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鄭歷七十年春，開國大將軍嫡孫、長安令阡正安以通敵謀反罪被控入獄，時(shí)年三月初一，罪責(zé)坐實(shí)、昭告天下。鄭同帝念其祖上功勛，特赦九族，判阡府男丁斬首示眾，婦孺孩童發(fā)配滇西，三日后行刑。

“嘖嘖，大將軍府的后人居然干出了通敵賣國這種事，真是給開元大將軍丟人！”

“嘁，哪還有什么大將軍府，阡家十年前就沒有將軍了！那阡正安不過是一個(gè)五品長安令，還大將軍……我聽說啊，幾年前朝中大臣就提議收回阡家的御賜牌匾了，都是那長安令以死相逼、大吵大鬧，皇上心軟念舊，這才作罷。沒想到阡家不僅不感念天恩，居然還忘恩負(fù)義做出這種通敵賣國的事，真是……”

“還不止呢！我表舅的鄰居家的大兒子的小叔子的發(fā)小在衙門里當(dāng)差，我可是聽說前幾天抄家的時(shí)候，不僅從阡家搜出了一簍子通敵書信，還有黃金數(shù)十萬兩啊！阡正安一個(gè)小小的長安令哪來的那么多錢？還不都是搜刮的民脂民膏！”

“這……不是說長安令是個(gè)難得的好官，兩袖清風(fēng)、全心全意為百姓，怎么……”

“呸呸呸，還好官！你跟他睡一張床啊，還知道他好不好？”

“說到一張床，不知道你們聽過沒，這長安令的現(xiàn)任夫人，當(dāng)年可是仗著阡家權(quán)勢從咱們的謝宰相手上硬搶過去的呢！”

“嘶——居然還有這種事？快說來聽聽！”

……

圍著皇榜熱切討論的百姓們直到夕陽西沉才搖著頭漸漸散去，等到人走得差不多了，才有幾個(gè)書生小聲問出了心中的疑惑。

“可是，如今天下大定、四海歸心，又哪來的外國讓長安令……通敵呢？”

……

深夜，阡府內(nèi)院。

阡白氏牽著女兒坐在床邊，明黃的圣旨被隨意地扔到房間的角落，她看著同自己一樣因?yàn)檫B月的憂心而面容憔悴的女兒，撫摸著她的頭發(fā)，眉眼間全是愛憐。

“母親已經(jīng)沒有法子了，同帝要對付阡家，娘求遍了所有能求的人，可還是救不了阡家、救不了你爹爹，如今天下太平、兔死狗烹，同帝……這是要趕盡殺絕啊……”

“娘……”阡陌帶著哭腔喊了一聲，軟軟糯糯的聲音聽得阡白氏心如刀割。“我們、我們?nèi)フ抑x伯伯幫忙好不好，他和爹爹那么要好，一定會想辦法救爹……”

“——不許再提這個(gè)人！”阡白氏恨聲呵道，可是一瞧見阡陌掛著淚痕的小臉，又輕嘆一聲，心疼得將她摟入懷中。“娘怎么沒去求他啊……哪怕明知上元節(jié)夜宴，是他將這謀反的帽子扣到了你爹身上，我還是去求了他，希望他能看在兩家的舊誼上……可是、可是他……”

“是謝伯伯……害的爹……？”阡陌一時(shí)之間竟然忘了哭泣，呆在原地，似是怎么也不能接受這個(gè)事實(shí)。

“娘知道，姓謝的一直疼愛你，你便以為他是個(gè)好的。娘曾經(jīng)也以為……卻未想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以后，千萬不要像爹娘一樣，識人不明啊！”

阡陌臉色蒼白地慢慢點(diǎn)頭，卻是怎么也想不明白，謝伯伯已經(jīng)官居一品、位極人臣，為什么……又要誣告自己的父親呢？她聽著阡白氏說著“以后”，極為勉強(qiáng)地彎了彎嘴角。

“娘，你忘了，我們馬上就要流放湛西了，哪里還有什么以后呢……”

阡白氏一愣。

她可以死，可是阡陌才十一歲啊！她怎么忍心自己最疼愛的女兒因?yàn)橐患埮袥Q，在湛西那種地方斷送未來？在求救無門的這些天里，她不是早就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嗎？阡白氏握住女兒的小手，神情決絕。

“按照大鄭的慣例，最早明日下午，最遲后日上午，押送的官差就會過來，所以，今天便是我們唯一的機(jī)會。”

阡陌有些迷茫地望向神情肅嚴(yán)的母親，黑白分明的眼眸里困惑又多了些。

“娘親，你、你在說什么？”

“兒啊，你還不明白嗎？”阡白氏輕嘆一聲，將一只藏在枕邊的素凈包裹塞進(jìn)阡陌的懷里。

這個(gè)包裹不同于阡家平日用的綾羅綢緞，而是集市上一錢銀子就能買到兩匹的普通麻布，阡陌還來不及詫意為何母親會給她一只似乎是阡府下人都用不到的麻布包裹，就被阡白氏驚雷般的話語怔住。

“逃。趁押送官還未來，快些逃吧！”

“……逃？”阡陌艱難地重復(fù)道。

“陌兒，你我都知道阡家清白，可是，皇家之命無人能違。母親和父親都不畏死亡，可你是阡家唯一的血脈，母親不能讓你跟著一起送死啊！湛西路途遙遠(yuǎn)、疾苦無比，在這流放之中母親如何能護(hù)的你周全？就算我能，同帝也不可能會放過我們……”

“所以，你必須要逃！哪怕明知此事艱難，我們都必須一搏。否則等負(fù)責(zé)流放的押送官到來，我們更是希望全無！”她將暗灰色的包裹往阡陌懷里按了按，溫柔的神情中帶上了一絲孤注一擲的瘋狂。“母親為你收拾了些細(xì)軟，你趁著現(xiàn)在守衛(wèi)還沒有那么森嚴(yán)……”

“……逃吧！”

阡陌不可置信地望著母親，目光中有一瞬間的呆滯。她跟著阡白氏，從小受到的是最正統(tǒng)的官家小姐的教育，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循規(guī)蹈矩、乖巧懂事，十幾年來都沒有做過一件出格的事，可是如今，她的母親讓她抗旨做逃犯？

“母親，我們……我們不能做逃犯啊！”

“母親也不想這樣，可是母親沒有別的辦法。”阡白氏神情哀痛，“陌兒，你要珍惜自身，留住性命……你，必須要活下去啊！”

“留住性命……”阡陌喃喃重復(fù)著，第一次將身家性命與規(guī)矩、尊嚴(yán)放在了同一盞天平上。

“狡免死，走狗烹，世間之事向來如此。我原本還抱著三分指望，指望同帝看在你父親已經(jīng)盡力不爭的份上念及舊情，指望朝中好友能念及唇寒齒亡之理為你父親求情……”阡白氏的手掌緊握，五指因過度用力而發(fā)白。“你還小，母親說了你也不會明白。”

阡白氏又從衣袖中拿出幾張銀票，塞入阡陌手中。

“這些貼身藏好，如果行動不便，就舍了包裹，只帶上這幾張銀票逃去，粗茶淡飯，也足夠過好此生。待你長大后，尋個(gè)好人家，山野村夫也好，商賈乞丐也罷，娘只求你能安穩(wěn)度日，這一生，永遠(yuǎn)不要再回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