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割舌保身
- 弗央祭
- 穆梓弗奚呀
- 5223字
- 2020-12-02 13:50:12
這一夢.......
好長,好長。
........長到不愿醒來……
長到以為這一切都是夢境,以為一切都結束了……或一切,都未曾開始過.........
混混沌沌中,若離一直睡了三日,契凌王敕令所有御醫照看。宮中各妃探視的探視,陪伴的陪伴,雖皆對昨晚公主喊的那番話各有計較,但再多事的人也知不往槍口上撞的道理,若在此時編出些門道來只能在陛下面前點眼自討沒趣。各人也皆略表善意罷了……
只有她沒來。
——那個從前的兩小無猜,那個昔日清純爽朗的女孩。
這日正午,恍惚中,若離睜開了疲倦的雙眼,陽光射入視野,卻倏忽間恍如隔世。
整個身體無絲毫力氣,她環顧四周——無人。——除了肖貴妃靜靜地半俯在床邊沉睡著。
這個女人縱然有千百種不是,縱然招了自己憎恨,至少她在這一刻是美好的:她緊閉著雙眼,眉梢微簇,略顯疲倦,淺淡的妝容映在臉上無比慈愛,里里外外透出一種純粹的知性美。
她......應比母親小些吧……?
而此時對自己的徹夜照料卻更像母親的痕跡。
可若僅為愧疚,又何苦這般通宵達旦床頭案前?
若離有一刻的動容,忽不忍吵醒她……她想到這個美麗知性的女人將要被永遠關入暗無天日的地方卻不自知,卻心生不舍。
是人都會同情弱者吧……
........只怪有些人手段過于“高明”,相形之下,她的罪責——那些自己不曾親眼見到的罪責——卻倏然顯得無足輕重了.......
這時,肖貴妃醒了。看到若離醒了立即顯出欣喜卻擔憂的神色。那神情如此自然流露.......卻不似佯作的。
若離每次看到她的熱情、寬容、護佑時,總覺與番錦、睿姬、祁蘭她們那成熟的完美無瑕的偽善微笑不同——她像是真情流露,她有著一種她的年齡不該有的慈祥........但,若離始終不愿相信。——她寧愿相信這是為當年母后的愧疚,寧愿相信這是她偽裝得更高超罷了……
“公主可算醒了!”
她溫柔地問候,隨而起身為若離倒了杯茶。
“身上可好些了?”
“好多了,多謝娘娘關心。”若離冷言,毫無善意。
她接過茶,呆滯地望著茶碗里自己蒼白的面頰……一陣酸楚涌上心頭……
她知道.........這一切........
都不是夢。
她默默捧起在指尖顫顫巍巍的茶碗一飲而盡,肖晴落擔憂地靜靜望著,欲言又止,她聽出了若離的不友善。
無多時,肖晴落喚了太醫為若離診脈,幾經問詢,若離卻為采菊之事傷感,一時無法自已。又偶然看到袖口沾染的干涸的墨汁,忽心生陣陣悲痛,淚也悄然在眼眶中打著轉。
“王上今兒早晨已經下令赦免采菊了,只是剛從獄內出來的身體不潔,恐沖撞了公主的病,才未讓進來。”肖晴洛看出了她的心思。
“陛下下完旨便去了軍營,估計今晚才能回來。公主別嫌我多嘴,陛下最近忙的得疲倦,這大監的事又必須得找出個元兇。若一時找不出來,這采菊又被救了,陛下也只能不了了之。這面上看著........也就是陛下自己擔了。陛下又免不得白操心,還枉受一陣數落......這后宮的人皆與前庭有些關系,該知道的早知道了。陛下若明處護了短,他日又何以立威……”她長嘆口氣續言,“公主還需體諒陛下才是。”
這番嘮叨倒像一個母親,她對父王的維護體貼絕對是一個當之無愧的好妻子。若離驚異于自己竟把她的話聽在心里并認真體味著。
不過最令她高興的是采菊重見天日,不負自己的一番付出,再痛再苦都值了。
