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圖書館里,浦漓再次遇見了顧延雙。
“好長時間沒見你了,以為你又離開青島了?!鳖櫻与p說。
“沒有,最近工作比較忙?!逼掷煺f。
“今天不忙了?”顧延雙問。
“今天不想忙了?!逼掷煺f。
“為什么?”顧延雙問。
“遇到點煩心事,所以過來看看書?!逼掷煺f。他現(xiàn)在真的是一個健康的人了,當心中有郁結(jié)的時候,會想到用看書這樣的方式來遣散,這相比于以前的骯臟念頭是一個不小的進步。
“什么煩心事,方便跟我說說嗎?”顧延雙說。
“工作上的,其實也沒什么,想通了就好了?!逼掷煺f。
“哦,對,想通了就好了,任何事都是這樣,想通了煩惱就沒有了。”顧延雙說。
“我跟我老板的意見有分歧,我們都認為自己是對的,可他是老板,我是打工的,我最終還是得聽他的。所以我感到有些郁悶?!逼掷齑箚手X袋,像一頭賽場上吃了另一頭公牛憋屈,敗下陣來的公牛,他的沮喪讓顧延雙感到憐惜,這是她頭一次對身邊的異性萌生這樣的心緒,于她,浦漓代表著曾經(jīng)的大學青春,那是每一個畢業(yè)生都回不去的美好,而美好的東西一旦遭遇任何負面的困擾,都會讓人不自覺地心生想要保護的沖動。
“有時候很奇怪,你所堅持的某些東西,自認為是對的,但別人并不這么覺得,這就是思想的差異,或者說是落腳點的不同,如果你熱愛這個行業(yè),熱愛這份工作,我的建議就是你要學會站在你老板的視野里去感受他的想法,如果你有其它的想法,抽身而出倒也是個不錯的選擇。”顧延雙并不會深入打聽浦漓所謂的跟老板的分歧是具體的什么事情,但作為老同學,她仍把她的建議講出來,這個建議并不具體,但足以給予他方向的指引。
這一次,浦漓和顧延雙互相留了電話號碼,也加了微信。
浦漓第二天回歸工作崗位之后,把自己關在辦公室一整天,幾乎連衛(wèi)生間都沒去,午飯也是助理幫忙送進去的。這一整天,他迅速制定出Bear 2耳機的研發(fā)計劃,次日開始又連續(xù)召開了為期一周的討論會,反復修改計劃。報審之后,計劃得以順利實施,浦漓帶著團隊開始了為期兩個月的半封閉式研發(fā)工作,他幾乎更是吃住都在公司了,因為他會就某段代碼或外觀設計語言的靈光乍現(xiàn)而突然醒來,醒來就要立即記錄下來。
產(chǎn)品研發(fā)的過程按部就班地按照計劃執(zhí)行著,這款耳機邀請了美國著名的音效大師菲利浦操刀調(diào)校,音效比一代產(chǎn)品提升30%,而且采用的是陶瓷骨傳導技術,沒有耳機線,直接是掛耳式的。Bear 2工程機生產(chǎn)完畢的當天,浦漓卻突然暈倒了,他的臉色看上去蠟黃蠟黃的,救護車上的他看上去安詳又憔悴,他總算不辱使命,提前完成了產(chǎn)品的研發(fā)。
他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一天一夜之后了,顧延雙不知從哪里得來的消息,竟也出現(xiàn)在病房里,模糊的視線漸漸清晰起來之后,他看見顧延雙正在窗邊背對著他削著水果,陽光穿過她的輪廓投射到床上,被面被曬得暖暖的,她、陽光、背影,形成一副美麗的風景,隱晦的病房因為這一抹風景變得澄明起來。
“你什么時候來的?”浦漓的聲音里還透著虛弱。
