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回了昭嵐殿以后,夏侯瑾便沒有一日是清醒的,她時而被噩夢驚醒,又昏昏沉沉的睡去。
一連三日,昭嵐殿里燭火不息,宮人三班輪換,只為了能在夏侯瑾醒來時,及時照顧。
蕭憶欽跪在夏侯瑾床邊,一碗碗藥如同走馬燈般,從他眼前端進端出。
蕭歌山來到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肩道:“去休息一下。”
蕭憶欽回過頭,移開了些許身子,給蕭歌山騰出地方,他問:“母后什么時候才能清醒?”
蕭歌山坐在床邊,握住夏侯瑾的手道:“她許久沒這么病過了,自你回來,她心情舒展,身體也健朗了許多。朕相信她很快就會康復的。”
蕭憶欽吸吸鼻子:“我不信母后會殺害玉容妃?!?
蕭歌山道:“肯定不會。”
蕭憶欽有些委屈:“可是現在群臣,都要母后給個說法,要您給三皇弟一個交代。”
蕭歌山疲倦的捏了捏晴明穴,嘆氣道:“他們知道什么。一天到晚只會叫嚷。林沖已查抄了孫府,那罪婦勾結朝臣,私相授受,陷害李相,謀害皇嗣是事實,不管是哪一項罪名,都夠她死的了?!?
蕭憶欽向蕭歌山磕頭,請求道:“那便請父皇,公布真相,為母后正名!”
蕭歌山氣不打一處來,呵斥道:“連你也要逼朕?!”
蕭憶欽委屈的道:“兒臣不是在逼父皇,而是兒臣不明白,軒弟如今生死不明,母后重病不起,父皇已經查明了真相,為什么遲遲不公開宣示?”
其實蕭憶欽哪會明白,一直以來,蕭歌山雖然對蕭憶禧最為嚴厲,但他打心里覺得,在眾多皇子中,蕭憶禧的性子是最像他的。
若要蕭歌山把諸位皇子拉在一起排個名,那蕭憶禧無疑是排在第一位。
立儲之事,蕭歌山看似排斥,可也沒正式拒絕過。
天下初定,百廢待興,他片刻不停的擴張領土版圖,渴望著有生之年能達到天下統一的夙愿。
而未來這江山交給誰,取決于誰能守住這片疆土,儲君的人選,必然不能是個優柔寡斷,沒有野心血性的皇子。
蕭憶禧有脾氣,有傲骨,更有桀驁之氣,這樣的人選,才能鎮得住其余三國。
若是公示了玉容妃的罪行,無異于給蕭憶禧添了一筆,不服眾的理由。
蕭歌山掩飾著心中所想,換了個方式解釋道:“除了你和憶軒兩兄弟,你母親最看重的便是憶禧,若你母親真要處置玉容妃,早就命人將她捉到前朝,公示她的罪行了。你母親既然選擇了咽下這口氣,必然是顧及著憶禧的體面,朕又怎能擅作主張,辜負你母親的一片苦心呢?”
蕭憶欽憤憤不平的道:“難道,就讓母后一直背負著莫須有的罵名嗎?當時殿內只有玉容妃和母后兩人,發生了什么事情,我們都不得而知??捎袢蒎共坎逯杜艹鰜?,張口閉口就是母后要殺她,她是死了一了百了,可滿宮的人都在看著,三皇弟更是認定了母后殺了他母親,他真的能理解母后的苦心嗎?真的會釋懷嗎?”
蕭歌山啞口無言,半響后,才回答道:“一切等你母親康復了再說吧。你也不要張揚,要尊重你母親的意愿?!?
蕭憶欽無可奈何,抹了抹眼淚,看向依舊昏睡著的夏侯瑾,心疼的道:“母后素來心軟,她早就知道了下毒之人是玉容妃,但還是為了那可笑的虛情假意,嚴守著秘密。就如這次一樣,玉容妃擠了幾滴眼淚,她便輕信了,把自己逼到了這幅田地?!?
蕭歌山聽著,心里極不是滋味。他深愛夏侯瑾,若有兩全的法子,他是半點都不愿意委屈夏侯瑾。
雖說他以往沒少利用夏侯瑾,欺騙夏侯瑾,甚至威脅夏侯瑾,可他從未如今天這般坦然過。他甚至覺得,夏侯瑾應該去理解自己的真實想法,應該順應著自己的心意。
蕭憶欽看向蕭歌山,不放心的問道:“父皇,你也會利用母后的心軟,讓母后受委屈嗎?”
蕭歌山如遭雷擊,這個孩子的眼神,給他一種無處遁形羞恥感,他甚至突然感覺,這孩子平日里怯懦溫順的性格,都是他偽裝在真實人格外的保護層。
那如墨一般的眸子里,透露不出情緒,卻如死水一般,映照出每個人的心緒。
蕭憶欽沒等到蕭歌山回答,便釋懷一笑,有些天真無邪的道:“父皇這么愛母后,一定舍不得讓母后受委屈的。就算母后真的受委屈了,還有我呢,母后說過,只要有我在,便不會覺得委屈難過了。”
蕭歌山穩了穩神色,回答:“朕自然不可能讓你母親受委屈的?!?
