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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同世劫,異生忱

  • 弗央祭
  • 穆梓弗奚呀
  • 8984字
  • 2021-01-20 17:17:13

這些日子床前案頭照顧楚櫻,卻未得一日安寢,今日總算她早早睡下,絲琴也自告奮勇守她一夜,以防再鬧出什么動靜。論身,論心,已太累、太累,這一晚,她仿佛從未曾如此安眠。

翌日,迷迷蒙蒙睜開雙眼,卻不料已近巳時,倒不知這絲琴一大早去哪了,竟未來叫晨。

“王妃!哎呦!王妃怎么還睡著!辰時老婦人聚宴,就等著王妃了!”卻見那英氏乳母急匆匆進來,也不知閂門便一頓催促。

“何時報知的?!我怎未聽說?!”揉著惺忪的睡眼,意識中還是一片朦朧。

“哎呦!這絲琴姑娘大清早的跑哪去了?!怎未告知王妃?!”英氏在隔簾外立身回稟,再未敢近前。

一聽絲琴不知所蹤,她忽而擔心起楚櫻:“勞煩麼麼往旁室一覷!我那丫頭可還在!”若離邊急匆匆系著衣帶邊探出一頭散發,一雙水靈靈的眸子直望著簾間英氏若隱若現的身影。

可還未等英氏回稟,卻聞外面小丫鬟急匆匆傳報:“王妃!王妃!不得了了!楚櫻姑娘把老夫人那也給攪了!!!”

若離大驚,整個人立時清醒了。英氏匆匆忙忙為她綰著發,她腦中只無法控制地接連浮現著各種慘不忍睹的畫面,一時間,那神色卻也變得惶惶不安。

“老夫人.......什么來頭?”長睫在風中微微顫顫。

“回王妃的話,老夫人乃陛下外戚幺妹,當年嫁往弗央之時方冊封公主,后來兩國開戰,當時夫人方坐上太后之位,卻遭王室排擠……陛下便許她回來下嫁了齊王。”正摸不清若離心思,英氏不敢多言。若離聞言卻莫名一陣心悸,她暗自盤算著,如若今日老夫人偏要懲罰,自己怕是只能硬碰硬了........

無論如何,此時自己不能躲也躲不掉!畢竟楚櫻已去了.......

還未等英氏別上那額前的幾只珠花,那妝鏡前雕閣藤椅上的身影趁她轉身之際便已無了蹤跡。

.

還未入院,便聞堂內遠遠傳來接連不斷的碎瓷聲響,若離不由得加快了腳步,卻只聽得心跳彤彤作響。

未經傳報,一時心急,她徑自推門而入。卻見那楚櫻方手執木劍張牙舞爪,將堂內所有可碎之物包括銀盤杯盞瓷器擺件綾羅綺鍛一件不落砸了一通!

還未反應過來發生何事,那劍鋒卻已向自己襲來!——不偏不倚正停在自己頸前一指處!

一雙驚駭詫異的眸子望著她,她說不出一句話,卻見那小丫頭怔了片刻,眼中立即顯出萬份驚喜:

“若離?”

“嘿嘿!若離你還真來啦?!!”

她棄了劍,揚著一臉癡笑跑上前抱住她。越過她的脊背,滿目驚疑的她呆呆望著那地上凌亂不堪的殘食杯盞和綾羅綺鍛,又望望正前方高堂上正襟危坐的“前朝公主”、以及旁側一臉憤恨盯著自己的令瑤兒和毫無表態等著看一場好戲的徐振,她只覺此時心臟快要跳出來!

“你........可有事?”若離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粘在自己身上快要把自己勒死的楚櫻推開來,滿眼擔憂地上下打量她是否傷及。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無事!”

莫名其妙怔了一刻,她再次揚起面沖她癡笑。

“若離可知?那有個老婆婆,對我可好了!她叫我來吃宴!還、還讓我玩她的劍!”神采奕奕的眸光中全是欣喜的神色,她伸手直至背后高堂之人。

“嘻嘻!她說你一定會來!讓我等著你!”

“結果..........”

“你就來啦!”

“你說!她是不是神仙下凡!嘿嘿!竟猜的如此準!”

