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盼歸人
- 誰令騎馬客京華
- 榆斯年
- 3365字
- 2018-02-06 23:31:04
月上枝頭,天色昏暗,賀老夫人在丫鬟的攙扶下慢慢地登上了攬月樓。
連下過幾場雨的空氣濕潤清冷,呼吸之間使得原本煩躁的心緒漸漸舒緩平和。
攬月樓是賀家祖上為登高眺遠,中秋賞月,觀看煙火特地而建,拔地而起,氣勢恢宏。
賀老夫人已經記不得自己有多久沒有登上這高樓了,現今年事已高,雖是有人在左右服侍,卻仍舊感到深深的疲乏。
夜風轉急,吹在臉上產生縷縷寒意。
她怔怔地望著遠方,一雙歷經風霜早已不再清澈的眸子不自禁地泛出了點點淚光。
賀家是大燕的將相世家,祖祖輩輩都在馬背上馳騁縱橫,立下了赫赫戰功。
賀老夫人嫁入賀家已五十余載,從豆蔻年華的少女到兩鬢霜白的老人,年復一年,草長鶯飛,離世的丈夫已是永遠不會再回來,遠赴邊關的兒子亦不知歸期幾何。
每一次的夢中驚醒,她的腦海中都會浮現兒子當年騎在馬背上漸行漸遠,堅毅決絕的身影。
那年的她瘋了一般的爬上這攬月樓,看著越走越遠的人馬,內心悲苦難言卻又無可奈何。
此刻她扶著欄桿向外眺望風景,上面是一輪皎月高掛空中,散發著冷冷的清光;向下望去,萬家百姓的門戶透著點點光亮,愈往遠處光亮愈是稀少,在蒼茫的大地上閃著微弱的光,宛如夜空中寥落稀疏的星。她知道城門之外一定有著綿綿無盡的青草,便像是她無盡的思念,經冬歷春,日日夜夜,未曾有過絲毫的衰竭。
很多人都說她是有福之人,出身尊貴,父母疼愛,又覓得權高位重的如意郎君,一生享盡了富貴榮華。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有些心情是多么難熬:與夫君兒子聚少離多,相處的日子寥寥無幾。她的大半生都活在想念期盼與擔憂恐懼之中......
或是因為想的太過投入,老夫人絲毫沒有聽到樓梯上傳來的腳步聲,待緩過神來,自己的肩上已披了件織錦皮毛披風,次子遠川恭謹的站在自己的身邊。
看到兒子的到來,老夫人輕輕地用帕子拭去了眼角的淚痕。
賀遠川或許是賀母這些年的唯一欣慰,因著他自小體弱多病,他沒有像父親哥哥一樣征戰沙場,出生入死,而是朝中做了文官,在自己的膝下娶妻生子。
“我本是晚飯之后無事可做,便想著來看看月亮,特地的不讓人告訴你們,怎樣你又尋了上來?”賀老夫人理了理兒子的衣領,臉上浮現出慈愛的微笑。
賀遠川牽過母親的手,言道:“方才我去母親的房中請安卻不見母親,問了丫鬟,便想著也來湊一份雅趣。”
賀母聽了這話,心內的憂傷稍稍散去,面容也愈發的柔和起來。
賀遠川盯著母親的臉,緩緩地搖了搖頭道:“現下天寒地凍,母親哪里會有興致觀賞,想必,是想大哥了吧?”
賀老夫人將目光轉向遠方,幽幽的道:“十年了,你大哥身在北疆,咱們只見家書不見音容,我這做母親的怎能不掛念。一直以來未曾聞過歸期,我只道活著怕是見不上了,誰知老天憐恤,竟打了勝仗,讓我又有了盼望。”
聽聞此言,賀遠川嘆了嘆氣:“是啊,戰事吃緊,公務繁忙,大哥在那北疆已待了十年之久。”
“所幸現今是回來了,只是北疆距離京都山水多程,路途遙遠,便是快馬加鞭,也要走上許久。母親不要過于擔憂,切莫勞神累壞了身子,大哥若是知道,心內也定會不安。眼下天氣轉涼,又是晚上,咱們還是下去吧,仔細凍了著涼。”
聽了兒子的話,賀老夫人方才搖擺不定的心感到稍稍的安穩。
無奈的笑著嘆了口氣,道:“都道好事多磨,你大哥要回來這樣天大的喜訊突然間傳到了耳朵中,像夢一樣,這幾日心里總是突突的,擔心出了什么意外,空歡喜一場。”
賀遠川接口寬慰,道:“戰事已結,大獲全勝,又豈有在那羈留的道理,大哥回來之事是確定無疑,千真萬確之事。母親只管寬心。再者說,母親每日念佛,菩薩定是知曉您的心思,會保佑大哥一路順風順水,平安穩妥。”
一席話說的賀老夫人喜笑顏開,嘴中不住呢喃道:“說的是,說的是,這些日子,再多抄些佛經,菩薩定會保佑。”
顧遠川點頭應是,小心翼翼地攙著賀老夫人,緩緩地走下一層層樓階。
母子二人下了攬月樓一路走著,時時細語交談,盤算著修繕府邸,增減景致,擺設洗塵宴等事項。
言語間,聽得不遠處傳來一陣腳步聲,賀母循聲看去,燈籠的光亮晃晃蕩蕩,一群仆婦丫鬟擁著孫女云溪迎面走來。
