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嵐殿內已經鋪設好宴席,長長的流水宴已經鋪到了前院的篷子下,各式茶點花果也擺放講究。
夏侯瑾坐在上首,朝宮女昂首示意,宮女立刻朝殿前的宮女口耳傳話,層層相傳而去,殿前的太監得令,打開了昭嵐殿的宮門。外頭的宮妃命婦早已按品階列隊整齊,只待宮門一開,列隊入宮見禮。
漱玉走在最前頭,帶領著宮妃命婦進來,見了禮后,分席而坐。
夏侯瑾率先開口,調節氣氛:“今日雖說是商量中秋寂月事宜,但大家不用太過拘謹,就當是尋常家宴,咱們有商有量,集思廣益。”
眾人稱是,夏侯瑾又道:“往來宮宴,多是孩童繞膝玩耍,多幾分童趣,也顯得熱鬧。今日咱們不拖家帶口,關起門來說說體己話,也是清凈自在一些。”
見皇后態度親和,眾人也稍微放松了些,席間相熟的命婦們開始推杯換盞,相互打趣。
羅藝涵和梁靜坐在主殿門前,看起來相處的還算和睦,尤其是來人敬酒,梁靜總落落大方的叫著羅藝涵一起舉杯。
一位婦人和梁靜熟稔了幾句,朝羅藝涵道:“羅夫人這氣色真好,都說育胎養膚,此言不假。我端看著您這腰身圓潤,必定是好生養。”
羅藝涵回道:“夫人吉言,我有孕在身不宜飲酒,便以果茶相敬夫人。”
這幾句奉承話羅藝涵如何聽不懂,她日日夜夜應付著梁靜鬧騰,又聽了坊間那些指責她的造謠,不論是心情和起居都算不上好,如此一來哪來的好氣色。
夏侯瑾看出來了,這婦人純粹也是沒話找話說,便開口道:“羅掌司自從婚后,可有好多月份沒見你了。近來過得可還好?”
羅藝涵見里頭皇后問話,便出來在門前回道:“回娘娘的話,一切都好。”
“你上前來,讓我瞧瞧你。”夏侯瑾令羅藝涵進來,一邊查看著梁靜的神色。
只見梁靜恬淡如水的坐回席間,看樣子并無不滿之色。
而席間多是看戲表情,伸著腦袋瞧著殿內的一舉一動。
此時已有人竊竊私語,那聲音不緊不慢的傳到了梁靜的耳中。
“同是平妻,皇后獨獨傳召了羅氏進去,這是要給安萍縣主難堪啊。”
“你難道不知道?先前皇后膝下兩位皇子都由羅氏輔佐,皇后自然看重。”
“唉,這安萍縣主,接連受辱。如今羅氏有皇后撐腰,她這日子可不得難過?”
“說到底也是可憐,據說在相府吃口飯都得看羅氏臉色。要我是梁家,就是不嫁,也容不得自家姑娘受這個委屈。”
梁靜面色無波,聽到也當沒聽到,其實心里早已暗喜:別人越是說她可憐,就越會說羅氏可恨。誰要是站在羅氏這一邊,必然也會被牽連上,說他們恃強凌弱。皇后最好對自己越冷淡越好,羅藝涵是昭嵐殿里出來的,當年李光彥和皇后那些緋聞可算是人盡皆知,若由此再鬧騰起來,那故事可就更有趣了,讓這夫婦二人身敗名裂,指日可待。
念及此,梁靜忍不住嘴角上揚,為了掩飾那突如其來的笑意,她端著酒杯淺淺抿著。
漱玉聽著席間眾人的揣測,不由望向梁靜,心想:這梁靜還算是沉得住氣。
不過下一刻她不經意瞥見了梁靜微微勾起的嘴角,頓時了然于心,看來這梁靜并不是個省油的燈。
夏侯瑾摸了摸羅藝涵的肚子道:“約摸應該有三四月了吧。”
羅藝涵回道:“已經五個多月了。”
夏侯瑾故作驚訝的道:“我瞧你往常也是康健,怎的五月了肚子還這么小?可別是腹中胎兒短缺了營養。”
羅藝涵見夏侯瑾如此關懷,便道:“起居都好,飲食也規律,大夫說這月份也不算小了,胎兒太胖了反而不好生產。”
夏侯瑾自然知道這些道理,也清楚這胎相一看就是正常的,卻故意把五月份的胎相說成了三四月份的大小。
夏侯瑾道:“那便是太勞累了,你呀,有什么東西比腹中胎兒重要的?我聽聞梁家縣主未入府時也是料理過后院之事的,你若忙不過來,不如多多請教她。”
這話一出,席間眾人均是二丈和尚摸不著頭腦,這皇后不是要特意關照羅藝涵,給安萍縣主下馬威嗎?如今這話到底是什么意思?
夏侯瑾抬頭,有些責怪的問道:“怎么今日只你一人前來?梁家縣主我還沒見過呢,你也不邀請人家一起來?”
羅藝涵見夏侯瑾在問責她,便解釋道:“與我同桌呢。留在門前。”
聞言,梁靜連忙到了門前行禮:“回娘娘的話,臣妾在呢。”
夏侯瑾一笑:“原是離得遠,我竟然沒看出來,這么標致的姑娘,一看就討人歡喜。快到前頭來,與我坐一起。”
梁靜愣了愣,不知皇后為何如此熱情,一頭霧水的到了跟前,只見夏侯瑾拉了她的手看了看道:“指若無骨,白嫩如水蔥。是個好福氣的。梁學士家出了一個珍寶似的女兒。平日里可有什么愛好?”