雖見這楚櫻無事心中平和了幾分,卻又聽聞老夫人由著她這般胡鬧實際要等的人竟是自己!若離不由得背后發涼。

未言任何,她默默拉起楚櫻的手向那高堂之位一步步走去。

.

“若離.......參見老夫人.......”

跪于堂前,不覺聲音已開始打顫。她時不時偷眼瞟著高堂上閉目凝神的老婦,身后的宮女小心翼翼為她按著肩。

“過府多時.........未.......

未曾........拜見老夫人........若.........

.......若離.......有罪。”

她這才想起這些時日絲琴總是有意無意提起參拜之事,卻都被自己編些理由搪塞過去,后面又是楚櫻大病,日日夜夜案頭床前便更是無暇管顧,面前這位前朝公主定是計較自己擺身份壓她地位了!

果不其然,若離心中平白一陣惶惶不安,那堂上之人卻許久未予平身。楚櫻卻似無事發生般昂首挺胸站在若離身后,張著一雙無辜的大眼睛旁若無人般東張西望,時不時還給滿臉怒氣的令瑤兒做個鬼臉。

“楚櫻.......多有得罪........”

“若離........給.......老夫人.....賠不是........”

“老夫人要罰便罰若離!楚櫻怕是.......怕是自己.......做了什么........都不知道.......”

她一時看不懂面前這位老者,那輕輕閉合聚氣養神的雙眼下仿佛有著不可探尋的未知。抑或是慈心善面,抑或是雷霆萬鈞。

...

“你........”

許久,卻聞堂上終于開了口,

“是鳳麟圣女。”

“我一介老婦........怎敢承你的不是?”

“你說這罰.......”她輕蔑一笑,“不是在威脅哀家?!”

“離顯的后代........”

“聰明啊...........”

語氣和緩,毫無慍怒之意,若離卻從她犀利的眸光中看到了那飽經滄桑的感慨。她看不清那是什么,卻莫名揚著面癡癡望著,總也移不開眼。

“罷了。入席吧!今后管好你的人,莫再到處惹事生非。”那老者嘆口氣,卻也不再追究。

“謝老夫人!”眼見這么容易就恕了,若離終于松了口氣,嘴角也不由得露出欣然笑意,此時卻莫名覺得面前這位老者仁慈心善。

可回想著方才那犀利警示的眼神,以及那似有若無地拿自己影射著母后的幾句話,心中卻莫名生出一陣后怕。

.

丫鬟們陸續將滿地的碎瓷亂盞收了,又填了新的吃食。楚櫻隨若離落席于徐振對面,一時間卻難得的安靜下來。她張著好奇的雙眼一會望望令瑤兒,一會望望天花板,一會又突然擺出一臉魑魅般的詭笑,弄的小令氏不由得一陣心悸。

若離入席,下意識抬眼望望對面的徐振,他卻只勾勾嘴角,卻不像是在笑。那眼神中有復雜的東西.......很深沉,又很神秘........

各人暢聊一陣,不知不覺便已近午時。若離細觀老夫人談吐言辭,卻覺其并不似表面看起來一般嚴肅高傲,倒似分外和藹可親。卻只是令人意外.......她提的事無論大事小事府內事宮內事徐振卻一反常態地一應接下毫無反駁。卻不知在敷衍還是真心敬畏。

“說起你這小丫頭,究竟是怎么回事?這一過來就鬧得各處不得安生!”她責怨著若離,眼神中卻無絲毫慍怒之意。

一聽這話,她才明白原來令瑤兒已然將有的沒的盡皆告訴老夫人了!按她的說辭,怕是楚櫻“一進府”就鬧個沒完,拿這漏洞百出的話騙個老者也就罷了,卻偏偏只字未提將楚櫻打得遍體鱗傷的事!也難怪今日老夫人特意將自己找來虛驚一場!

“她啊.........”見老人并非存心為難,她靈機一動,朝高堂微微一笑續言,

“前世被人欺負了........”

“這不?.......借尸還魂.........”

“找那人報仇來了!”

偷眼瞧著令瑤兒那逐漸鐵青的面色,不知覺嘴角間勾起一絲詭異的微笑。

“可是.......她還沒找著!”

“她需得一處一處找........”

“待找到了.........”

不顧了徐振警示的目光,她訕笑著移目挑釁起令瑤兒——

“好將她帶去啊!”

