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下的廟宇被賦予更多的想象,房梁上紅漆彩飾消磨殆盡,依稀可見數個被蟻蟲啃噬的坑洞,倒塌的神像將石板砸的面目不堪。
一只腳踏入此間,將早已腐朽不堪的門檻踏爛,讓料想不到的來客一個踉蹌,昏沉的腦袋都清醒大半。
徐良抬眼打量廟內,檐上結有一些蛛網,倒沒到無法忍受的地步,由于長久未曾修繕,雜草突出石板縫隙放肆生長,要非還能瞧見幾塊完整石板,定讓徐良覺著這是塊荒郊草地。
勉強打起精神踏入廟宇,踩過地上堆滿瓦礫枯葉的牌匾也不知所覺。
他直接抓起一把枯草用火折子點燃后,順手丟到雜草堆里,突然的火光驚得棲身于此的鼠蟻蛇蟲一陣騷亂。
徐良趁機踩死幾只鉆過腳邊的老鼠并將其一腳踢開。
不一會兒便燒出大片空曠地,留下最后一小撮焰火,從圓柱上毫不費力的扒下好大塊朽木,投入焰火中,火光大盛。
把包裹放到焰火邊上便順勢躺下,后腦枕著只胳膊背對焰火躺著,夜愈來愈深,皎潔月光懸掛當空,不知何時起,廟宇內蛐蛐的叫喚聲也悄然停下,陣陣莫名的寒風刮入廟宇,吹的燃燒的焰火愈來愈小。
在徐良身后,坐下一個人影,斜視著徐良,想探出手觸碰,又深感顧忌的收回,如此循環往復。
“別把我明火熄了。”那道人影被突然冒出的一句話嚇了一跳,驚疑不定的看著斜躺著的背影,見他在沒別的話傳出,便自顧自以為是他的夢囈。
“說的就是你,別把我明火熄了。”斜躺著的徐良終于反過身來,面無表情的盯著那慌亂暴退到墻角的人影,透過微弱的火光,照出那道人影剔透的身軀。
一片黑暗的樹蔭中,獵戶撥開攔路的枝葉鉆了出來,看著眼前陷入寂靜的破廟,咧嘴笑了笑。
抽出綁在腰上的砍柴刀,輕車熟路的踏上殘破不堪的石階,腳步輕緩的跨過門檻,一點一點的挪近目標。
他是這片山上經驗最豐富的獵戶,他知道怎樣更輕易要了它們的狗命!
他駐步于熄滅的火堆旁,盯著那背對自己斜躺的背影,不敢冒進,豎起耳朵傾聽,嘴角勾起,他聽到了他想要聽到的。
那異常均勻的呼吸聲,只有熟睡時才能發出的呼吸聲,他對這種呼吸聲很熟悉,熟悉到讓他此時的面色亢奮到發紅。
他緩緩遞出磨得錚亮的砍柴刀,湊近那一小截裸露出的脖子,臉上笑容越擴越大,漸漸多了些殘忍的意味。
隨后,驟然揮去!
刀光在倒塌的神像前閃過,濺起一捧粘稠滾燙的液體,模糊了獵戶的臉龐,他不以為意,雙目瞪大,反而神色亢奮,像瘋子似的一刀接一刀的砍伐那具肉體。
“哈哈哈,讀書人?該死的讀書人!”鮮血濺撒在地上,神像,還有那道瘋狂的身影上!
“癟犢子的!讓你瞧不起俺!讓你瞧不起俺!......”
“哈哈,你當真以為俺那叫鳳皇不成!?”手上的力道一次強過一次,不知下了多少刀子,直至他強壯的雙臂的后繼乏力,直至那具身體變成一攤血肉模糊的肉團。
“當初俺就是從一個自以為是的讀書人嘴里撬出來的!想到你當時得意洋洋的嘴臉,俺就來氣!該死的,該死的!”
隨后,他停了下來,迷醉的欣賞著地上那具肉團,眼中猶有快意。
抽了抽鼻子,他擰起了眉頭,少了點什么,為何,沒有半點血腥氣?
又蹲下身子湊近鼻子聞,確實沒有血腥氣,不知是否他的錯覺,他覺得那團肉蠕動了一下,隨后猛然翻過身子!一雙眼睛死死盯住了他!
砰,他驚恐的一屁股坐到地上,看到那血肉模糊的臉上又扯出笑臉,眼神哀怨道:“好疼啊,真的好疼啊......”
“啊——!”獵戶慘叫一聲,連滾帶爬的像廟口竄去。
“彭!”剛到廟口,又被一腳踹回廟里,獵戶死盯著坐在廟口門檻上的那張熟悉面龐,雙手扒地緩緩后退,顫聲道:“是..是人是鬼?”
“原以為碰上個能說上話的,呵呵,沒想到啊。”徐良重新打量這座廟宇,笑道:“這廟宇倒成了你索命的人肉鋪子,說吧,在這廟里害了幾條性命?”
