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倚月坐在院中大眼瞪小眼。
“依依,你是從哪里來的?”終于,倚月耐不住無聊,找起了話題。
“我從彭縣來的?!?
“離這兒遠么?家里還有什么人?”倚月托著腮,只是隨口問了問。但聽到“家”這個字,我鼻頭一酸,幾乎要掉下淚來。
“沒有了?!蔽掖鸬溃扒靶┠昴赣H就走了?!?
“你爹呢?”
“我沒有爹?!倍觊g,我都是這么回答這個問題的。
倚月輕輕笑了笑,很是了然地說:“我就知道,世界上沒有不負心的男人?!?
我愕然地看著倚月。
倚月笑得更得意了,“你是不是在想我怎么知道的?因為……我也有個負心的爹啊。”
關于我的家庭,我很少向別人提起,即使是我多年的好友,我也沒有親口講述過我家的故事。此時,不知怎的,卻很想講給倚月聽。但我只是淡淡說了句:“只怪我娘傻?!?
倚月嘆了口氣,說:“世上沒有不負心的男人,是因為世上有太多癡傻的女子。你娘是這樣,我娘也是這樣。你剛剛說蕓姨對我好,那是因為我娘和蕓姨是結拜姐妹。我娘叫瑛姬,她和蕓姨都是從萬籟閣出來的女伎,她們情誼深厚,配合默契,歌舞尤佳。當時,安南城里的酒席都以能請到二人合演為風雅,稱作蕓瑛五色,醴泉得宜。如果沒遇見我爹,我娘現在應該能和蕓姨一樣,守在這五色樓,過著平平常常的日子?!?
我本以為五色樓這名字的含義是說,你能在這里欣賞到五個美人兒、五種才藝,卻沒想到居然和倚月的娘有關。
倚月繼續說:“我爹是個窮書生,曾經信誓旦旦地說要娶我娘??晌夷锸琴v籍樂戶,我爹若是考上功名,是不能娶賤籍女子為妻的。我娘為了能讓他安心讀書,便告訴我爹,在遴舞會上奪魁的女伎,只要自己贖了身,就可以進教坊做個統管歌舞小吏,變成吏戶。但就在遴舞會前半年,我娘發現她懷了我。我爹想讓我娘吃下滑胎藥,準備半年后的遴舞會。我娘不肯,執意要把我生下來。我娘還在月子里的時候,我爹已經娶了旁人了?!?
這世上,總是有不在乎自己骨肉的父親。
“所以,你想要完成你娘的愿望,在遴舞會上奪冠么?”我問倚月。
“這是我欠我娘的。”倚月輕輕地說,像一陣嘆息。
“其實不是你的錯。你爹雖然是因為你娘沒能脫離樂戶而拋棄了她,可說到底,是因為他涼薄。即使沒有你,你娘如愿脫離了賤籍,嫁給你爹,你爹說不定還是會負她。”我不知道這番話能不能安慰到倚月。
倚月搖搖頭,說:“其實不僅僅是為了我爹。我娘是個很有天賦的舞者,即使沒有我爹,她也會想要去參加遴舞會的。我想要幫她實現這個心愿。”
“若是你贏了這場比賽,你要離開五色樓么?”我問倚月。
倚月沒有猶豫,“不,我要留在這里。一是,我還沒有找到毀我容貌的兇手;二來,我覺得我在五色樓的日子過得挺好,何必要去教坊里守那么多規矩?!?
我略有些吃驚,問道:“那你不脫離賤籍了么?”
倚月滿不在乎地說:“什么賤籍,不過是世俗禮教約束大多數人的東西。這個世界上,只要不輕賤自己,大家都是一樣的?!?
倚月說得沒錯。來自人人平等的新時代的我,反而陷入了世俗禮教的陷阱。
論灑脫意氣,我是遠遠比不上倚月的。若不是倚月有傷不能喝酒,此時真想和她痛飲一壺。
我和倚月聊著,就到了午時,采薇提著食盒過來了。
菜色很豐富,都是些清潤滋補的吃食,就是上菜的采薇臉色很不好看。
想來采薇還在記恨倚月昨天打我的事情,我打算調節一下尷尬的氣氛,于是說:“采薇,這菜是你做的么?真不錯!”
采薇低著頭將菜一一放在桌子上,不說話。
倚月頗為大氣地說:“以后你們倆就是我的人了!采薇,你再去添一雙碗筷來,咱們一起吃?!?
采薇還是低頭不語。
倚月斜眼瞟向采薇,臉卻對著我說:“你這妹妹真有意思?!?
我只能打圓場道:“我妹妹臉皮薄,可能是有些怕生?!?
倚月挑著眉看我,嗔道:“你倒是不怕生!”
飯后倚月回房午睡,我終于有了和采薇獨處的時間,我必須先把目前的形勢跟采薇講解一下。
“什么!”采薇聽完我的講述似乎完全無法接受,“小姐怎么能給倚月姑娘當丫頭呢!”
我有些無法理解采薇的腦回路,做了半天“我們必須要依靠倚月這顆大樹才能立足”的可行性分析,采薇的重點居然放在了這里。我覺得好氣又好笑:“不當丫頭,難道去當女伎么?”
采薇不說話,淚水又在眼睛里打轉了。
我放柔了語氣,實則說出了對采薇有些殘忍的話:“采薇,你要知道我們現在的處境。我們真實的身份還是戴罪之身,一旦被官府發現,一定會受到比原來更殘酷的刑罰。我們目前的處境也不容樂觀,五色樓并不是收留了我們,我們是被賣到這里的。如果我們能安安穩穩地在倚月姑娘身邊做個丫頭,起碼能保證你我的安全。何況,我們還有更重要的任務——去查寧家的案子,為我們自己復仇。今后的每一步都不好走,我希望我們都能堅強些,不要放不下我們的過去,不要看重自己的身份?!?
我將雙手放在采薇的肩上,強迫她正視我。我緊緊盯住采薇的眼睛,說:“不要再把我當成你的小姐,我們是戰友!我希望你能和我并肩作戰,告訴我,你做得到么?”
采薇小聲囁嚅:“做得到?!?
我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又重復了一遍:“回答我,做得到嗎?”
采薇似乎將眼睛瞪得太大了,導致幾顆淚珠不受控地滑落下來。但她的表情剛毅,語氣堅定,“做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