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滿船清夢壓星河(四)
- 陸無衣
- 孟江南
- 3433字
- 2019-05-27 10:02:48
西陸奉行以戰(zhàn)養(yǎng)戰(zhàn),士兵從窮山惡水里走出來,那種驍勇和狡黠已經(jīng)融入到了骨子里,個個身經(jīng)百戰(zhàn),因為不能戰(zhàn)的人不是已經(jīng)死了就是要死了。硬碰硬只怕是討不到便宜。
一場戰(zhàn)斗再所難免。
“火長現(xiàn)在該怎么辦?”
一伙人隱蔽在樹林里,陸無衣抿抿嘴唇,仔細觀察那些西陸士兵。他生來感官異于常人,很快通過身形步伐和西陸士兵的態(tài)度判斷出賊首——那個身高八尺、面黑長須、戾氣橫生的虬髯大漢。
“擒賊先擒王。”陸無衣摸著身上的弓箭說道:“待我干掉賊首,在他們驚慌失措之際,我們便沖上去手刃賊人!”
“褚英、老甲、李四、劉熊隨我沖陣殺敵,我們要盡可能多地斬殺賊人,不可給他們喘息的機會!”陸無衣吩咐道:“王大、張三帶著三個新兵斷后,不要讓那個賊人做了漏網(wǎng)之魚!”
“都聽清楚沒有?!”
“俾下遵命!”
狗剩攥緊拳頭,“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臉蛋又黑又紅既緊張又興奮。
娘!我一定會出人頭地的!
如此這般布置下去,陸無衣取下了背在背上的長弓,劉熊瞄了一眼這張裹滿黑布的長弓,看上去平平無奇卻著實有些分量。這張弓嚴格意義上來說并不是陸無衣的,它原來的主人是前火長老甲。劉熊曾經(jīng)親眼見過老甲用它射穿敵人的腦袋,老甲生前寶貝得很等閑人壓根碰不得。
老鐵曾經(jīng)跟老甲軟磨硬泡了許久,才被允許試試這張弓,結(jié)果用盡了全身力氣憋得滿臉通紅也只不過拉來了一點點而已!
“這張弓在我手上最多只能發(fā)揮十分之七、八的威力,”老甲摸著弓身如珍如寶,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小陸子如果哪天我不小心死在了戰(zhàn)場上,你可要幫我照顧好它!”
而此刻正在陸無衣手上挽弓如滿月,劉熊無意識地咽了口口水,緊張得手心全是汗水,眼睛緊緊地盯著那泛著銀光的箭頭,七八成的威力都可以射穿敵人的腦袋,如果是十成威力會怎么樣?!
現(xiàn)在它真正落到了陸無衣手上。
“嗖——”
箭矢脫手而出如流星劃過,直奔賊人而去!竟將兩個正在面對面交談的西陸士兵射了個對穿!
虬髯大漢原本正在跟自己的下屬談話,這一箭來得毫無預兆,上一秒他剛剛被銀色的光芒閃到眼睛,一下秒箭矢已經(jīng)穿過屬下的身體來到了他的心臟。
倒下時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中箭而亡。
這一箭簡直神乎其技!
就在這時陸無衣拔出長刀喊道:“殺——”
這一伙剩余的九人全部都被這種氣勢感染到,紛紛舉起武器沖鋒陷陣,與賊人廝殺起來!
是的廝殺!真到了與敵人面對面交手的時候,狗剩被短兵相接時的刀光劍影晃花了眼,殺氣和血腥順著他裸露在外的皮膚鉆進毛孔,像電流一樣一路躥到心臟。狗剩只覺得腦子里一片空白,手腳都不聽使喚了。呆愣愣地杵在原地,不知該作何反應。
“狗剩小心!!”
可是他愣住的時候敵人并沒有愣住!一個西陸士兵高舉著屠刀,滿目猙獰地向他砍來!雪白的刀光眨眼之間就來到了眼前,狗剩下意識地抬刀格擋,但對方臂力大的驚人!狗剩的虎口險些被震得出血,刀更是脫手而出!