沒..沒有。”獵戶又艱難的回頭看了看,身體一顫,那地上哪里還有什么尸體!連血跡都不剩一點!望向徐良的眼神少了幾分畏懼。
他聽說在長安專門有一些人用掩人耳目的幻術博得滿堂喝彩,能討得不少老爺們的賞銀,方才那等奇術,應當是幻術無疑。
他目光微斂,扒著地面有后退一小段距離,探手抓向掉到地上的砍柴刀,但卻空空蕩蕩!不甘心的摸索一番,后背終于冒出一層冷汗,他明明記得掉在此處的!
“別找了。”徐良一眼看穿他的目的,笑容斂去,當真是死性不改!說道:“不妨再向后看看。”
獵戶僵硬的扭過頭去,雙目瞳孔緊縮,面色大變。
…
半個時辰前
看著一身黃袍包裹住瘦長的軀體,白發長須,眼眶深深凹陷,倒也是一副仙風道骨的虛偽模樣。
徐良未在其身上發現令他厭惡的怨氣,倒是恍惚的讓他產生,其與這座廟宇渾然一體的錯覺,他皺了皺眉頭道:“你是棲身這座破廟的神祇?也太弱了吧,哦,也對,此處荒廢那么久,哪有什么香火供奉你。”
“你..你能看..看見我?”老道士一臉見鬼的神情。
碰到個不懂門路的神祇,讓徐良一臉的不耐煩,都懶得解惑,道:“有事說事!找我做甚?”
老道士總算想到正事,慌忙往廟外瞧一眼,語氣急促道:“你定也是被那獵戶誆騙來的,施主還是趕快逃吧!繼續停留恐有性命之危啊!”
“哦?”徐良饒有興趣笑道:“那你倒是給說道說道。”
“也就十五年前,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農戶闖進我廟里,當時我也還是個道士,他說路上遭遇劫匪,爹娘都被殺了,獨留他逃到山上,我見他身上血跡斑斑,便也就收了他當弟子,誰又知他脾性頑劣兇殘,教導他道經上的學問也經常激怒于他,一次一氣之下說了一句“有其父必有其子”。
“他狠狠盯著我瞧了半天,沖出廟里兩天不見人影,貧道以為他氣消了自然會回來,晚上便在堂前打坐入睡,直到神像倒塌壓倒在貧道身上,我才得知這個孽徒竟在泥塑神像后不吃不喝呆了兩天!就是為挖空神像壓死貧道!”
“后來十余年間便一發不可收拾,這逆徒對讀書人異常痛恨,這些年在這廟里謀害了不知多少讀書人啊。”
獵戶不敢置信的盯著那老道,語氣艱澀道:“怎..怎么是你?!”
“你這孽徒啊!”老道痛心疾首的道:“就因為貧道一句失言,你便要害我性命?貧道有錯便認了,那你又為何害那些讀書人!你這般是不得善終的啊!”
“你這老東西又懂甚!那是他們該殺!讀書人統統該殺!”王山憤怒的咆哮:“就因為那私塾先生扔了那掛臘肉,全村都欺我們家沒個識字的讀書人!都想踩上幾腳!被逼的背井離鄉找生計!”
“該死!他們都該死!你這老東西也該死!哈哈,讀書人都該死!”
“你…你”老道士顫抖著手指了指,無力的放下,難道當初將他收入門下當真是錯了?他面色復雜的對徐良道:“法師,老道我無能為力,還請…還請隨意處置吧。”
“早該如此。”徐良掃了一眼王山周身,好似看到什么有趣的東西,咧開嘴笑道:“出來吧各位,給爾等一個機會。”
寒風凜冽,一個個身穿儒衫人包圍著王山,目光陰冷的盯著他,在王山恐懼的神色下,紛紛不顧意愿的闖入他的軀體,他軀體內傳來凄厲的尖叫,還有莫名的咀嚼聲,聲聲脆響。
王山身軀顫抖,面色漸漸變得灰白,表皮漸漸松弛,顯現出一片片死人斑,看著老道士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么,但卻無絲毫聲音發出。
老道不忍再看,偏過頭去。
“山兒啊,等爹娘走完這趟,就請紅娘給你說門親事,再叫個教書先生教你識字,俺們一大家子不能沒個讀書人。”
“不要,讀書人沒個好東西,俺要做買賣去。”
“嘿!你這娃娃怎么說話的,讀書人好,讀書人才能出人頭地,你做買賣賺再多銀子也被讀書人瞧不起!曉得不?”
“嗯。”年輕人低頭,答的不情不愿。
自那日后,跟隨商隊的一對夫婦再未見著,據唯一活著回來的一位儒生說,是遭了匪了,只在一次他私下找到儒生,聽到儒生醉話。
這才知是儒生與匪類同流合污,謀財害命,他丟下背上的柴薪,拎著砍柴刀推門入了屋子……
王山感受著體內如蟲噬般的痛苦,目光渙散。
瞧瞧,都說讀書人沒個好東西,你們還不信,不信好,不信……
俺就下去跟你好好講講
下輩子俺也不想當個讀書人,讀書人可壞著呢,當初,要是有個愿意教俺的讀書人……
王山腦袋一歪,無力的耷拉在地面上,徐良搭了搭脈,搖頭嘆口氣道:“這輩子也沒給自己爭口氣,也不嫌死的憋屈,我看著都憋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