一時間,余光瞥見那小令氏雙目游移不定惶惶不安,原本鐵青的臉瞬間蒼白了一半。

“你怎確定,這害她之人就在這府中?”老夫人和藹可親的眸光依然毫無變幻,若離看不清那背后深藏的東西。

“若離自然不確定!可這還魂之人與冥府靈旨相通,他們自知什么人該留著,什么人........”她又一次望向令瑤兒吟吟笑著:“該收了去!”

“楓若離!——”

“適可而止。”

眼見著令瑤兒顫抖著眼眶,豆大的淚珠已在里面來回打轉,徐振終于出面叫停。深沉持穩的聲音中雖無絲毫怒意,但她聽得出其中無可抵抗的深重分量,亦看得出那眼神中藏著幾重深意。

“行啦!小姑娘家家戲言~你又何必當真?”老夫人笑看徐振一眼,“今日也不早了,王爺未時還需送陛下回朝,各自便散了罷!........該安寢的安寢........”邊說著,她向令瑤兒投來安慰的目光,“該責罰的責罰。”瞬間那眼神又忽而變得莊嚴犀利,定在楚櫻無憂無慮賣乖嬉笑的面顏上多時,又轉到徐振那里,卻徐振頷首致意,毫無異議。

“可........老.......”

“楓若離!”

一聽這話,也顧不得想甚多,頓時一瞬犀利的回眸望向高堂,可剛開口卻被那老人一語喝斷——那毫無抑揚的聲音中帶著不可抗拒的威嚴——過了一刻,她和善續言:

“你陪哀家.........”

“到里面坐坐。”

“哀家等你多時了。”

聽聞那老者口中沉穩低言,她心中猛地一震。只腦中不斷浮現著老夫人方才那精銳犀利的眼神.........她分明是要借刀殺人!現在又強行留自己,如今卻硬生生把自己寄求的希望全推給了徐振!........好生厲害的前朝公主!

“徐........”望著正欲離席而去的徐振,若離一時心急說話未經大腦,剛出口卻見引了周圍上到老夫人下到丫鬟奴婢一圈人的目光,方才察覺異樣,便立時垂下眸沉了聲改了口:

“王爺........”長睫遮蔽著游移不定的目光在午時的陽光中微顫,那眸中卻全是惶惶不安——

“求王爺.......網開一面。”低垂著眸,緊咬著唇,不知覺交疊摩挲的手指又緊了幾分。

卻不料對面那人沉吸一口氣后輕然訕笑:“本王本以為........”他望著她的雙眸,“堂堂七公主不求人。”

他竟有意無意隱射著昨晚自己的話,原來這才是他始終糾結著的東西!原是昨晚自己擅自做主把芪氏送給父皇逾越了他齊王的權威!.........可無論如何為了楚櫻,這口氣自己現在必須忍下.........暗自深吸一口氣,她垂眸續言:

“求王爺網開一面,若離愿承擔.......”

“楓若離!”話還未說完,卻又被老夫人一語打斷,“這就不是你該管的了。”

“王爺........”那老者望向徐振,神色中全是朦朦朧朧的意味深長,“自有王爺的主張。”她始終微笑著,卻未覺徐振臉上的笑容已漸漸消褪。此時心神稍平的小令氏再次恢復了審時度勢的本事,見此立即起身,二人致辭退去。

“老婆婆!我.......跟他們走?”一無所知的楚櫻仍笑著,張著一雙好奇的大眼睛向高堂詢望,像是一個稚童在無止無休地探尋未解之謎。

“你跟他們走。”老人微笑,眼中盡是和藹慈祥。

“好!楚櫻聽婆婆的!”她再次揚起面發出一陣悚人心神的憨笑,“下回楚櫻給婆婆講故事聽!”

這字字句句聽在若離耳中卻生生刺入心底........不知怎的,又不知從何而來,突然腦中有個聲音在不斷訴說著、嘶吼著.........她——

沒有“下次”了.........?!

“若離不舍?”望著她惶惶不安又茫然無措的雙眼,楚櫻神采中滿是困惑。卻見怔了一刻,她再次揚起一臉燦爛無知的笑顏:

“沒事!我回去等你!”

