愈來愈遠........
沒有一點呼吸聲,四周靜得可怕,唯聞了心跳的沉重鞭撻。
他驚異地望著她——
.........望著那張讓自己期待已久的面顏,望著那散發著灼灼異彩的幽幽瞳孔.......
她感受到了他的異樣,抬手瞬間將蓋頭拂掠而下!在無比清晰地看到他真實面顏的一霎那,她愣住了.........
一個陌生人!
在自己面前的!方才一直以來身伴自己左右的——
竟不是他!
面前的人,三十歲左右的模樣,輪廓卻和善俊朗。瞧面相,他比秦陌寒還年長許多,眸光卻不似那般狠戾陰森,渾身散發的氣場也不似秦陌寒那般難以靠近和不可捉摸........而是給人以踏實和溫暖........
怎么會?!
怎么會不是他?!
為什么會這樣?!
這是誰釀的錯?!又要誰來背這個果?!
她恍惚著,只驚異地望著他.......
她想說話,想問他是誰、想問這是哪、想問這是誤打誤撞還是蓄意謀之!........她微張著唇望著他,話到嘴邊,微微顫了下,卻說不出一句話,吐不出一個字。
她犀利的眼神直穿過他的瞳孔盡頭,幽幽星眸間蘊含的卻是一時間難以言表的交雜心緒,那深沉而又驚駭的感覺直射入他的心底,他能體會到!那是由驚到疑,由疑到懼,由懼轉而為憤,再由憤轉而為怨的垂問!
.......他無法回答她。
但他何嘗不驚!?何嘗不怨!?
他何嘗不想知道為何是她!?
明明說好的是楚櫻,待明早事已落成結果揭曉、大家自然能相安靜好——而她又為何回來!?
如今真正的圣女已著了一身大紅嫁衣來到自己府中,而且就坐在自己面前!——無人知曉,無人猜疑,自己又該如何處之?!
要知道,此時若稍稍踏錯一步,違了無論誰的意........那將是對契凌王和秦陌寒的兩面得罪!自己日后的苦果也可想而知。
........可誰又知道,他們的意究竟是什么!誰又知道,如今行往何方是對、何方是錯!
而她,面前的她——她一直是自己傾慕的人!聞了剛才那聲輕語呼喚,親眼見了如今那充滿責疑和怨懟的眼神,才真正清醒地意識到:
她要嫁的、她方才主動迎合著的感受著的、她決定放棄了楓啟然放棄了出宮的殷愿而回來為的始終是——
秦陌寒!
事前為何沒有人告訴她?!為何讓她把自己當了秦陌寒還欺騙著感情?!上天為何明明給予了自己最想要的卻以虛偽和怨懟結局?!
他責疑地望著她,顫動嘴角,亦說不出一句話。
他知道,這不是她的錯!亦不是任何人的錯!甚至永遠都糾不清是誰的錯……
只是事實已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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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寂了良久,相望兩無言........
說不清,道不明。
說不清剛才的那些是什么,說不清那些感情是給秦陌寒的還是給他的,還是理智明明已被身體和感知欺騙........說不清為什么彼此明明以為彼此都并非彼此,卻如此默契地交換著感知和心靈........甚至是愛情........
不知這是怎么了……陰差陽錯地成了這般.........
彼此都想設局,彼此都設了局,卻陰差陽錯地把自己困在了局里.........
良久、沉默。
彼此失神地望著那瞳孔的最深處,卻說不出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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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仍恍惚,腦中卻突然閃過下輦之前那外面的麼麼故意以手擋了窗間的視線,絲毫不讓自己探知外面!當時自己雖并未記得有她說的那般婚俗規矩,卻未在意.......她又憶起那個小宮女千叮嚀萬囑咐自己萬不可取下蓋頭........憶起魁北隅那個寧靜蕭瑟的夜晚、自己打趣唬秦陌寒嫁來五姐,他卻仿如事不關己地說“隨便”!.........更甚面前的這人,臉上本無傷痕,方才竟還戴著自己送予他的假面!她忽意識到了什么!——
明明是他們蓄意的!
——蓄意騙自己!蓄意讓自己將他認作他!蓄意讓自己乖乖聽話、順從地嫁給他!
是秦陌寒!!!
是秦陌寒把自己拱手送給了他!
他早就計算好了一切!
——面前的一切,在幾十日前便早已在他的籌謀之下,而如今的自己竟還在這已注定的局中愚蠢地緊張著盼望著希冀著什么!?
當初自己還念著恩情,誠心誠意地想辦法把楚櫻嫁來,現在他倒反拿自己的婚姻當兒戲!!!
現在終于信了!信了他的野心!
——他不敢娶自己!
可隨便拿一個陌生人來承接自己后世的命運.......這算什么啊?!!!