蕭歌山頓了頓,又道:“朕還有朝政之事未處理,你也守了一天了,早點回去休息,你若是累壞了,你母親該心疼了?!?
蕭憶欽答應著,目送著蕭歌山離開,又替夏侯瑾拉了拉被子,方才離去。
前勤殿內,蕭歌山看著宣化新傳來的密信,內容是:十月八日,齊軍已退出宣化,往燕北而去,李相仍不許我軍出兵,巳城依然待定。
蕭歌山臉色一沉,從一旁的密匣中取出另一封密信,內容如下:
“昭儀六年,十月五日。宣化外三十里,齊皇已回防,齊軍拔營,李相不攻,喬裝以飾,避開我等,偷入敵營,面見齊皇?;爻侵螅钗业炔坏米窊?,亦不得出兵燕北?!?
這一前一后來的兩封密信,都是出自同一人之手,這人便是二十萬大軍的主帥李敖,他奉圣令領軍聽從李相調遣指揮,亦奉蕭歌山死令,監視李相的一舉一動。
蕭歌山將兩封密信合在一起,心里想不明白,千機閣覆滅,李光彥應該和自己一樣痛恨周辰決才對,可為何,他放著這么好的機會,不趁機出兵殺了周辰決報仇?還拖拖拉拉的,不肯攻蘭州,亦不去收燕北?
李光彥這么多年在朝為官,肝膽披瀝,建樹頗豐,又與自己有著同樣的目標,那就是收燕北,滅齊國,天下一統。
這樣的一個人,蕭歌山實在不愿意,將他和通敵叛國綁在一起。
可如果,李光彥真的和周辰決達成了某些共識,將燕北賣給周辰決了呢?
天下糧倉,事關天下統一之大計,自己好不容易走到今天這一步,絕不能因為區區一個李光彥,讓這一切付諸東流。
蕭歌山提筆,回復密信:“俘李相,收燕北?!?
十月十二日
昏睡了四天的夏侯瑾終于清醒了,她一醒來,就問蕭憶軒的下落,蕭憶欽守在她身邊,勸慰道:“還未有消息……不過母后,也不要太過憂心了,也許此時沒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了?!?
夏侯瑾心口一揪,頓時落下淚來,她自責道:“怪我,若不是我一時心軟,憶軒就不會出事?!?
蕭憶欽接過宮女遞來的藥,吹了吹,喂給夏侯瑾。
夏侯瑾不愿喝,撇過頭去,又問:“她死了嗎?”
蕭憶欽無奈地將藥還給宮女,回道:“死了?!?
聞言,夏侯瑾眉頭一跳:“那憶禧呢?”
蕭憶欽:“父皇本意讓三皇弟一起住在前勤殿,但是三皇弟不愿離開嶸安殿……”
說著,蕭憶欽頓了頓:“母后,如今三皇弟……他不會相信您的?!?
夏侯瑾一言不發,手卻不自覺地抓緊了錦被。
蕭憶欽接著道:“如今群臣不知真相,都逼著父皇,要讓您在前朝給個交代?!?
夏侯瑾可悲一笑:“交代?我給他們交代,誰給我交代呢?”
蕭憶軒:“父皇說,已經查清玉容妃和孫紀勾結屬實,孫紀也被秘密捉拿在案。父皇知道您記掛著三皇弟,所以打算問問您的意見,要不要公布實情。”
夏侯瑾微微一愣,復又問道:“你方才說,你父皇要將憶禧帶去前勤殿,親自照顧嗎?”
蕭憶欽點點頭,而夏侯瑾的心,也瞬時掉入了冰窟。
夏侯瑾:“依照你父皇的性子,若換做他人,你父皇絕不會這般優柔寡斷的?!?
蕭憶欽聽不明白:“母后此言何意?”
正說著,便聽殿外通報:“參見皇上。”
蕭憶欽連忙退至一旁,起身行禮。
蕭歌山走了進來,坐到床邊,握著夏侯瑾的手,關切詢問:“我一聽說你醒了,便立刻趕過來了。你現在感覺身體如何?她們可給你用過膳了?”
夏侯瑾沒有回應蕭歌山,而是轉向蕭憶欽道:“你這幾日也辛苦了,先回去休息一下吧?!?
蕭歌山低著頭,等蕭憶欽出去后,便聽夏侯瑾問他:“皇上,是想立憶禧為儲君嗎?”
蕭歌山一怔,想不到夏侯瑾會問的這么直接,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夏侯瑾道:“其實我早就看出來了,皇上雖然一直對憶禧嚴厲,但是皇上,是最看重他的?!?
蕭歌山想了想后,回答:“阿瑾,還是你懂我。所以,你會理解我的,對嗎?”
夏侯瑾抽回被蕭歌山握住的手,失望地道:“可是軒兒,也是你的孩子,他現在生死不明,你卻要包庇漱玉嗎?”
