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柏爺爺
- 莫湖夢
- 37點5度
- 5722字
- 2018-05-20 09:44:07
八九月炎熱,奶奶說九月秋老虎,是最熱的,但早晨清涼,奶奶起的大早去地里撿綠豆,我放假在家硬是要跟著去,早晨的田野剛睡醒,稻田里掛著沉甸甸的稻穗在風中搖擺,田埂上幾個農人站在邊上,扛著鋤頭,左右翻看,查看水稻的長勢,葉子上的蚱蜢伸展著腿腳,楊柳輕拂,小路延伸,錯落的小山,蒼翠的松樹林,風兒迎面,覺得舒爽愉悅,鳥兒站在林子上的樹里,悅耳的鳴唱,那是炎熱里最值得讓人懷念的時刻,山高路遠,夏風習習,生活近在腳下,觸手可得。
我喜歡那樣寧靜的時刻,也喜歡那樣的山野,喜歡那山里清涼的夏風,腿上的皮膚跟綠草親密接觸。
今天這么早呀。
我們家那山谷的綠豆怕是要炸開了,我今天去撿一下,你一大早去挖地?
我去挖紅薯尼,今年應該能挖三四旦。
今年這紅薯是收成好尼,我那塊地過兩天再去看,估計也能挖一擔。
趁這早上涼快,趕一趟活,回去就不出來了。
呵呵,你這勤快的大忙人,還經得住不出來了。
我昨晚還夢見你家孫女的爺爺,想起從前干生產隊的事情,現在自己做自己給了,干活有勁了。
呵呵,他也好久沒托夢給我了,是呀,這生活是越來越好了,說不定以后都不用干這農活了,什么東西都可以買尼。
哈哈,那也是要有人做,才有的買,這買也要錢啊。
嘿嘿,那說的也是,對了,你走的快,要不你走前面,我跟我孫女不著急,慢慢走。
可以可以,我準備趕緊過去把那塊地搞完,不一會熱了,做不了什么事情。
我跟奶奶走著,后面聽見柏爺爺跟我們打招呼,他用鋤頭挑著兩個籮筐,戴著一個快發黑的草帽,臉上黑黢黢的皺紋越發明顯,穿著一件灰色的襯衫,一件厚的滌良黑褲子,腳上一雙腳尖翻了皮的解放鞋,他跟奶奶邊走邊聊,不一會就趕路走前面去了,他那背影在早晨的微光中顯得格外單薄,緩緩的遠了,消失在小山包的轉角處。
不知為何,這時候忽而想起爺爺來,雖然有時候是不喜歡柏爺爺的嚴肅和自以為是的氣勢的,但是此刻忽而覺得他跟爺爺一樣,都熱愛這片土地,忠誠于這片土地。
你走慢一點,不要蹦蹦跳跳的,等哈摔跤了。
奶奶總是在后面不停的提醒我走路的樣子,可我還是雀躍的如一只麻雀。
噠噠,噠噠。
走進山里面的地看見柏爺爺在他們家地的路口那挖那一株茂盛的雜草。
哎,他柏爺爺,你在那挖什么,那地方是一古墳吧。
墳,說鬼話,這哪里是一古墳,就是一個土堆子,我看那株草遮住我那紅薯了,想挖的開闊些。
是真的,那不是我家親房有子的哥哥的媳婦葬的地方嗎?有子好多年沒來上墳了,現在荒了都。
哦,對了,你一說我想起來了,好像真是那女人的墳,那我還是不要挖了。
柏爺爺把鋤頭立在地上手放在上面,停下來抽了一根煙,朝著那被他挖了幾鋤頭的荒墳盯了一會,我就跟奶奶走到上坡自己的綠豆地上去了。
柏爺爺白天挖了兩旦紅薯,晚上到了快吃晚飯的時間又坐在奶奶房間窗戶下的石頭上歇息,其實那里從前是丑子坐的,丑子坐在這里的時候,柏爺爺成天在外面忙碌,如今換成了他,忙碌的時候也來坐坐。他總是喜歡坐在那里,那塊石頭都比旁邊的光滑許多,特別是天灰蒙蒙的時候,他穿著白天被汗漬浸泡的衣服,坐在那抽煙,他抽水煙,拿著煙斗的那種,頭微微低著,有時候又抬頭看看左右兩邊家里的燈火,偶爾嘆息兩聲,煙霧繚繞,不經意乍看去總讓人覺得瘆得慌,奶奶有時候出來倒水就順勢跟他說兩句話,但是大多時候他就一個人坐在那,悶悶的抽他的水煙。
吃飯了。