“你醒了?我昨天來的。”顧延雙聽到聲音轉(zhuǎn)回身來,她的微笑此刻如溫暖的太陽,照進浦漓的心里,讓他感到很舒適,很親近。她把恰巧削好的水果遞給浦漓,他的唇太干,皮起了一層又一層,像銼子銼過了一樣。
“你在這一天一夜了?”浦漓把水果拿在手里,問。
“我看你沒醒,就沒走,在這看了一夜,醫(yī)生說你是過度勞累,醒過來之前身邊最好有個人照看一下,我猜你這里也沒什么親戚,不然你公司同事也不會給我打電話了。你醒過來就好,快吃點水果吧,看你嘴唇干得,要不我先給你倒杯熱水吧,來你先把水果給我,我給你放著,喝完水再吃。”顧延雙接過浦漓遞還回來的水果,放到床頭柜上的塑料袋上,然后倒了一杯熱水遞給他。
“謝謝,給你添麻煩了?!逼掷旖舆^了水,對于單純只是同學關系的顧延雙的照顧頗為感激。
“客氣什么。你餓不餓?我去給你買點東西吃吧?!鳖櫻与p說。
“好,謝謝?!逼掷煺f。
顧延雙一直到中午照顧浦漓吃完午飯才離開,臨走時她再三叮囑浦漓要好好休息,公司的事情就不要想太多了,他的同事會幫他做好的。浦漓點頭應是,目送著顧延雙離開病房,她請了兩天假,為了照顧他臉上已經(jīng)掛了淡淡的黑眼圈。
浦漓在醫(yī)院里住了十天,顧延雙每隔一天都會來看一次,看得他都不好意思了,他問她為什么愿意每隔一天都來看他,她說她閑著也沒事,過來找他聊聊天。浦漓知道顧延雙并不是閑著沒事,誰會閑著沒事老往不相干的別人那跑呢?
十天后,浦漓出院了,此時距離Bear 2發(fā)布會還有不到20天,要準備的東西還有很多,在他缺崗的這段時間內(nèi),發(fā)布會的籌備工作節(jié)奏并沒有跟得上時間的要求,他重新又開始了加班加點的整改和推進,底下幾個新來的員工曾竊竊私語過,納悶張董事長一定給了他不少好處,否則他也不會這么賣命,剛從醫(yī)院出來就又不要命地干了。
雖然浦漓已經(jīng)在很盡力地推進工作,但發(fā)布會上還是出現(xiàn)了些許紕漏,講到15分鐘的時候,麥克風突然失音了,工作人員著急忙慌地修復好了之后,浦漓接著講了下去,勉強挨到最后一刻,完成了發(fā)布會,他的心里有一種不好的預感,總覺得哪里會出什么問題。果不其然,Bear 2上市沒多久,就出現(xiàn)了藍牙連接不穩(wěn)定,掉漆等問題,消費者在論壇和微博上罵聲一片,銷量急劇下降。
面對這一局面,張愷和浦漓采取的補救主張再一次發(fā)生分歧,張愷雇傭了一大幫水軍在網(wǎng)絡上抹平消費者的投訴和負面新聞,同時加大產(chǎn)品的宣傳,把主要的銷售比例分配到國外;浦漓的主張則是召回問題產(chǎn)品,為消費者免費更換新的產(chǎn)品,同時改進工藝,加強質(zhì)量把控。高層會議上,所有的高層都持有和張愷一樣的意見,把庫存的耳機都銷往國外,這樣能將損失降到最低,同時用第三代產(chǎn)品來掩蓋Bear 2的失敗。沒有人愿意聽取浦漓的意見,反而共同指責浦漓要為公司的這次失敗負全部責任。浦漓覺得公司和董事長都變了,他又忘記了賣煎餅果子大哥的服務理念,急于追求利潤,浦漓覺得道不同不相為謀,當場提出了辭職,高層們接受了他的辭職,讓他立即到財務結(jié)算,把工作交接給吳天。