“小妹妹再見!”她笑著,是不是歪下頭探著她低垂的目光。像是在以動聽的童音繪聲繪色地講述著一場毫無預兆的邂逅和一瞬倏然而至的離別,又像是母親的懷抱柔聲細語哄著受了驚嚇郁郁寡歡的孩童.........

垂眸頓首,她的心不由得打著顫.......她不敢直視她的雙眼!卻漸漸感知到她離自己越來越遠........

真的越來越遠........!

一瞬間!她仿佛能感受到那種距離——那仿佛一放手就再也尋不回的距離!

就像當年的采菊!那種擦肩而過的距離!那種痛過哭過才懺悔與世無爭卻又悔之晚矣!——

“楚櫻!!!”

她忽然想到什么!

此時心中腦中全是砰砰亂撞的心跳聲.........她不確定!

定步,轉身,一雙玲瓏的大眼睛疑惑地望著她。

一步步接近,每一步壓在心中卻如巨石墜入山谷般壓抑沉重........

緊緊咬著唇,她暗自抉擇著什么........

“楚櫻........若離舍不得你.........”輕言虛語,顫抖著嗓音夾雜著溟溟爍爍的淚痕。漸漸頃身,唇角緩緩湊近她的耳畔,那艷如血滴的紅唇無知覺微微打顫——

“父皇在,他一時不會動你,先行回去.......”

長睫輕顫,目光不知覺游弋流傳:

“我枕下........”

“.........有一匕首。”

輕輕撤開身,她堅定地望著她........眼神中的深意明明白白寫著昨晚輕輕悄悄言吐而出的那句話:無論你做什么,我永遠支持你。

她想送去堅定的微笑,可顫動著唇角,瑩瑩清淚卻已潸然染了皙白如脂的頰梢。

可對面那雙呆滯困惑的眸子卻仿佛什么都沒聽懂。

“謝謝若離!”

愣了一刻,小姑娘又一次揚起臉沖她憨笑,只是眼中亦添了似有似無若隱若現的幾抹潺潺光斑迎著烈焰般的陽光顫抖飄搖。

靜靜望著她欣悅嬉笑的眸子,她不知道自己的抉擇是對是錯!此時卻只想放手讓她一搏!——為她前世討不來今世又尋不到的那所謂“公道”不管不顧放手一搏!

一瞬間,她多么希望令瑤兒先前說的是對的!多么希望她本就是裝的!多么希望她看懂了自己的心聲聽懂自己的話!——真正為自己活一次賭一把!

淚眼婆娑,那眸中的背影恍如一只瀟灑狂舞的蝶振翅翻飛在茫茫無際的沙漠,愈加遠了……那之間卻如隔了一層恍然而至的風沙.........轉瞬間縹緲散了,她亦無了........

一切便如夢一般,清醒了,卻空了.........

.

“走罷!王爺不會苛責于她。”

忽聞身后一聲熹微沉言,波瀾不驚的話語間傳來些許感嘆。老人輕笑,徑自轉過門角。

過了好一刻,回定心神,方才細細回味著她方才的話。緩緩踱步,她靜靜倚在內室門角邊,再未敢近前。

“老夫人........如何言說........”

“王爺會放過她……?”

她怯言,卻不甚希求老人會給她答案。

“那就要看振兒是偏著你還是令瑤兒了……”

“進來說話。”

內室傳來輕笑聲,不甚明晰,卻仍然波瀾不驚。

“老夫人.......要觀王爺心意........又何必拿楚櫻做餌........?”一時心急,她也不顧了理法規矩,卻毫不含糊脫口質問起老夫人來。

卻見老人望著她恍惚了片刻,似是想起了故人。一刻后,她輕笑:“你這性子........哀家喜歡!”

“你若在外面,哀家不攔著。可若在齊王府——”

“需改。”

那意味深長的言語中仿佛深藏著不容抗拒的凝重。

“行了……你先別急著問哀家.......!先容哀家問你件事,”老夫人望望旁邊書案上一物,“這個,你如何解釋?”若離一瞧,竟是新婚次日清晨丫鬟們在被席下發現的白帕子,上面還殘留著點點干涸的血跡。

若離心中一顫,猶疑一刻卻不知她要問何,便只游弋著目光裝聾作啞:“有.......何不妥?”