柏奶奶家里開著橙黃色的燈,一臺舊的扇谷機在堂屋中間擺放著,上面搭了幾件臟衣服,裝過紅薯的半底籮筐粘著泥土,亂七八糟的躺在地上,桌子上三個盤子,熱氣騰騰,兩把并整齊擺放的黑漆椅子,老遠都看得見蚊子和飛蛾在那橙黃色的燈光下飛舞,似乎都能聽見那嗡嗡的叫聲,柏奶奶圍著圍裙端著碗筷叫柏爺爺吃飯,那聲音穿過夏天晚上低矮房屋里的悶熱,來到蚊子亂飛的外面,柏爺爺也不回答,就慢吞吞的起身回去了。
他端了一碗飯,倒了一點湯,用筷子夾了幾筷子菜又出來了,繼續坐在那石頭上吃飯,剛好我奶奶也吃完洗好,出來坐坐。
你們就是喜歡拖得晚上那么晚來吃飯,我就是喜歡一個早,早點洗好,早點睡覺。
奶奶拿了一把蒲草扇不停的扇腳下的蚊子,因為蚊子太多,她一刻都沒有停止過,而柏爺爺忙著吃飯,好像沒有蚊子會咬他一樣。
吃太早了,也睡不著呀。
那是的,這天氣太熱了,現在老了,睡覺也是睡不著,半夜就醒了。
現在生活好呀,有電燈了,從前沒有電燈的時候都是早點吃晚飯的。
家里蚊子太多了。
柏奶奶看見奶奶也出來講話,就端著碗也來了。
還是政策好呀,以前也不能打工,現在還可以打工,可以賺錢了,以前掙幾個公分,養幾個人都養不活。
現在只要勤快,餓那是餓不死的,呵呵。
從前那些人都走了,就剩下我了喲,我以前也算是干了不少壞事了,呵呵。
人到了一定年歲就開始回憶過往,那個暑假我經常聽見奶奶跟柏爺爺還有柏奶奶回憶從前的日子。那是柏爺爺第一次承認自己從前干了不少壞事,不過歲月總是能洗刷很多東西的,至少奶奶現在也沒有怨恨了,還跟柏爺爺坐在一起聊天。
只是奶奶在家里跟我談起的時候還是經常說道,從前的柏爺爺仗著自己是地主做過的事情,比如覺得奶奶養豬養的好,羨慕了,把村里那些有點地位的人,一波一波的請來吃飯,我奶奶做了一頓又一頓,又沒有人給一分錢,奶奶晚上躺在床上看著子女們就偷偷抹眼淚,那些無能為力的委屈。比如分米的時候,故意把奶奶的米稱少一些,一家七八口就只能吃粥了,那就是奶奶常說的,因為爺爺沒有父母也沒有兄弟遭人欺負的原因吧,奶奶曾經也說這些事情她要記得一輩子,可是在面對了爺爺過世的事情之后,奶奶好像忽而看通了,在面對生死的時候,這些委屈好像并不是什么值得用來記住并怨恨的事情。
在這世界上,不管是在艱苦還是幸福的時刻,能陪伴你的那些人都是值得我們友好對待的,多一些笑容多一些理解跟遺忘。我沒有聽見他們說過生活的艱苦,有的都是贊美,贊美生活越來越好,臉上洋溢著光彩,那大概就是人們所說的懂得感恩,感恩大于抱怨,生活就會變得幸福許多。
太陽總是一天天從奶奶家門口那棵柏樹上慢慢升起,又在那泛黃的墻面上落下,一天就過去了;奶奶起床出門,晚上燒火做飯,一天就過去了;鄰居們早上打招呼,晚上在門口聊天,一天就過去了,柏爺爺門口那荒了的丑子從前的房子依然是一堆土堆,也沒有人打理。
今天不出工了,這中午了還在家里?
今天有點不舒服,在家休息了。
中午奶奶都做了一早上的事情回來了,這柏爺爺還在家門口坐著,端著一個碗在吃紅薯粥。
年紀大了,身體毛病多了,事情就做不動了呀。
是呀,做不得了喲,只能在家等著子女們養活了。
柏爺爺的大兒子生了一對雙胞胎女兒,長得可愛的很,大家說都是遺傳的原因,因為樣哥跟毛姐就是龍鳳胎,后來奶奶曾告訴我,這雙胞胎還是不要的好,因為兩個孩子一起生,但是是一個人的壽命,必定會有一個遭難的,我總覺得奶奶這些理論是不科學的,可是她們總是發現歷史驚人的相似,那也許就是他們的經驗吧。
柏爺爺的小兒子樣哥終于結婚了,是托村里人說的媒,也許是樣哥沒有能力帶一個媳婦回來,也許是人們覺得在外面帶回來的媳婦也沒有那么容易或者沒有那么好,柏爺爺覺得自己的任務完成了,就變得懶散了許多,才出現那些需要子女撫養的話語吧,不然他一定是傲氣的說著霸氣的話,自己可以做的來一切。
毛今天來了呀?兒子沒有帶來?