蕭歌山著急的解釋:“我不是要包庇她!但她的罪一旦定下,憶禧就沒辦法再抬起頭做人了,你明白嗎?你不是也很喜歡憶禧嗎?他如今沒了生母,你便是他的母親,他已經夠可憐了,你忍心見他自此墮落下去,頹廢下去嗎?”
夏侯瑾心中了然:“所以,你表面上是抄了孫尚書的家,實則,是想把他和漱玉勾結的罪證掩蓋起來,是嗎?你對他們殘害憶軒的罪名,密而不發,任憑群臣相逼,只為了等我醒來,推我出去,為他們圓說,是嗎?”
蕭歌山沉吟良久,糾結過后,才又道:“我怎么可能,讓你擔著殺害宮妃的名聲?那賤人死有余辜,但絕不能是論罪而死,你明白嗎?我會想個辦法,說她是意外逝世的,和你無關?!?
“就像,四后那樣?”夏侯瑾幽聲問道:“像四后那樣,明明不是意外,卻以意外之名,了卻一切麻煩,你是這樣想的嗎?”
蕭歌山震驚的看著夏侯瑾:“你……你怎么會……”他想問夏侯瑾是怎么知道的,而夏侯瑾悲痛地道:“漱玉死前,全都告訴我了。她抓著我的手,將刀子刺進了身體里,她說,要我一輩子,都活在對憶禧的愧疚里,她做到了?!?
蕭歌山緊張地道:“阿瑾,她騙你的!我沒有殺四后。還有憶禧,我會和他解釋,不會讓他記恨你的!”
夏侯瑾嘲弄地看著蕭歌山:“事到如今,你還可以這么坦然的欺騙我?若不是當年,南德后死前,我曾去探望過,我也不愿相信,你為了皇權,竟可以做的這般決絕。如今,我倒也理解了,為何你寧愿讓憶禧仇視我,讓我背負著,背棄憶軒,愧對憶禧的罵名和屈辱。因為,在你心里,這大千江山,才是你最不可出賣的存在?!?
蕭歌山惱怒地道:“這些都不過是小事!你為何如此執拗呢?憶軒還沒死呢,你又何必抓著憶禧不放?叫朕為難呢?”
“小事?”夏侯瑾驚恐地看著他,反問:“四后之死是小事?漱玉勾結重臣,謀害皇子是小事?憶軒的生死,對你來說也是小事?”
蕭歌山自覺方才說話沖動,正要解釋:“阿瑾……”
夏侯瑾打斷他,語氣盡顯涼?。骸胺凑?,憶禧一心認為,是我殺了他生母,那我便將漱玉的罪項公告天下,讓他知道,我為何會殺了他生母,事出有因,其情可原,說不定,他就不會那么恨我了呢?!?
蕭歌山震驚的抓著夏侯瑾的肩膀,頗有些咬牙切齒的意味:“你不能這么做!你一旦這么做了,就算朕力抗眾議,扶憶禧成為儲君,他身上的污點,也會被別有用心的人利用,他坐不穩這皇位,守不住這江山的!”
夏侯瑾冷漠的看著蕭歌山:“皇上,我只是一個女子,無知淺薄,只懂一報還一報,不懂帝王心術,更不懂社稷為重的道理?!?
蕭歌山不可置信的看著夏侯瑾,良久,他堅決地道:“朕不會讓你有機會這么做的?!?
夏侯瑾絲毫不懼的歪了歪腦袋,無比滲人的笑了:“皇上打算怎么阻止我?軟禁我?還是……殺了我?”
蕭歌山愣住了,他懊惱不已地道:“你胡說什么?朕怎么會殺了你呢?朕只是希望你咽下這口氣,多為朕考慮考慮,你如此意氣用事,把朕放在何處?”
“那皇上又把憶軒放在何處!”夏侯瑾忍無可忍地吼了起來:“憶禧是你的兒子,難道憶軒就不是你的兒子嗎?你對憶軒生母無情,所以不疼愛憶軒,我可以理解!但是他生母是我堂姐!憶軒是我親外甥!他們身上流淌著的,是我夏侯家的血!就是因為你!趙媛才會拿我夏侯家開刀,屠戮夏侯氏百余性命!二房唯留了憶軒一個血脈,你卻要我背棄憶軒,對他的生死置之不理,替你籌算考量。你,蕭歌山,何德何能!”
蕭歌山震驚不已:“原來,你從未忘記過,也從未原諒過我……”
夏侯瑾怒極反笑:“我試著忘記,是你,逼著我,又一點一點的想起來。”
蕭歌山撇過頭,此時此刻,他的理智被愧疚摧毀了大半,他再也不能以大度去勸夏侯瑾妥協了。
他嘆了口氣,冷聲道:“朕會命人全力搜救憶軒,若他死了,朕允你宣告漱玉的罪名。若他能活著,朕希望你,也為了憶禧考慮一下。”
完畢,蕭歌山頭也不回的走了。
夏侯瑾渾身失力的撲倒在床上,嚎啕大哭。
“我不要用憶軒的死來換漱玉的罪名,我要憶軒活著,只要憶軒活著,你為何就是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