老人臉上現出不悅,望著她許久,她輕嘆口氣:“你既嫁入了府,哀家也不瞞你。振兒患先天隱疾,諸多藥物碰不得,血色也與常人相異,你們或看不出什么.........可哀家是他生母,一眼便識得。”她望著她,那眼神中的肅穆像是在責怨她偷奸耍滑。若離只垂眸頓首,忽然間像是一只馴服的雛獸,不敢發出任何響動。

過了一時,卻見老人嘴角微勾:

“楓若離.........哀家欣賞你這性子。”

“哀家看見你,就想起了當年的自己.........”

“年少氣盛,不計后果.......就為了給自己搏口氣……”

“天真地認為頂著母家的勢力能保一世暢行無阻……”

“天真地認為自己想得到的........只要不計犧牲都能得到……”

她的瞳孔擴散開來,迎著初春午時的陽光散發著熒熒異彩。她垂眸輕笑,眼中像是暈染了什么東西被陽光蒙上一層渾濁滄桑的霧色光暈:

“天真到.........”

“自以為身心分離不會被察覺........”

“嫁著一個人,卻還想著另一個人.........”

那迷惘的笑意漸漸凝在嘴角,忽而又消失在滄桑歲月暈染的皺紋之間。若離一時不知如何應答,只是此時,她無從答話。

“但現在........哀家活懂了……”

“將要入土的人了……竟才發現……”

“逃了一世.......直到現在........”

“還是沒逃出來.......”

望著她沉浸在回憶中癡癡苦笑,她莫名能夠隱隱感受到那其中蘊含的歷經滄桑卻終而無果的痛……冥冥中,她仿佛在求問上天給個答案——一個關于“意義”的答案!她不知追求一世卻終而無果的人生算不算人生!更不知賠上一生的執著卻終而求得苦果到底值不值得!亦或許.........她根本就不知.......自己從始至終在追求著什么..........

而自己如今又在歇斯底里追求著什么抗拒著什么?!靜靜望著這滿面滄桑的老者,卻愈發看不透徹..........

“別惹徐振!”

老者輕言一語打斷了思緒。

“他和當年齊王一樣!他們太像.........”

卻見她猶豫片刻——

“當年芪氏與他縱有再深的感情,一旦觸了他的利益,也終究逃不過烈火焚身之災……當年哀家看好殷菱,他卻袒護那令瑤兒,硬是借著芪氏的死將那可憐的孩子囚于閣中........”

“王府危矣……”

她輕搖著頭合眸沉笑,那悲愴滄桑的聲音中不知蘊藏了多少望穿一切的苦澀難言與蹉跎歲月的唏噓感嘆。穿過未時窗前悠悠殘陽的迷離光暈,她在那淪陷于悵惘的神采中看到了太多東西……太多的悔之晚矣........卻又有太多的無悔無懼........

她分不清,也看不明,卻莫名開始心悸,莫名開始懷疑.........心悸著如今抗爭著的這一切會不會像她一樣終究無果!懷疑著自己至今還隱隱留戀著那些外面的世界是否本就是錯的!........可嘆連自己都未曾明晰——

到今日.......自己爭的究竟是什么.......

“你如今還小,權當是個稚子,哀家能諒你,齊王也能諒你!哀家也知道,你素日養在玄靈觀中,對這朝堂權勢紛爭多少少了些敬重!但哀家還知道,你雖避而不答,但哀家今日說的這些——”

“——你都懂。”

老人直視著她的雙眸,莫名惹了一陣惶惶心驚。指尖不由得深深刺住衣角,四處游弋無處安放的眸光不知覺躲避著正前方那犀利的鋒芒。

腦中一片空白,只一個無源而至的天外回聲莫名捶打著心靈........它仿佛就在耳邊........一遍遍默念著這只是一個滄桑老者的臨行之言聽聽則罷切莫當真.......可莫名的,那一個眼神一個微笑都仿佛詛咒又仿佛預言!——她在詛咒著自己重蹈覆轍!預言著將那一切的悔之晚矣重新來過!

抑或許,她在幫自己.......

可她點破,自己........就真的能夠放下么?

舊日的留戀,新婚的錯過,楚櫻的恨怨,父皇的招惹..........太多、太多..........

太多........太多..........

如鯁在喉,此時再看她,卻只覺她在詛咒!一時心中有個聲音無端攪擾而起:自己的路自己能走!再痛再累也能走!——只順著心意走!