“公主身子乏就再睡會兒吧,我就守在這。”她仍舊善意地關切著。
“嗯。”若離依舊冰冷回言。經了這許多,缺乏安全感的內心始終害怕被所有久經事故的女人看穿心思,她已經不起再被戲弄再被利用。此時,她只想將自己全副武裝,離她們越遠越好。
肖晴落扶若離躺下,細致地為她蓋好被子,塞好被角,繼而坐在不遠處的案前,借著昏黃的燭光做起刺繡。
身心俱疲,心里的大石卻終于落了地。若離不知不覺昏昏睡去,不料想一睡便到了晚上。
“姐姐!離姐姐!姐姐好些沒有?外面徐振王爺迎親,好不熱鬧!姐姐快來看啊!”那小皇子楓涇一進來便飛奔向若離床前,不管不顧抓著衣裳襟被就是一頓搖晃。
肖貴妃本已在案前昏昏欲睡,被這猝不及防的聲響吵醒后緊趕過來把楓涇拉出一點距離:
“噓!公主在睡著!別吵著了!”她俯下身,柔聲細語告誡著兒子。
若離轉個身面向他們,“沒事~我早醒了。”
見楓涇來,心情一時好了不少。雖面色傾頹蒼白,仍盡力投以明媚的微笑。
“姐姐可知?今日有兩樁喜事!其一者:睿姬的兄長徐振王爺娶妻,雖說娶的是側妃,但陣仗可是大得多!那車馬紅燈都排了好幾道宮巷!這其二......”他突然壞笑:
“嘿嘿,是與姐姐有關的!聽說番北王攜王子番驍來賀,姐姐猜那王子所來為何?”他透出欣喜的神色逗弄著若離開心。
若離的確開心,卻仍體乏,靜靜躺著笑而不語。
“他呀!是來求娶姐姐的!”
若離愣了一刻,臉上的笑意淺淺消散,這卻又是一處煩心事。
肖貴妃看氣氛不對,遂拉楓涇過去,“好了好了,你讓你姐姐多休息吧……這些事情過幾日再講也不遲的......”慈母的細語每次說出偏偏能打動人心。
“哦對了母妃!兒臣差點忘了!兒臣進來時發現一處秘密.......母妃隨兒臣去看看!”說著就將肖晴落往外拉。
肖晴落拗不過他,又不好掃小孩子的興。便轉身對若離笑道,“那我先出去看看,晚些再來陪你。”話音還未落就已被楓涇牽出了門。
“什么事啊~這么神秘?”
“母妃去了便知!”
“你呀!總是沒正經!這次休要騙母妃!”窗外傳來兩母女有說有笑的聲音,漸行漸遠,直至萬籟俱寂,忽一抹失落飄然而生。
這融洽的氣氛景致讓若離有些妒忌,那婦人果然更照顧自己的孩子一些.......她突然自嘲地苦笑,笑自己剛才為何一時淪陷,笑自己何必在乎宿敵的寵愛,笑自己冥冥中妄想從她身上分得一份母愛的愚蠢希冀。
她也恢復了些力氣,便想要出去透口氣,同時也好奇那孩子所說的“秘密”為何物,便起身披了斗篷悄悄跟出去。
她遠遠跟著,只見他們行了不遠,經過一處園林,那中間是紅瓦映襯的亭臺,四周幽深的假山環環圍繞,將亭子包的密不透風。
楓涇悄悄拉著肖晴落躲在假山后面,若離也擇個地方俯下身去,挑了個山石上雕鏤縫隙向里面看去.........
四五個黑衣人,還有一個女人——
番錦!
他們說的什么,若離沒聽清,只隱隱聽到有“番怡彩蝶”的名字。
那楓涇揚起頭,悄聲對肖晴落抱怨,“上次兒臣告訴離姐姐她們要害彩蝶,姐姐還不信,非等要大難臨頭了.......”這更讓若離相信方才聽的沒錯。
楓涇話音還未落,這一動便碰掉了幾粒石子,莎莎拉拉地從假山上滑落下來落在地上。肖晴落匆忙捂住了兒子的嘴。
“誰?!”
“誰在那邊?!”
番錦急了,那幾個番北模樣的黑衣壯漢也不知何時消失了。
若離驟然心中一緊,照番錦現在的架勢,今晚恐怕要開殺戒了。現在若所有人都逃了,自己便首當其沖成為她懷疑的對象,因為只有自己知道她會武功并且殺了大監,自己還與彩蝶有多年情誼,更甚有意與她爭搶太子........她沒有理由不針對自己!!!
