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塾外一眼水池帶著淡淡墨意,此刻又蕩漾著三兩道天邊的橘黃霞光,霞光墨意交疊變幻,當真美得讓人眼眸迷離。
徐良卻是隨意瞧了一眼便收回目光,靠在池邊一顆青樹上斜望私塾內,嘴邊嚼著路邊摘來的草葉,酸澀交雜,通過舌尖深深竄入喉間,有著一番風味。
私塾木窗敞開著,十余個孩童正整理文房四寶,看著衣著,貴人有,窮人也有,聽管家說此間先生品行高潔,極不喜歡分甚高低貴賤,故將府里那些仆役家中上不起蒙學的孩童一同招入私塾中,每人象征似的收了一條下酒的臘肉。
片刻后,一眾地位不同的稚童魚貫而出,各自提著墨筆浸入水池子中清洗,攪亂了映在水面上的霞光,池水墨意更甚。
幾個孩童嬉鬧著,捧起一旺池水向對方身上澆溉,還殃及到徐良身上,徐良抑制住了把他們踢入池水洗澡的沖動,離得遠遠的。
“你便是劉參事請來的書童?”書童?徐良是不想擔著這么個名頭的,但奈何在他人屋檐下,還指望著人家提供住食呢,舔著笑臉回身看著那個面容清雅和藹的老頭道:“哎,見過老先生。”
“你這書童”許見凈仔細瞧了瞧他還算俊秀的臉龐,以及下巴隱約幾點細胡子,也不由一樂道:“貌似年紀有些大。”
徐良臉色正僵硬著,許見凈便走過了他身旁,徐良揉了揉僵硬的臉龐,緊跟了上去,老先生似乎也知道他會跟上來,只顧著囑咐:“既然劉參事承了你工錢,那你的住食便是我負責了,怎么的也是我要找的書童”又想起什么,停步問道:“對了,你識字嗎?”
“識呢。”徐良跟在旁應道。
“嗯,想必也是識字的。”老先生自言自語,拍拍糊涂腦袋,總算想起要問個啥,道:“你有意科考嗎?”
徐良有些愕然,這老先生問題跨度也太大了吧,搖頭如撥浪鼓似的:“沒興趣。”
許見凈頗為驚奇的轉頭又仔細看了眼徐良,背著手嘆口氣鍍步走著:“沒興趣,沒興趣好啊,當初老頭子我要是有你這般灑脫....”
老先生說到此處便噤聲了,無聲的張嘴說著什么,徐良提著耳朵也沒聽個明白,跟著老先生走出府外,便拋了滿腦子猜測,世上惱人事多著呢,他人的困擾關自己何事。
來到劉參事府不遠處的一座簡陋小院,徐良便被打發出去買酒,他總覺著和方才的談話有關,但也只得攥著銀錢出門,臨近暮鼓時分,但坊中便有著酒肆,倒不必出坊去,抬頭望望天,這天黑得有些快。
平康坊北面墻根底下,老漢收攤子比平時晚了許多,雙手插進袖子中蹲著,看著越發暗的天色,也有些焦急,打算在等一會兒便收攤入坊,目光來回掃視街頭街尾。
突然眼神一凝,停在自家面癱前,那個靜立的身影上,長發披過肩頭,略微低頭安靜得盯著面癱上的過水涼面,身上圓領袍衫倒是看著貴氣,但卻是呈現出過了有些年頭的老舊感。
老漢一時間也有些嚇破了膽,這街頭街尾他都盯著呢,他從哪里冒出來的,但還是梗住脖子上前,低頭默默盛了碗冷淘面,他是怕這萬一呀,真碰上個臟東西,老漢我也沒招惹他,總不至于向老漢我索命吧?
那人伸手端起面,幾只肥白蛆蟲掉落到桌上,老漢一聲驚叫坐倒在地,滿是發臭發白的爛肉,哪里是個活人手!