認命.........?!

至今未得身安心安,又怎甘心認命?!

嘴角不由得勾起輕蔑一笑,她望向窗邊那傾頹的身影,眸光從無如此堅定:

“老夫人........”

“若離走過的路.........”

“從不后悔。”

眼中不覺吣著瀅瀅晶淚,那眸中稚童般的笑容明凈而純粹。

“敢問老夫人.......可悔?”

卻見老人望著窗外許久未答,平靜的眸光在初春尚暖的金色陽光中微微顫顫,不經意間,唇角一簾轉瞬即逝的微笑劃過遍布沉紋的滄桑面顏。

“哀家不知.........”

垂眸輕笑,那笑容卻更添了一層淡淡的欣然。

“好了,你回吧……”

她望向窗外空曠無人的庭院,一時思緒萬千。

“記得此后喚哀家‘母妃’,你還是太小,與他是否有夫妻之實明眼人一眼便看得明了!你道令瑤兒憑什么敢當著你的面邀寵賣巧?.......哀家說了,你心不在這,就無心去爭什么,也怨不得人家爬到你頭上!.........你道這些,振兒感受不到?”

“行了,你回罷.......想必戲也該唱完了。”

卻見她倚在榻邊合眸養神,那眸中蘊含的深意仿佛一輩子也看不明了。

“謝老夫人提點,若離告退。”

心中回味著方才的話仍一陣惶惶不安,她拘了禮,見窗邊的老者再無應答,便徑自退了出去。未行幾步,卻忽聞身后似有似無的輕悄言語:

“楓若離.......”

定身,回眸,遠處那傾頹滄桑的身影似與鍍金的陽光融為一體,看不甚清晰,卻朦朦朧朧知道她在安然輕笑.......

“哀家無悔。”

“那丫頭受苦了……”

此時莫名想哭,卻亦想笑,冥冥望著遠方那夕陽殘輝暈染的熹微薄霧,不覺一簾清淚劃過悄然勾起的唇角。此時卻不必言任何........她想........她傾盡一生所追尋的所謂“值得”.......或許就是這句“無悔”罷.........

“謝老........多謝母妃,若離告退。”她垂眸輕笑,一時間,自己心中的一切都有了答案——莫名的,她相信著這句“無悔”。

.

剛轉出門角,卻忽見絲琴匆匆行至,經過自己時敷衍搭了一禮,來不及言語,便徑自入內去了老夫人榻前。

“老夫人!今日不知怎的,陛下邀王爺密談直至申時,若非楚櫻提了利器去令姬那攪了一番,怕是到現在都不得出來!聽聞這次鬧的異常,似是見了血!直到無可收拾了陛下才放王爺去調解!可誰知那丫頭瘋起來便不分了青紅皂白,憑著她那幾分身手硬是傷了王爺!!!那傷處不偏不倚卻正吻合怡紅院的箭傷!..........這內院禁武,卻不知是誰私藏的兇器?!........”

“還能有誰?”老人輕輕抬眼望著門角,“行了,她早走了……被你的話嚇走了!”見絲琴回眸,她垂眸輕笑,那笑意漸漸融化在夕陽余暉下微微舒展的額梢。

“哀家剛夸完她機靈,你卻偏偏當著她的面說,生怕別人不知道你往哀家這跑?”閉目凝神,嘴角仍舊染著依稀淺笑。

“絲琴知罪........絲琴認罰。”

“行了!你那點兒小心思.......你道她不知道?”她輕笑,“人家啊......壓根兒沒想與你爭什么........若真與你爭,你未必爭得過她........”

失神望著外面籠罩在夕陽余暉中的空曠庭院,她微合雙眼:“去罷.......自己悔的棋,自己去收罷.......”

“只怕是還未等你收拾干凈........就要變天了……”

“是。”絲琴垂眸應聲,她不敢直視老人的蒼眸,那雙眸子仿佛能看穿一切。

正欲行退,卻聞一語輕嘆沉言:

“當心丟了命。那小丫頭有戾氣,你斗不過!”

“絲琴斗膽,老夫人指的是........?”

“兩個都是。”

漸漸合起雙眸,她一遍遍感受著那遠處的殘陽余暉恍然出現在天邊又瞬間消失在視野間........昔日輝煌卻仿佛夢一般........夢了千遍萬遍,可笑直至今日將行入土卻被小丫頭一句“無悔”問到了夢的邊緣........