對方?jīng)_狗剩當胸踹了一腳,狗剩頓時倒在地上感覺肋骨都快斷掉了!王大等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被敵人纏住手腳根本抽不出身來支援!
雪白的刀光逼近眼前,求生的本能使得狗剩在地上連打兩個滾,這才狼狽地躲開了對方的刀刃。
“啊——”
可是在對方不依不饒的追殺下狗剩已經(jīng)躲無可躲了!
“噗嗤——”
熟悉的長刀帶著疾風掃來,干脆利落地削去了敵人的腦袋,眨眼之間對方的脖子上就只剩下一個整齊的、宛若被砍來的西瓜一樣的截面,鮮血噴涌而出——
殺人的感覺其實并不好。被殺者臨死前驚恐而怨恨的眼神,噴涌的鮮血濺在手上,隨著時間的推移那種粘稠的感覺就好像附在手上,骯臟得怎么也洗不掉,腥臭得令人作嘔。
陸無衣默默地看著手中的刀,可是在戰(zhàn)場上不殺人就只能等著被殺。成王敗寇,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狗剩癱坐在地上,就在剛剛他差點就被別人削去頭顱身首異處,可是他還沒死。是火長救了他!那個西陸士兵的腦袋此刻正躺在他腳下,鮮血淋了他一頭一臉,連腳下的土地都被鮮血浸濕了。
這是狗剩人生中第一次見到殺人。他驚恐地睜大了眼睛,腦中一片空白,渾身止不住地顫抖。原來人血是這個味道,溫溫的、腥腥的、有點甜又有點咸……
等狗剩意識到自己嘴里的液體是什么的時候,他的身體也跟著反應過來,最先醒過來的是狗剩的鼻子、舌頭,然后是狗剩的胃。
“嘔——”
狗剩覺得自己胃像是被人家用手狠狠攥住,然后用力擰了三百六十五度,早上吃得飯食就這樣翻江倒海地吐出來。最后感覺連膽汁都吐出來了,胃里絞痛,吐得他涕泗橫流。
這時的狗剩只想狠狠哭一場、嚎兩嗓子,打仗太恐怖了!殺人好可怕!我想我娘!我想回家!面對如此殘酷的現(xiàn)實,年僅十四歲的少年心態(tài)瞬間崩潰!他想好好發(fā)泄一場,卻因為過度的驚嚇失去了力氣,只能癱軟在地上。
不僅狗剩,連劉虎和劉豹的三觀也受到了巨大的沖擊!沒辦法,眼前的場景實在太有沖擊力了!斷肢殘骸、鮮血淋漓。
第一次直面戰(zhàn)爭的殘酷,這還只是一次小小的沖突,過程就已經(jīng)如此血腥,那真到了戰(zhàn)場上會怎么樣?這與他們的預想簡直大相徑庭!
雖然第一次見到此情此景內(nèi)心無比震驚,但劉虎和劉豹到底是兩個成年人,倒沒有像狗剩那樣癱坐一攤爛泥一般又哭又吐。
同時剩余小伙伴們都是一副見怪不怪的表情,再看看刀上還殘血未盡的陸無衣,眼神都不一樣了!
火長真勇士也!
但他們到底還是低估了陸無衣英(兇)勇(殘)程度——
“清掃戰(zhàn)場。”陸無衣對幾個老兵說道。
老鐵等人默默分工,褚英還忙里偷閑看了幾個新人一眼,帶著幾分顯而易見的同情,似乎預示著接下來要發(fā)生什么不大和諧的事情。
“你們?nèi)齻€新人把敵人的首級砍下來帶走。”陸無衣擦干凈了手中的刀,入鞘時雪白的刀光晃得人眼前一花。
“什么?”這是劉豹。
“啥?”這是劉虎。
“……”這是好不容易站起來狗剩。
三個新人面面相覷,都從彼此眼中看到了“懵逼”二字。
“每個剛上過戰(zhàn)場的新兵都是這么過來的。”劉熊拍了拍兩個兄弟的肩膀。
老鐵摸了摸狗剩的腦袋:“的確是這樣的。”
陸無衣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們?nèi)齻€,右手摸著刀柄。因為上一任火長老甲也是這么要求他們的。
“打仗么,哪有不死人的?”