不!他不會那樣!
他一直以來很照顧自己的!他能體會自己的!他不會的!一定是錯了!一定是弄錯了!
“秦陌寒呢?!”
她噙著淚,顫抖著紅腫的眼眶質問他——雖然并無底氣。
她亦不知自己在執著什么。
“秦陌寒呢?!”
“他人呢?!!!”
聲音驟然高了幾倍。話音剛落,兩行清淚遍順著精細雕琢的白皙面頰滾滾而下。
她向四周張望,卻空無一人,只留了幃紗帳幔在模糊的視線中飄飄然......
“我要去找他.......”
他欠自己一個解釋!自己需要一個解釋!
“我要去找他!”
若離如失了心般,徑直下了榻,顧不及著履,便踉蹌著朝門口奔去。
伴著一聲聲“我要去找他”,一幕幕淡紅的輕紗帳幃接連翻飛而起。
他忽而意識到什么,迅速逐上去從后面攔腰抱住了她!
很緊,很緊........他任由她掙扎、咒罵,卻硬是不放手。她尖利的指甲劃在他的手臂、肩頸剜心地痛,但他仍不放手。他知道,以她現在的心境,若有機會,給她一把利刃、她便足有本事也足有憤怒二話不說殺了自己!
她無措地四處亂撞的眸光中出現一只旁邊案上的合巹酒盞,趁他不注意將將伸手夠到,僅一只手使足了力氣便在案上砸了個粉碎。她咬緊牙關,一狠心卯足了力氣將手里的瓷瓦碎片插入了緊緊扣在自己腰間的手臂!
“啊!”
隨著一聲慘烈的嘶吼,他終于放開她。從手臂延遍全身的疼痛感頓時驅散了一身的酒氣,他頓時清醒了!
再無如此清醒了!
——他知道該怎么做了!!!
如今上天陰差陽錯把圣女贈與了自己,這千載難逢的機會又豈容失之交臂!如今自己無需計劃綢繆過多,只需走一步看一步.......那未知的她,未知的未來,未知的圣女命運,未知的屬意傾情,未知的災與幸........未知的興天下亡天下..........一時之間在未及清醒之際盡皆向自己撲面而來!
——她的到來是上天的恩賜!亦是它的警醒!她的出現不允許再讓自己歸于保守安于平凡、寄人籬下茍且偷生!不容許再讓自己為求取虛無的功名、保護家人的性命而屢屢向“他們”搖尾乞憐、次次拿性命作犧牲!
自己本可以不靠他們的!
——不靠王上!不靠秦陌寒!甚至不靠契凌!
自己有圣女,何愁不會一呼百應?!
自己懷天下,何憂不能凌云高閣?!
他恍惚著,亦驚異于自己心中瞬間閃過的大膽想法!可這條路.......太誘人!太真實!.........沒有任何拒絕的理由!
他望著她掙脫自己,便赤著腳踩著地上的碎瓷、肆無忌憚地向門邊跌跌撞撞跑去,一時不知自己在緊張什么,又在堅定著什么........
但他確實定了心!
——要這樣做!
不試怎會知道不成功!自己不想留著天釀的機會遺憾終生!
“落鎖!!!”
外面守夜的皆是內幃服侍他多年的奴婢,他自不怕讓她們看了笑話。她自然也聽他的,立時門上便有重鎖嚙合連續不斷的“卡塔”聲,任她瘋了似的撲在榿木門上焦急地四處拍打著門板。
“放我出去!”
“我是七公主!你們放我出去!”
“放我出去!我要見他!”
“我要去找他!”
“我要去問他!”
“求求你放我出去!”
..........
淚珠滾滾而下,門板不斷發出“砰砰砰砰砰......”的急促響聲,她的聲音由激憤轉為哀求,由哀求轉為乞憐.......
外面卻靜的仿如無人,身后的他亦沉默無聲。
雖已發了令,他卻仍矛盾著。
他想要借她一展抱負,卻心疼......不知自己這樣做到底是對是錯。
心好痛、好痛!仿佛那一聲聲撞門聲響是砸在自己心上的沉重斥責!是自己為求一己之私活該承受的折磨!他不想聽見她歇斯底里不斷哀求垂問著的聲音,不想再看到那用她的可憐諷刺著一切的背影!——
他終于回應了她......
“將軍已經出征了!!!”
為壓過她的吵鬧聲音,他不得已烈聲呼吼,這字字聽在她耳中,卻像一記重錘直入心底。
一時間,她停止了一切動作。
一時間,一切歸于平靜。
他出征了.......
他出征了.......
出征了……
一遍一遍回蕩在腦海,揮之不去。
他出征了……
什么意思?
他把自己扔在這,然后逃了......?
怎么會自己逃了.......