梁靜回答:“娘娘繆贊。臣妾不精,只懂些雜學。平日里只愛聽些小戲,賞玩字畫,弄弄花草。”
夏侯瑾親昵的道:“真是個靈秀的人兒,興趣愛好與我倒是相投,性子又軟又甜,我越看越喜歡。”
漱玉在下頭聽著,越來越覺著不對,這夏侯瑾向來是個清冷的性子,從不與人親昵。這昭嵐殿里平時靜的滲人,連嘴碎的丫頭們都知道避著主殿玩,怎么如今又是聽戲又是賞弄字畫花草的都成了她的興趣?
接著,又聽夏侯瑾似是意有所指的道:“也算是陰差陽錯,羅掌司先你一頭入府,原本你出生大家門戶,又身有誥命,皇上當初極是看重這段姻緣。”
余下的話夏侯瑾沒有再說,今日來的人誰不知道梁家和李相之前的淵源,再說下去面子上不好看。
夏侯瑾這番點到為止,句句惋惜。
若說先前梁靜還提防著夏侯瑾要找自己麻煩,而今這句話一出來,句句戳在她心坎里,梁靜的疑心也去了大半。
羅藝涵則是低著頭,想來皇后娘娘也聽信了外頭的謠言,覺得自己是個刻薄寡義之人,所以才這般提點自己吧。
這話里話外,處處讓自己難堪,可自己真是有苦難言,這梁靜有可恨之處,亦有可憐之處,追根究底到底是我們耽誤了她。便再忍忍吧。
夏侯瑾看向羅藝涵道:“你雖是先一頭入府的,但也不能就端著主事的架子,給自家人難堪。說出去了,被不明不白的人笑話,我這昭嵐殿里能進出的人不多,你可莫要讓人看輕了。”
這句話算是狠狠打了羅藝涵一巴掌,她再是能忍,也經不住當著這么多人的面訓斥。一下子眼淚掉了下來,跪在地上,小聲抽泣著道:“臣妾知道了。”
瞧見她這樣,梁靜心里簡直樂開了花,面上卻極其大度地道:“娘娘莫要訓了,初入李府,我也有許多不足之處,總以為自己還能像個姑娘似的隨性,若不是姐姐日常提點照顧,我今日還像以前那般,那被訓得就是我了。”
夏侯瑾扶起羅藝涵道:“你瞧瞧,縣主大度,處處提著你的好,人家顯然也記得你的情。我自知你不是個難相處的,但說到底,你是教導禮制的女官出身,本也不是個會主事的人。有時候說話做事難免嚴厲一些,你無此心,別人也容易生此意。況且你現在身懷六甲,我看你也操勞,不如整理一下府中事物,讓縣主替你分擔些許。”
皇后這話顯然是要羅藝涵放棄管家的權利,拱手相讓給梁靜啊。
席間人揣摩著這前前后后幾句話,看來皇后也不是個不分青紅皂白的護短的人,這是要抬舉安萍縣主壓在羅氏頭上啊。
羅藝涵無意辯解,更無意把事情捅破,搞得場面更加難堪,只能滿腹委屈的答應著。
而后夏侯瑾看向梁靜道:“我知道你善良大度,以往的事情過去便過去了,以后還得你們兩個扶持著,門楣才能光耀。”
梁靜此時好不得意,軟軟糯糯的答應著。
夏侯瑾拉著梁靜坐在自己身邊,二人有說有笑,一副相見恨晚的模樣。
羅藝涵坐回了先前的位置,周圍全是說笑的人,卻再無人理她。
宴席直至黃昏才結束,也算商量出了個眉目來,各宮各府即將折返,夏侯瑾親昵的拉著梁靜的手道:“我與你投機得很,瞧著你,便想起了年輕的時候。真是舍不得放你回去了。”
梁靜陪著夏侯瑾聊了這大半天,被夏侯瑾哄得樂不思蜀,心里覺著皇后是真心喜歡自己,說話也就沒了防備,也就親切了許多:“以前從未見過娘娘,只覺得娘娘貴為一國之母,威儀莊重,高不可攀。如今一見,娘娘竟是如此平易近人,溫柔細致。臣妾也舍不得娘娘,只怕巴不得日日來給娘娘請安。”
夏侯瑾趁機提議道:“莫不如就在宮里留住幾天,多和我解解悶。”
旁人聽著,紛紛流露出羨慕的眼光,這是何等殊榮啊。
梁靜自然樂意,當下欣喜的行了個禮:“臣妾謝娘娘抬愛。”
出了昭嵐殿,一群命婦也放松了不少,三五一群的結伴朝著宮門方向走去。
羅藝涵一個人稍顯落寞的走在前面,身后不時傳來幾句議論。
“皇后可算是不給她臉了,今日又獨留了安萍縣主在身邊抬舉,真是解氣。”
“聽說要不是當初皇上賜婚時相爺突然病了,便該是安萍縣主先入府。憑這羅氏的出身地位,最多也就是個妾室。”
“到底說安萍縣主可憐,家中父叔受皇上重用又如何?即便是當初許個門第不高的下嫁了,也好過如今,看一個婢子臉色。真是晚一步入府,即便是平妻,也矮了人家一頭。”
“你們說她哪來的膽子?敢這般給縣主委屈受?”
“還不是憑著自己肚子里揣塊肉,且又和李相有不淺的交情,是以這般目中無人。如今連皇后都不待見她。”
羅藝涵強忍著淚,腳下的步伐走的越發快,身旁的丫頭差點趕不上,小聲提醒著:“主子慢著點,仔細腳下。”
見羅藝涵步伐匆匆,后面的幾個命婦更是嘲笑起來:“她這是聽見了?”
“我們說的這么大聲,她自然是聽見了。”
“若不是羞愧難當,她又何故走的那般匆忙?這下她恐怕得趕回相府,找個坑把自己埋起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