云溪身穿如意云紋衫,腰間佩著一枚蝴蝶紫玉佩,穗子松松的垂于煙水百花裙之上,外身系了件錦羅披風,如云的烏發挽成凌云髻,八寶玲瓏簪在燈籠的映襯下閃亮耀眼。
她滿面笑容,急急地走到賀母與賀遠川身前,盈盈地一拜,語音清亮道:“老祖宗,今日姨母的生日做得好生熱鬧。有好些戲都是時下新編的,甚是有趣,咱們以往家中從沒聽過。明兒我便讓母親打發人去將那戲班子請到家中來,給您解解悶。”
賀遠川笑著搖頭道:“你這丫頭,越發的猴精了,分明是自個兒想聽戲,卻托著給老太太解悶的名。”
云溪吐了吐舌頭,拉著賀老太太的手臂撒嬌道:“給老太太解悶是真,我自己想聽戲也是真。我連著府中眾人只不過是沾了老太太的光,橫豎是一件好事。”
“對了,今日宴席上有一道玉蕊羹,甜甜糯糯的,我想著很合老太太的口味,便告訴了姨母,讓她過幾日著人送些過來。”云溪話鋒一轉,又說起了席間的菜食。
她的語音清亮,又帶著三分嬌軟溫和,便像一泓甘甜的山泉水,聽在耳中很是舒適。
賀母不由得露出寵溺的笑容,道:“你們平日里總說我寵著她,現在可是知道了原因?無論走到哪里,我們云溪總不會忘了我。這孝心可是獨一份的,你們誰也不及她。”
賀遠山輕笑,道:“母親說這話可真真是不公正,這小丫頭只比別人嘴甜討巧,會說好話,哄您開心,您就把她夸的這樣高。可憐了我們這些笨嘴拙舌的,倒教她比了下去。”
賀老夫人哈哈大笑,道:“都這么大的人了,卻還跟個小孩子一樣,也不怕云溪笑話你。”
賀遠川平日里忙于公務,鮮少有這樣與母親女兒一同說笑的機會,今日恰巧趕上了時機,祖孫三人一路笑語不斷。
聽到父親與祖母談到伯父即將歸京的事情,云溪驚喜交加,一雙眸子靈動閃爍,掩不住的笑意仿佛要溢出來一般。
她笑著道:“伯父打了勝仗,又奉旨回京,這事造成了不小的轟動呢,大街小巷都在議論。”
接著,又問:“姐姐此次應當也會同伯父一起回來吧?以前伯父曾在在信中提及,姐姐被青霞派的觀瀾姑姑收作了入門弟子,且隨她游歷過滇南,嶺西許多地方,想來她的經歷見識必會與這帝都中的女子十分不同。”
聽了這話,賀老夫人旋即皺緊了眉頭,不悅道:“我們賀家祖祖輩輩從未與那些江湖門派有過絲毫牽連,卻不知那林家想些什么,好端端的讓一個姑娘家參與其中,當真是胡鬧至極。”
賀老夫人一向瞧不上江湖之上的各門各派,說他們是草莽流寇,聚眾自稱,賀遠山當年提到此事時也惹得她大動肝火。
云溪一時口快,竟忘了這些,當下反應回來,便立時不再言語。
可此時這不經意的幾句話卻撩起了賀老夫人心中的另一段愁思。
十年來,除去對在外兒子的日日思念,她亦會屢屢想起那個曾經千嫌萬厭的兒媳林氏,那個與自己說話時總是怯怯懦懦唯恐惹到自己不開心的姑娘,那個最后無力回天因病離世的女人。
她知道,即使這些年在她面前,人人都對林氏的死因諱莫如深,絕口不提。可在那背地里,或真或假的猜測議論,都從未停歇過。便是她自己,心中亦是懷了愧疚萬千。
他不知道兒子心中是否也存猜忌,她比誰都愿意相信賀將軍十年未歸是因為軍務繁忙,而不是,因為其他的原因。
每當她暗暗猜想之際都怕的顫栗,她一遍又一遍的告訴自己,遠山不知道,遠山什么都不知道。與此同時,對林氏,對林家的憎惡之感又如春草一般再生了出來。
關于云初,她竭力的避免去了解她,那是遠山的女兒,是自己的孫女,可那,亦與林氏息息相關。
她亦不知若是有一天那個孩子來到了自己的面前喚一聲祖母,自己將如何應對。
看著賀老夫人的眉眼一絲絲的凝重起來,賀遠川與云溪亦不再言語。
此后,賀老夫人日日念佛祈福,一個月悄然而過。
這日天高云清,陽光正好。賀老夫人攙著丫鬟在花園閑逛,此時已然入秋,園中花朵多已凋零,只余一些花枝樹葉還散著綠意,景致減了許多。老夫人興致索然,正準備返身回房。卻見一個青年急匆匆的從長廊中趕了過來。
“云祎,什么事這么慌慌張張,你也不小了,趕明兒娶了親若還是這樣,當心媳婦笑話。”賀母瞧著他,笑著嗔怪道。
云祎仍是笑容滿面,開口道:“老祖宗,父親差我告訴您伯父的人馬現已到了環翠山一帶,估計明日上半日便可進城。”
賀母怔了一怔,顫聲問道:“當真是,當真是到了,怎么這樣快?”
“圣上都下了旨意,令百官明日在城門外守候迎接,自然是當真。想必伯父思念家鄉,便加快了腳程。”
聽了云祎的回答賀母歡喜的撫了撫胸口,嘴里不住念著阿彌陀佛,隨即又一疊聲的傳令下去命下人去仔細檢閱妥帖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