“小兔崽子!你怕個球球啊!他活著的時候都弄不過你,死了還能怎么地?”
“他剛才是不是踹你來著?來來來!報仇雪恨的機會到了!咱們把他的腦袋砍下來當球踢怎么樣?”
“哈哈哈……放心!如果你在戰(zhàn)場上不小心死了,火長我會幫你收尸的!”
那個滿臉胡渣喜歡抽煙,嘴巴里沒什么好話,但是很照顧新人的火長老甲到底還是死了。陸無衣親手為他收的尸,他被利刃貫穿了胸口,血流干了就死掉了。老甲沒什么親人,陸無衣把他的尸首背回來,就葬在營地的后山里。
見他們誰也不動,陸無衣開口催促道:“動作快點!天黑前要趕回去。”
劉豹見狀咬了咬牙,攥緊刀來到一具尸首旁邊,睜大了眼睛高高地舉起刀來狠狠揮下去!
這時候他才發(fā)現(xiàn),原來砍人腦袋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人的脖子有柔韌的皮膚包裹著,再往里是脂肪、肌肉和韌帶覆蓋在骨骼上。層層疊疊支撐起最重要的頭顱。
刀刃先接觸到皮膚,割破皮膚進入脂肪和肌肉筋膜層,力量被層層緩沖,到達人體堅硬的骨骼時極容易嵌頓。
難度根本不是殺豬宰牛可以辟擬的。
劉豹使足了力氣才將那首級砍下來,出了一頭汗,心中對死亡的恐懼倒是被消除了大半。他知道自己必須客服這種恐懼,如果不能,也許下一次打仗就是他的死期!
有了劉豹打頭,接下來的時候就順利許多。劉虎也一刀砍下了敵人的首級,一個過程由于人已經(jīng)死了一段時間,血流得沒有之前那么可怖。
輪到狗剩的時候,他渾身哆哆嗦嗦,顫顫巍巍地舉起刀,眼淚和鼻涕齊下他嘶吼著:“殺——”
我不害怕!
“殺——”
我不能死!
“殺——”
我想活下去!
“殺——”
我娘還等著我回家!
“殺——”
狗剩的眼神終于變了。
最終那具倒霉的敵軍尸體還是被砍下了頭顱,只是脖子幾乎被砍成了肉泥。
原來真實的軍旅生活竟是這樣。樊長生不是沒有見過陸無衣殺人的樣子,比起日后陸將軍令人生畏的模樣,現(xiàn)在青澀的陸無衣更叫人心疼。
他自然是知道他是從尸山血海里走出來的,“一將功成萬骨枯”從來都不是說說而已。但知道歸知道,心疼還是會心疼。
樊長生飄到他面前,虛虛地摸摸他左臉頰的位置,哪里有一道殘血。他多想幫他擦干凈,多想那時就陪在他身邊,和他并肩同行、與他生死與共……
陸無衣似有所覺,他往一旁掃了一眼,跨過時光與空間仿佛與樊長生的目光接在了一處。樊長生的呼吸窒了窒,他發(fā)現(xiàn)我了嗎?
“阿稹怎么了?”褚英見他停下來便低聲問道。
“無事。”陸無衣移開目光,有那么一瞬間他覺得剛剛哪里有人在看著他。于是他掃了一眼,理所當然地什么也沒有發(fā)現(xiàn)。
是我想多了吧?陸無衣垂下眼,就算人能躲過他的眼睛,氣息怎么可能躲得過先天真氣的探查呢?先天真氣何其敏銳,只要有東西靠近他無論是死是活就沒有發(fā)現(xiàn)不了的!
想通了這點,陸無衣便不再糾結(jié)繼續(xù)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