嘴角染著依稀淺笑,隔著無數亭閣宅院,她仿佛望見了她——同一片夕陽余暉下,不顧了春日回寒的冷意,不顧了紛繁復雜的王朝禮法,只為那句“無悔”真正拼一次活一把!

說實話,她羨慕她........有那鳳麟的勢力續命又有那姣好的青春續情........她仿佛無需忌憚任何人........

但這次,她不走運.......遇上了徐振——一個同樣不顧一切,同樣無懼無悔,同樣為爭一口氣不計后果任誰都敢殺的人!

恐怕今后的路,卻只由她自己走了.......

.

.

一路疾馳,她不知在追逐著什么,也不知一刻之后該如何解釋,更不知如何同時替楚櫻解釋兩次傷及相同的位置!什么年少輕狂,什么不計犧牲無悔無懼都是假的!當然怕!怕極了!從踏入齊王府第一日起就日日夜夜擔驚受怕!........怕徐振不原諒!怕從今日起就連自己也成了他懷疑的對象!怕舊日芪嫻殷菱的滅頂之災在不知何時突如其來降臨到自己頭上!.........

一時間腦中一片紛亂,卻未顧及腳下石板,倏然間被什么東西纏了腳踝,整個身體頓時失了重心向下跌去!——未及反應之際,隨著水花四濺的陣響,整個人已落入冰冷刺骨的池水中!方欲張口呼救,那浮藻的濃漿卻已沒過了面頰!一時求生的欲望充斥全身,她歇斯底里拍打著水面!卻怎奈厚重的冬衣浸了冷水便如無數鐵鏈加身,又似無數血肉模糊的干枯指骨直曳著前世游移過往的生靈去往陰冥之界接受審判!

倏然間,她忽而感受到天地之大人之渺小!忽而感受到那他日耀武揚威的驕傲下隱埋著一切成空后的虛幻縹緲!..........第一次!她感受到連空氣都求之不得的脆弱無依!第一次品嘗到盡管拼命掙扎卻仍無補于事的敬畏與恐懼!第一次醒悟自己原本只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凡胎肉體卻被無數人相信著直到自己也相信了存在什么神力!.......第一次........她不想被這世界拋棄.........

至少........現在不想!

她還有留戀的人!還有想說的話!還有要做的事.........

她拼命掙扎著露出鼻尖,怎奈令人作嘔的池水似洪水猛獸般翻涌著波瀾直往肺腑中灌!忽而一陣急促石雨,不知由何而發,卻都似長了眼睛不偏不倚直向著自己襲來!伴著毫無間隙的堅石入水,她忽感腹背受敵,將將露出水面的唇角又一次瞬間淹沒在濁瀾中無了蹤跡……

剎那間,額角被碎石擊中,早已僵硬的身體頓時無了知覺,四周令人作嘔的污水趁勢洶涌而來灌入肺腑,忽而一片漆黑的周遭一如當日那滂沱大雨的冥海深處........

就在意識幾近消褪的瞬間,透過一層渾濁的水簾,那冥泠呆滯的雙眼依稀望見岸邊漆黑一片的草叢間——依稀一個稚童身影匍匐在里面!——

那四只咒靈般的幽眸迎著月光如游走在屋舍的夜貓——

那里面的恨意、絕意——她一輩子都忘不掉!

漸漸地,僵硬的四肢舒展開來……漸漸地,她失去了知覺……似一只冰封千年直待有朝一日破繭而出的蝶,骨中流著沉積千年世態炎涼的血........

一時間,那層層疊疊的寒意不斷以血肉斑駁的利齒侵蝕著身心!那千里遙外的聲音不斷詰問著此生是否有悔有恨!

她不愿想........不愿想...........

只愈沉、愈深。

愈沉.......

愈深。

雙目無神,她悠悠望著那湖面靜如止水的蒼穹射來的一線天光——

平靜幽然,卻仿如冥靈之眼!——

引著那丟失在冥海的半盞魂魄去找尋前世遺落的那段孽緣!

一時間,她仿佛看到當日夢中那一弦閃著月影寒光的箭!——

那——

原是自己引亢高歌著“無悔”二字不假思索上滿的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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