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的黃昏,陽光將瓦片鍍成暗色的琉璃。安靜祥和的晚飯時分,外婆的土瓦房迎來了一個客人。
這個客人有著一頭亞麻色的頭發,笑起來一雙桃花眼微微瞇起,眸中如有春風拂過碧波。
“酉陽?”穆杉傻傻地站在門口,手里拿著一個金黃色的泡響。
酉陽奪過穆杉手里的泡響,咬了一口,挑了挑眉道:“嗯,味道依然很不錯啊。”
穆杉眨了眨眼:“喂......那個,我已經咬過了。”
“是么?”酉陽不以為意,繼續吃著,目光卻飄向了穆杉的身后。穆杉的父親穆長友站在那里。
穆長友嘆了口氣:“先生,您真的是一點都沒老。”
穆杉驚訝地回過頭,父親看著酉陽,卻是早就相識一般!
酉陽吃完手里剩下的泡響,拍了拍手上的殘渣,淡淡說道:“今晚就上山吧。”
穆長友點了點頭,臉色卻不大好:“好的。”
“等一下!”穆杉站在兩人之間,驚異到不可自已,“爸爸,你認識酉陽?”
穆長友搖了搖頭道:“沒大沒小,叫先生。”
“......先生?”
晚風中,酉陽笑得人比花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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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杉的母親似乎知道什么,聽到穆長友的決定,就一直目有擔憂地看著穆杉。穆長友嘆氣道:“是禍躲不過,難道先生的話你不相信嗎?這幾天的事情你也看到了,你到時候先回家,我會帶女兒回來。”母親也只好暗自掩淚。
母親見到酉陽,竟一個勁兒地拜托他,親手做了水果茶端上來,殷勤備至。
沒有人告訴穆杉這一切是為什么,穆杉唯一搞清楚的事情就是,她要跟著爸爸,還有酉陽,馬上收拾行李,去爺爺所在的長萊山,那座有著仙人鞋的山!
“這就要走?”外公說,他想了想,嘆了口氣道,“是出了什么急事嗎?天這么黑,你們沒有車子,怎么走?”
穆長友說:“爸,你別擔心。匡兵開了車子來接我們,已經下了高速,快到村子里了。眉兒先在這里呆幾天陪著你們。”
眉兒是穆杉的母親,穆杉不明白如果是正常探親的話,為什么母親不去?
而匡兵,穆杉當然認識這個人。穆匡兵,她的表哥,大伯唯一的兒子,早年天天沉迷游戲,后來去當了兵,精氣神都提高了一個檔次,從此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巔峰。然而,這大半夜的,他的表哥是因為什么事情如此千里迢迢地跑來特意接他們呢?
穆杉不解地將這些疑問拋給父親穆長友。
穆長友搖了搖頭,頓了頓才道:“等到了,你就知道了。你媽媽是女人,不能去。”
穆杉不滿:“我也是女人啊,我也不去。”
穆長友又氣又怒:“你不去怎么行,你一定要去!”
穆杉想了想,試探著小聲問道:“......難道是關于,山上穆氏家族的事情嗎?”
穆長友看向她,緘默不語,只摸了摸她的頭,眸中透出堅定來:“相信爸爸,你不會有事的。”
果然是關于家族的事情么......自唐朝起就擁有完整家譜的穆氏家族。
長萊山上裝潢古老的宗祠里,尚且陳列著官至尚書的老祖宗神像。小時候,她曾跟著爸爸去過一次山上,那一次,她模糊記得自己還生了一場病,發燒到昏迷。穆杉只知道,她從小便不喜歡去山上。無論是沉悶的宗祠,還是爺爺打量她的目光,她還知道,山上,藏著什么見不得人的秘密......
可是到底是什么秘密,讓他的父親現在不得不帶她去,而且三緘其口!
這一切都太過詭異了,尤其是酉陽的臉上,全程一直掛著溫柔卻神秘的笑容。穆杉知道,每當他露出這種詭異的笑容,心里都在盤算著什么。
當然,不要指望他會告訴穆杉什么,他一張口,不是說:“杉杉,你的發型怎么這么丑呢?我認識一個好的發型師哦......”就是說:“杉杉,你想方設法和我說話是被我的美色迷倒了么?”然后再配上一個完美的讓穆杉無言以對的笑容......
很快,穆杉跟著父親,還有酉陽一起,坐進了表哥的黑色奔馳車里。穆長友讓酉陽坐前排,酉陽卻推辭了,要坐在后排。于是穆長友坐在前面,酉陽坐在了穆杉邊上。母親和蒼老的外公外婆在土瓦房前朝著穆杉揮手道別,土瓦房的木門還是黑乎乎的一片。
車子啟動了,正所謂,開寶馬坐奔馳,好車坐起來,確實是不顛簸。
車窗外,母親和外公外婆的身影消失在視野里,土瓦房一幢接著一幢地向后倒退。
穆杉舍不得外公外婆,舍不得母親,同時又因為未知的前路,心里又忐忑,又沉重。
她總覺得,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要發生了。
車子里很沉悶,父親似乎心情不佳,閉上眼睡了。表哥默默地開車,穆杉問他,他說他也不清楚,是大伯讓他來,似乎家里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穆杉也問不出什么。
“杉杉,你不如睡一覺呢。睡一覺就到了。”酉陽的聲音打破了有些沉重的氣氛。
穆杉沮喪道:“我怎么睡得著呢?你們都瞞著我。”
“是么?”酉陽朝著穆杉微微一笑,伸出手掌,他的手心里,躺著一滴眼淚,那顆眼淚閃著奇異的亮光,浮在他的手心里。
“這是?”