是呀,我聽說我爹生病了,專門過來看看,太熱了家里還有事情要做,馬上要回去,就沒有帶孩子。
是呢,前幾天就說有點不舒服,這兩天就趟床上,吃的也少了一些。
我媽應該在家吧。
在家,在家,我剛剛還看見他端著衣服進去的。
病來如山倒,年級大了毛病多了。
早上我在家就聽見奶奶跟毛姐在講話,毛姐穿了一件黃色裙子,黑色的涼鞋,手上紅袋子里裝的肉還有一些香蕉,來看他的父親,毛姐越發瘦了黑了,臉上皺紋居然是明顯的,雙眼有些許水腫,一副沒有睡飽的樣子,可是毛姐應該還不到30歲,嫁人生過孩子之后,女人都是這樣一副風吹日曬的面目吧?
這個香蕉給兩個你孫女吃。
不用,不用,你趕緊回去看你爹吧。
毛姐從那塑料袋里扯了兩根香蕉塞在奶奶手里就回去了,而后看見柏奶奶忙上忙下的做飯給毛姐吃,中午的時候,柏爺爺還起來坐著吃飯,也許是多久沒有看見女兒覺得心情好了些吧。
下午吃完飯毛姐就要回去了,柏奶奶送她在奶奶家側門這邊。
不住一晚走,這來一下子就回去。
不能住呀,朵娘,家里還有很多事情泥。
媽,我先走了,你多做點好吃的給我爹,不用他做什么事情,在家多休息,我過段時間再來,要是他一兩個星期還不好,你就帶他去醫院看看。
毛姐吩咐著她母親,奶奶跟柏奶奶站在門口遠望著毛姐回去了。
我家毛也是照業呀,現在忙的瘦了幾多呀。
她男人出去打工了吧,家里什么事情都她一個人做。
是呀,又要帶孩子,又要做地,公公婆婆好吃懶做,不幫什么的呀。
這女人嫁人了肯定是沒有自己家里好了,你家老頭我看著還好呀,中午還出來吃飯了。
誰曉得泥,不知道是什么病引起的,就那天去挖了兩旦紅薯回來,晚上就叫不舒服。
再不見好,就去搞點藥回來吃。
我是準備著兩天去弄的,都沒有時間泥,我地上的事情,家里的事情一堆的。
說著柏奶奶就趕緊回去了。
這柏爺爺說來也奇怪,這在床上躺了將近半個月了,始終不見好,柏奶奶忙里忙外,又讓大兒子去醫生那里弄了藥,又叫醫生專門來家里看過了,還是沒有什么效果,吃的東西越來越少了,人們從前就是從吃飯來看一個人病的程度,看見柏爺爺一碗飯都吃不下的時候,樣哥也從外面打工回來了一趟,跟著大哥把柏爺爺帶到縣城去做了一次檢查。
癌癥。
結果出來的時候,柏奶奶開始一天來奶奶家無數次,她也不進門,只是站在門口,傍晚的時候,淚眼婆娑的一只手放在門上,一只手摸著臉上的淚水。
又是癌癥了,怎么是癌癥,這治不好呀,治也是化療,時間久了還是沒有用。
放寬心,現在先不要告訴他,這病有的人也能拖的幾年的。
是不敢告訴他呀,說化療的話,一次要上千呀,兩個兒子說先化療了試試看。
先治著吧,你出去醫院照顧一段時間。
柏爺爺在醫院住了一個月左右,就是柏奶奶說的化療,花費如流水,大媳婦二媳婦心里就不爽快了,沒有好臉色,醫生也說回家保守治療,所以就直接帶著柏爺爺回來了。
那段時間聽見關于安癌癥這個事情多,覺得是恐懼的,一旦得了這個病,好像就是在那等死了,人們常說,現在的農作物里面加了太多肥料,藥物,吃多了容易得癌癥,很多人連吃米都連續洗上十遍,但是關于癌癥的病發率這么高是由于什么真的無人知曉,也許是從來沒有看過醫生,小病小痛能熬過去的就熬過去了,真的到了痛的不行的時候,就是晚期,治療肯定是耗不起的,就只有等死的地步了,它總是這樣不知不覺帶走那些模糊村的人們。
柏爺爺病到后期的時候,子女就每日在家里守著,也不出去,時間過上兩三個月,各人又覺得沒有什么大的事情,反正是在家里度假起來了,做飯家務整的柏奶奶忙的不可開交,要照顧家里大大小小的一切事情,還要照顧病床上的柏爺爺。
去幫我想辦法給我治呀,你們都在這干嘛,去幫我請我醫生。