沉悶的暮鼓聲響起,空蕩的長安街頭響起的驚叫混雜在鼓聲中,卻無人在意,也許就隔著道坊墻的平康坊中人有人聽聞,但暮鼓響,宵禁令出,無人敢違令出行。
距著皇城以西的順義門只一條街便是頒政坊,離著皇城近,又與繁鬧的西市隔著一段距離,歷來住著深受皇家器重的王公大臣,剛坐著官轎出宮門的楊國忠聽著暮鼓聲響,眉頭輕皺,沒有讓轎夫加快步子的意思,街頭巡視的官兵也不敢阻攔。
入頒政坊轎子顛簸到府外,剛下轎子,在門前等著著急的管家便竄到轎前,于他耳邊耳語幾聲,并問道:“老爺,該如何?”
向來對朝臣不露半分聲色的楊國忠罕見的臉色微沉,幾個大步踏上石階,道:“讓他等著。”
夜色近,風壓低枝杈觸及房檐上的灰瓦,發出噪人的聲響,府邸待客廳中,倚在坐上酣睡的年輕官員也被這聲響驚醒,三十余歲比起滿朝老臣來,當真算得上年輕,他瞧著空蕩的廳內,無言的嘆息一聲,身后的侍從看著也急,初秋以來,大人身子便差了許多,道:“要不屬下再去催催?”
“他要是不想見我,再催又能如何。”李泌端過手邊早已放涼的茶水,飲了一口,涼入心脾,倒讓他精神了不少,道:“再等等吧。”
“長源吶,哈哈,老夫政務繁忙,還勿見怪呀。”人還未到,爽朗的聲音先傳入廳中,一身便服的楊國忠笑著走了進來,李泌扯了扯嘴角,面色淡然的抬手打斷:“右相,都是人精,知根知底的,別來這番客套。”
“也是。”楊國忠笑意斂去,施施然的坐到主位上,朝著李泌,繃著冷硬的臉龐道:“找我何事?”
“聽說安祿山入京了。”
“整個長安城都知道。”楊國忠目光仿若驚奇道:“這還需要長源來聽說?莫非失了子壽兄這塊山石,連消息都不靈通了不成?”
李泌不為所動,轉而眼神平靜的盯著他:“聽聞陛下為那安祿山擊鼓伴樂?”
“呵,又不是第一次了。”
“呵呵,對呀。”李泌后背有些無力的搭在靠椅上,自張大人逝去后,他對越發糜爛的朝廷便更增悲哀,緩緩閉上雙目,嘴角帶笑:“又不是第一次了。”
廳中就此安靜下來,夜晚來臨,屋外草叢的蟲鳴聲漸漸躁動起來,似乎在等待一個命令,一個讓蟲鳴聲震破穹頂的命令。
“荒唐!”桌面茶水被震落在地,碎成一塊一塊的碎瓷,李泌憤怒,直指著主位上的人喊道:“右相為何不直言上諫!他已膽敢在莫州養龍!右相還看不出他乃是禍國之人嗎!”
“謬言!”楊國忠端坐在主位上,臉卻陰沉了下來:“陛下的太史監都還未發一言,你為何就敢指出這龍乃是安祿山所養,上諫只會引得陛下氣惱,知道你李長源是愛國愛民的賢臣,等什么時候陛下準你上諫,你大可試試!”
“若陛下愿意給我這個機會”李泌身體微顫著站起身來,咳嗽一聲,面色微發白,目光肅立,擲地有聲:“我就算棄了這身病骨也要到陛下跟前死諫!”
死諫!死諫!聲音不大,卻有種震耳欲聾之感,楊國忠望著李泌,自從他升任右相以來,有多久未在朝堂上聽聞了,他笑了,笑聲卻是讓李泌覺著刺耳。
“死諫?”楊國忠身體前傾,只為湊他近些看得清些,笑道:“你可知,就算安祿山禍國,其中也會定有你老師張子壽的一份功勞!張子壽第一眼看他便下了“亂幽州者,必此胡也”的八字評語,那時在朝堂起了多大風波,是以要論禍國罪者,張子壽當算首功才是!”
“那是此獠本就狼子野心意圖謀國!”
“此話你到陛下面前說吧。”楊國忠恢復坐姿,淡淡的道:“來人,送客。”
“不用送。”李泌拂袖轉身向廳外去,到門廳口時,又停步留下一句話:
“最近坊間盛行女禍之言,右相,小心官位不穩吶。”
楊國忠靜坐片刻,隨后一把將桌上茶杯甩出廳外,砰!
“簡直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