四周靜得可怕,無絲毫響聲,唯紅燭幽幽冥冥。
她背后不遠處,已完全清醒的他內心已無比平靜,毫無波瀾。他沉默半晌,見她不再折騰,默默垂下眼簾,空洞地望著地面沉聲慢道:
“凡有國事,將士遠征,兄代娶.........雖契凌舊俗,延以至今,于理亦合。”
他望著她緊貼著門上糊窗的沉靜背影,不知那后面是怎樣的心境。
“在下齊王徐振、睿姬之弟........”他頓了一下,續沉言:“秦將軍義兄。”
“此征本在下領兵。”
“前日遇天寒,犯了風疾。將軍代我出征。”
她仍沉默,不發一言,那映照在窗間冷月下的剪影沉靜而悠然。
“將軍言.........”
“是五公主。”
“這假面........”
“只為讓她安心。”
很沉、很靜,很輕很輕,她卻全都聽的清晰透徹.......只因太寂靜。
果然!果然秦陌寒早已知道自己把他的婚許給了楓若青!——所以這是什么?!
........是報復嗎?!
沉靜的絳紅霞披后面終于傳出一句似有似無的虛語:
“你們.......”
“為什么騙我?”
她透過油紙望著模糊而又陌生的窗外院落,視線呆滯而渙散。
他默然。只因不知如何回答。
她仍不完全相信事實,卻已沒有勇氣、也沒有底氣再掙扎下去了。她背倚著門,慢慢滑落到冰涼的地面。她靠在門邊,漸漸屈膝抱成一團,將頭埋在臂彎中.........
現在只覺.........好冷、好冷。
沒了他、離了他.........好冷、好冷。
.
沉寂了許久,沒有抽泣聲,沒有呼吸聲。
“到底是殿下騙了將軍,還是將軍騙了殿下......”
他默言。
這.........
便是他的答案。
——最真實的答案。
太沉靜。他不知她是否睡下了,卻希望她已睡下了。莫要再想誰欺了誰、誰欠了誰,莫要再為什么自責,再為什么追怨........
一切——
本可以重新開始。
自己情愿陪她重新開始。
.
他感受到涼意,轉身走向床榻,抱起婚被徐徐向她走來.........
一步、兩步、三步.......
她聽得見。
她細數著,
一步、兩步、三步.......
此時,竟如聽聞敵軍逼近一般的敏銳警惕!
她知道他近了身。
知道他離自己不足六尺遠.......
忽而不知被什么力量驅使著,她敏捷地揚起頭,帶著狠戾敏銳的眸光望向他的瞳孔,順手在自己面前的地上平穩放下一支匕首——那已出鞘了半斬的利刃映著清冷的月色散發著隱隱寒光。
他看懂了!
——瞬間便懂了。
他看懂了她那曾經不知被楓啟然還是秦陌寒打開的心房........在經歷了這一切之后.......又一次默默閉合了,看懂了她素有的警惕和敏感回來了,她充滿恐懼無措的眼神依稀明示了:她——不再信任了!不再信任任何了!
自己本就是個陌生人,如今的她,足以殺了自己。
但他相信,時間會改變一切,一直相信著.......
他默默將婚被放在離她不遠處的地上,轉而走向另一面的角落,似她一般,倚著墻坐下.........他想陪著她........就這么陪著她。
他遠遠望著她,望著她的眸光漸漸失了警惕,多了幾分心安。望著她并未接受、甚至未碰觸自己的“好意”,再次埋下頭去,仿如沉睡一般的靜寂........
卻留了那赤色的婚蓋在不遠處……
迎著月色.......
熠熠灼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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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埋著頭,卻未合眼。
忽一縷月光灑下,悄然鉆入她的臂彎,細膩的光束晃然移過腰上的金縷衣帶,點亮了上面一抹血染,瞬間又暗淡了一切消逝不見........
雙眼埋在漆黑一片的臂彎下,她空洞地望著方才借著月色移影閃過血光的地方,腦中不斷回響著徐振那句似真似幻的默言:
“到底是殿下騙了將軍,還是將軍騙了殿下......”
她不知.........
他走了,是在躲楓若青,還是躲自己?
他真的........
猜到過........自己會回來嗎?
如今自己卻都已不知........為什么要回來.......
靜靜地,她默默回憶著方才一直沒有安靜下來思考的一切,久久不能回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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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她不知。
此時,不遠處。
皇城,宮門下........
寒天,飄雪間........
一支整裝的軍隊正浩浩蕩蕩梭移而過。
高頭馬上,風羅旗下:
依舊一襲玄披,一髻束發,一身鎧甲。
月色輕灑........
他抬頭望望天空交織纏綿的飛雪,又望望身后烏壓壓的清一色人馬.......
忽的不知為何,
一瞬酸楚劃過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