“書生的眼淚。”
“嗯?誰?你怎么不收進瓶子里?”
穆杉覺得這東西有著莫名的熟悉感,仿佛就是她的一部分,她有些恍惚發困,只聽到酉陽的聲音飄飄忽忽:“因為這一滴眼淚,是他留給你的。叫做感恩。”
光亮倏忽鉆進了穆杉的額間。
穆杉想,她大概,又做夢了,一個關于相遇相別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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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蒼莽,她是一名獨居山中茅屋的修行者,布衣芒鞋,卻依然凡心未泯,喜歡將頭發梳成城里流行的發式。
寒食節,她去鎮子里采辦,路過一處頹敗的孤墳,墳墓長久沒人打理,雜草叢生,有白骨森森露于泥土之上。她微嘆了口氣:“荒村無人作寒食,殯宮空對棠梨花。倒是可憐呢。”言罷,用手拔去幾株雜草,捧來泥土將白骨輕輕掩埋。
她獨自在山道上繼續前行,夜色漸深,月色明朗,晚風微涼。不久,她笑著回頭,朝著身后空無一人的山道說道:“掩掩藏藏作什么?你有什么話,便現身與我說。”
話音剛落,山道上顯現一個白色的身影,朦朧的月光中,可見那是一個著素衣的書生,面目清秀。他朗聲道:“我是上京趕考的學子,路過此處被山賊殺害,尸體被發現的村民草草掩埋于此,歲月蒼蒼,化作白骨,忘卻了姓名,自此再無人過問。姑娘心善,將我的尸骨重新掩埋。我身無長物,為報掩骨之恩,只有以身相許。”
她噗嗤一笑:“你這秀才真是有趣,以身相許就不必了。我要在此等我師父,師父才是我要相許之人。”她說這話坦然至極,半點沒有女兒家的羞澀。
書生有些失落:“我見您在此處已有數年,卻從未見您師父來此啊。”
她說:“也就三年零八個月,他既答應過我,總會來的。”
“......但是,我該如何報答您?”
她歪頭想了下,神情如不諳世事又古靈精怪的少女。片刻后,她笑道:“你這小小孤魂,在此靈山寶地,何不好好修行?等你有了力量,再來報答我吧。”
書生黯然片刻后道:“好,我一定好好修行!那我許諾于您,等到您來世也好,您的來來世也好,我終會找機會報恩。”
她拍手笑道:“好呀,好呀,等我來世,你再報恩吧。不過可惜,我是不會有來世的。我若修成神仙,哪里還會死去呢?”
書生摸了摸腦袋:“也是,我不會說話......”
她嘻嘻擺手:“無妨無妨。”
她轉身離去,心情極好。區區掩骨之恩就許諾,她怎會真的信呢?她故意那么說,不過是想引導亡魂去修行。師父說過,亡魂也是生命,既然難入黃泉,與其徘徊荒野,不如去修行。等師父回來,她定要好好邀一個功。
她抬起頭搖搖望去,半圓的月下,遠處的山峰之上,有巖石兀自佇立,宛若一只被仙人遺棄的繡花鞋......
畫面恍惚起來,她才記起,她并不是什么修行者,她是穆杉。然而她很清楚地知道,那聲音,那身影,那個書生,就是夢中的白衣人!
難道她真是那獨行的修行者,而那書生等待了這長長的歲月,只為報這區區掩骨之恩么?
酉陽的聲音在夢里幽幽響起:“他履行承諾,報完恩后功德圓滿。剛被歸位的神列為上甜村新的無常了。”
她在夢中問:“那是誰要害我呢?”
酉陽笑言:“我啊,你信么?”
“......不信。”
“要害你的人,你很快,就會見到的......”
“哦......”
夢境漸漸散去,穆杉緩緩睜開了雙眼,見酉陽默默地看向車窗外,似乎剛剛那些話只是她在做夢,車里的其他人也恍若不聞。
穆杉覺得車子在漸漸減速,車窗外有山巒的黑影在夜幕中猙獰如怪獸。
夜色已深,幾顆星子明暗閃爍,她一回眸,便看見遠處的山峰之上,有巖石兀自佇立,宛若一只被仙人遺棄的繡花鞋。
而酉陽卻回過頭,朝著她似笑非笑地道:“到家了呢。”
聲音極其溫柔,又縹緲,仿佛是來自很久很久以前的聲音。
長萊山,是,家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