柏爺爺吃飯的時候把碗往地上一扔,喘著大氣發脾氣,讓子女們幫他治病,大家一律沉默無語站在那里,過一會又一個個的出來了。
你幫我問問神,去燒香,燒紙,到處去幫我想想辦法,去吧,我不想死的,從前有多少人都是求神好了的。
柏爺爺拉著柏奶奶的手請求柏奶奶去幫他問神,柏奶奶滿眼淚水泣不成聲,拿了一個袋子就出門了,去幫柏爺爺問神去。
忽而想起柏爺爺曾經對神靈不屑的表情,而關于死亡,他的恐懼跟無助好像瞬間將他擊垮,如果能活下去,任何辦法都想試試的樣子。
和尚閉目算著,柏奶奶含著淚水問。
你家這老頭陽壽還是有的,只是他最近做了兩件事情折了他的命。
是哪兩件事情泥,是否可以補救。
柏奶奶擦了眼淚,兩眼發光的看著那和尚,關于陽壽未盡好像就是希望。
第一件是你們家房子西邊曾經拆了一間屋子,那屋子的陰靈現在在外面成了孤魂野鬼,無避身之所。第二件是你家最近動了一古老墳,動了陰靈了,是這兩件事情在作祟。
說來奇怪,這和尚住在深山,并不知曉這些事情,但是一件件說的都是發生過的,柏奶奶回來跟柏爺爺求證動老墳的事情。
老墳,莫不是有子哥哥媳婦的那一古,就是我們新塘那里面的紅薯地頭,我挖一棵雜草,朵娘說是一古墳。
這一說,柏奶奶忽而喜出望外,趕緊出去張羅著兩件事情,第一件是請道士去給那挖的老墳做道賠禮的儀式,二是蓋起從前丑子的屋子,還在丑子的墳前也做了一場道。
丑子從前住的那間房間,在兩三天之內就蓋起來了,依然是兩間屋子,前面廚房后面房間,紅色的火磚墻面,嶄新而刺眼,柏奶奶在里面點了香跟蠟燭,門口還貼紅色的對聯,好像是迎接誰回家一般,白天里都讓人覺得害怕。
人活著就不能做太多惡事。
是呀,是呀,這丑子也是受了這莫柏多少冷眼惡語呀。
人們在背地里議論,悄悄的,在屋前巷后。
事情好像有了轉機,大家忙著,張羅著,聲勢浩大,柏爺爺躺在床上聽著那些敲鑼打鼓的聲音,道士念經的聲音,幾日幾夜,柏爺爺笑著,好像覺得有希望了一樣,那也許就是安慰吧,那法事做完之后,柏爺爺忽而起來吃飯,似乎好了,還站在門口跟奶奶講話,他的子女們也覺得父親好像好了,商量著什么時候出去打工,而柏奶奶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朝著自己家門口之前丑子住的屋子插三根香,拜三拜,好像是在叩謝什么一樣,堅持了一周左右。
這次是好了吧。
看起來是差不多了,這鬼神還不能說沒有。
那是的,寧愿相信有,也不能相信沒有呀。
那東西有時候還是有點效果的。
柏奶奶心情好了很多,額頭也不鄒著了,來奶奶家里,就直接進屋坐著,端著碗跟奶奶聊天。
但是,事情往往不是我們想的那么簡單。
不過七日,柏爺爺的病就再次惡化了,他喘著氣躺在床上起來不來了,這次嚴重的任何東西都吃不下,終日在那暗色的屋子里呻吟,他的那些子女們還沒有出縣城,立刻又趕了回來,大家都說這老人是折磨人的,也是折磨自己。
在一個初秋的傍晚,外面陰沉沉的,秋風吹來,門口那棗樹葉子落得地上,瓦片上都是,柏爺爺在毛姐的最后一聲吶喊中離世了,柏爺爺就這樣永遠的離開了。
誰也救不了你本該逝去的年歲,就像奶奶說的,閻王讓你三更走,就絕不會留你到五更,生命就是這樣,他要走的時候,沒有任何東西能挽留,或許就算你能挽留也不是那個年代能做到的,大多數人只能選擇屈服命運。
很多人在的時候,就像一堆熊熊烈火,而在離開的時候,就像那堆火忽而滅了,只剩得一堆灰燼,生活中的恩恩怨怨好像并沒有造成什么影響,生命中的辛勤和享受好像也什么都沒有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