如此手段的女人,若離沒有把握在陰狠毒辣上贏得過她。
肖晴落正欲帶著楓涇設法逃跑,方回身,猛然間,竟看到楓若離佇立在不遠處。
........她.......
猶豫了。
因為.........
番錦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了……
肖晴落自知現在逃跑不一定能成功,況且番錦有那些黑衣人幫襯,足以將自己、若離、以至于兒子全數滅口。
自己糟了禍事小,但連累了兒子.........
至于若離.......
自己已害這個小姑娘失去生母.......若再推她出去......
于心何忍?!
她的內心掙扎著,卻只站在不遠處深沉地凝視著若離的瞳孔,雙眸在寂靜的沉夜中閃著溟溟幽光,深邃而動人..........
只一刻,眼中滾動著晶瑩的淚,眼神瞬間變得無比堅定........
她拉緊了楓涇交到若離手上:“好孩子,涇兒就拜托你了!”
她的面容顫抖著,晶瑩的液體已充滿了眼眶,在幽深的夜色中煥發著盈盈異彩。
她向她笑,她不知這是安慰還是希求,還是還清罪孽的泰然或釋然.......卻只在內心深處,滋生著隱隱不詳的預感……
她預感到........她要做一個重大的決定……
預感到面前的這雙充滿血絲和清淚的明眸,像是死亡的雙眼……!
呆滯......無神.......促人心顫.......
一切都來的太突然,未及若離開口,她已迅速轉身——迎著那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奔去。
一切都太突然,慌了神的楓涇還沒回過神來,下意識中直想跟著母妃過去,卻被若離緊緊拽住手臂。他頓時含淚回首望進她的眸中,那是渴望著她去救她的希冀,是對她阻攔自己的不解,甚至..........
對她猶疑不決的憤恨..........
她卻只僵在原地,怔怔地凝望著肖貴妃愈來愈遠的背影……
不知那眼神是驚,是惶,是觸動,還是內心的斗爭交錯........
不知為何會隱隱悲傷.........只是內心.......在激烈地抉擇。
她希望自己心狠些,卻毫無底氣直視楓涇的雙眼……她知道這是她應得的報應,可掙扎的內心和顫抖地緊握著楓涇的雙手不斷告訴自己冤冤相報之罪孽深重……
待肖晴落的最后一絲襟角消失在假山中小路的轉角處,若離在一處利于藏身的地方俯下來,那孩子早已淚眼汪汪不知如何是好。
她不想讓楓涇看到接下來的事情.......
.........雖然她也不知將會發生什么。
她不自覺緊緊握住小皇子的雙肩,顫抖著雙唇緊緊盯著他的雙眼:
“你聽姐姐說,現在一聲都不要出,順著這條路一直走去找大哥!不要向路旁的人打探!聽見沒有?”
“我不走。”楓涇沙啞著嗓音,緊緊咬著唇。
“你母妃......”說到此,她猶豫了。
恍惚了一霎,若離垂下眼簾,不由得余光掃了一眼身后密不透風的假山:
“我會救。”
聲音卻實實沉了幾分。
只因她.........
不篤定。
楓涇早已經被嚇得魂飛魄散,果然躡手躡腳朝若離指的路走去,卻是仍有忌憚,一步三回頭地望著這邊........他相信若離........相信她的善。
目送他離開,若離轉身透過假山看里面的情形。她知道,自己不會走.......至少現在。
肖晴落既然為保自己和楓涇而現身,自己絕不能留她一個人只身犯險!必要時自己或許能站出來保她一命……她不知怎么了,這樣的良知本不該出現在在肖晴落身上........
可現在.......
到底是怎么了?!
所幸番錦并未懷疑還有其他人。若離透過假山望過去,肖貴妃正與番錦對面佇立,她默默凝視著她,各自無話。
“娘娘.......”
“好生閑哪........”
“竟半夜出來游園......”
番錦在空中擺弄著匕首嫻熟地繞指打著圈子。借著凄冷的月光,她欣賞著凌厲的刃尖在空氣中劃出一道道精致而鋒利的弧線。
“你直說。將要如何........”肖貴妃卻并不想和她多做周旋,直接開門見山。
番錦突然笑了:
“將要如何?”
“我只是個外臣,我能把娘娘如何?”
她故意婉轉著語調,目不轉睛地望著刃角在淡白的月色交融處時起時落。
她望了一眼全身顫抖卻故作鎮定的肖晴落:
“死?!”
“或者生?”
“你自己選。”
很輕、很清,在暗月下顯不出任何痕跡。
肖晴落身體一僵,眼神隨即黯淡下來,呼吸卻開始再也抑制不住地劇烈顫抖。
她再清楚不過,這個“生”意味著什么!
過了許久,許久........
她垂著頭,顫動著雙唇輕聲吐出一個字:
“生。”
——她還放不下兒子!放不下一切!
番錦側目瞧了她一眼:
“那好,你明日去自首殺了大監。”她自然懼怕采菊被救后,陛下要查真兇,以給眾人一個說法,也不至于落下“護短”的口實。
“但是.......今天的事……我如何保你日后......”她挑釁著,聲音輕悄、悠長,卻帶有不容回避的威脅。
“當然!”她突然笑了,繼而如一縷幽魂般貼近了肖晴洛:
“只有........啞!巴!,才不會亂講。”
一字一頓,清清楚楚。她說著將手中的匕首遞出,那刃角映著月光,立時明晃晃地立在肖晴洛面前,很近、很近。
經剛才那仿如幽魂一般的語氣和那如蛇如蝎般盤繞近身的警告,肖晴洛早已淚流滿面全身戰栗。她已無暇顧及今后的處境,只想著現在能保一命已經算好.......能夠繼續照看兒子也已算好!
她顫抖著雙手接過匕首。
慢慢地,
她轉過身去......
若離望著這一切,她想救!她知道應救!
就是現在!
可她的身體卻不由得控制!仿佛始終被一股力量牽引著雙足,讓她“不愿”向前邁步!........哪怕一小步!
——母后!是這個女人害死了母后!
還有三哥!自己此時出去或許會搭上他的性命!
為什么?!
這個女人到底為什么帶著兒子出現在自己面前惹悲惹憐!?到底要牽扯、要毀滅多少自己的親人、愛人才會甘心!?
不!不能救!
她自作孽!
天理得嘗,她本該如此!
她早已攥緊了劍柄,刃臂卻始終未曾出鞘。
肖晴洛背對著她,她看不到她的眼神,但那張臉仿如就在面前!就在面前......流著淚.......一遍遍囑咐著將楓涇托付給自己........
她看到肖晴洛的背影在月色的浸染和淚光的隔膜下變得模糊,看到她再三猶豫后顫抖著揚起手臂,看到她的臉畔頓時濺出一股渾濁的液體.......看到那些東西在月色下噴射出參差不齊的弧線后落地。
她望著肖晴落拿匕首的手毫無力氣瞬間滑落,匕首和一個血淋淋的東西一同掉落在青石板上,
發出叮當脆響。。。
.
若離閉上眼睛,兩行淚潸然而下、滴落在借著夜霧早已濕漉漉的堅石上。
.
待她睜開眼時,肖晴落已經臥伏在冰冷的石階上一動不動,她臉旁的石板上淌著斑斑血跡,里面倒映著半個紅色的月亮,閃閃發光。
“記著,”
“不按我說的做,你的兒子.............”
番錦輕蔑地垂目望了她一眼,故意頓了下露出深不可測的笑顏:
“我也甚喜歡.....”
她泰然自若地撿起旁邊的匕首,拿出帕子嫻熟地擦著上面的血跡,若無其事地冷冷吩咐她的貼身侍女:
“去找人來吧!說是在這撞見了。死了可不好......”
待侍女走后,她望了望那痛苦萬分躺在地上不知是疼痛還是啜泣拼命喘著氣的肖貴妃,徑自揚長而去。
只有若離知道,她走時........
那臉上的.......不是笑,不是傲。
很空洞........曾在秦陌寒臉上見過的空洞........獨屬于有慘痛經歷的人的空洞........
她看到,
那氣定神閑的外表下,
是失魂落魄。
.
若離透過假山縫隙凝視著那個臥在冰冷石階上的女人.......
說不清心中是何滋味,卻只覺五味雜陳。
她.......本是敵人!
她......罪有應得!
她..........
卻莫名其妙的令人憐憫悲痛.........
奇怪……自己現在不應該興奮雀躍嗎?
但為何,
卻只有.......
心碎,
和悔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