當浦漓收拾好物品,辦理好各項手續(xù),將要離開辦公室的時候,他突然發(fā)現(xiàn)門口已經(jīng)圍滿了下屬們,包括曾經(jīng)的對手,吳天。他們淚眼婆娑地給浦漓送行,祝福他在下一家公司能夠真正發(fā)揮實力,得到更好的發(fā)展。他沒有想到送他最后一個離開的竟是吳天,吳天問他未來有何打算,浦漓搖搖頭說還沒計劃,也許會自己創(chuàng)業(yè),也許會拿著賺的錢開個小店,了此余生。吳天說我倒希望你能夠創(chuàng)業(yè),那樣我還知道在這個世界上還有個人與我競爭,你是我最尊敬的對手。浦漓笑笑說,沒想到這種對對手的最高評價有一天會用到我身上。
也是那天,浦漓給顧延雙打了電話,請她出來走走,地點是海邊。六月份的傍晚夕陽隱得特別慢,顧延雙是下了班直接走過來的,她穿著一件白色的半裙,身材在女人之中只能算中等,但在夕陽的余暉下顯得特別仙,海邊還有很多人,各自有各自的喜怒哀樂。
“我解脫了?!逼掷煺f。
“解脫什么了?”顧延雙問。
“我辭職了,我跟公司所有高層意見不合,道不同不相為謀,所以我辭職了。”浦漓低著頭,腳尖一步一踢在沙灘上留下一個個小坑。
“也好,意見不同,做起來也不舒心。”顧延雙輕輕走著,輕輕說著,她給人的感覺總是做什么都輕輕地,仿佛在她眼里什么都是玻璃的,稍一用力就會碎裂一樣。
顧延雙問浦漓接下來有什么打算,浦漓說接下來可能會休息一個月,他有創(chuàng)業(yè)的想法,休息的這段時間里會好好考慮一下。
他們兩個在海邊一直散步散到天完全黑下來,海邊有些冷了,浦漓把自己的襯衣脫下來給顧延雙披上,送她回到琴島大學的教職工宿舍樓下。宿管大媽頭一次看顧延雙跟一個男人在一起,還是披著男方的衣服被護送回來的,八卦欲望立刻驅(qū)使她貼到顧延雙的耳朵旁,問這個小伙子是誰?。俊皼]誰?!鳖櫻与p被大媽八卦得一臉?gòu)尚撸瑏G下一句沒誰就快步上樓回了宿舍。
浦漓在炕上睡了兩天兩夜,一絲不掛的,沒吃飯,也沒喝水,第三天清晨的時候,他已餓得四肢無力,一下炕差點摔過去。他從抽屜里找出剩余的兩包方便面,泡了吞下去,稍微恢復了點體力,然后他換好衣服,修理了胡須,去外面的餐館大吃了一頓,餐館的老板在喜得半上午就有這么一個一個人吃三個飯量的顧客之外,還驚訝這個人一定是三天三夜沒吃過東西了,否則怎么會這么大飯量。吃完飯之后,浦漓回到房間,把所有的東西都收拾好,打包起來,然后叫了一輛出租車把東西全都裝上車,司機連人帶車一塊送到了馬路對面的天虹花園。浦漓在科技之家任職的工資加業(yè)務分紅足以支撐他換一套像樣的房子租了,這次他租的是一套三居室的,一間用來住,一間用來做書房,另一間則是給姐姐留的,他已經(jīng)有能力把姐姐接來一起生活了。
當一切都安排妥當之后,浦漓踏上了回平度的車,沒想到四年過去了,司機們還是在拉私活,依舊在城陽大轉(zhuǎn)盤那里停留了半個小時拉客,一樣的地點,一樣的停車拉客,讓他不禁想起了晏婷菲,“也不知道她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了”他默默地對自己說,他始終沒有勇氣給她打個電話或者發(fā)條信息問一問。
村里人對浦漓的歡迎并不好于夏天對蚊子的憎惡,人們不是戳他的脊梁骨就是轉(zhuǎn)身關門,有一個恰巧休假在家的高中生更囂張地叫嚷:“呀,小牢犯子回來了?!本o接著他的父母就拍著他的后腦勺教訓他:“小癡死,瞎嚷嚷什么,讓人揍你,人家愛咋樣咋樣,該你什么事?”這些早就在浦漓的意料之中,所以他并不在意村民們會說什么,反正今天之后他與他們就再也不見了。
進了門之后,爺爺奶奶依舊各有各的表情,爺爺難過、失落,奶奶奶厭惡,輕蔑。浦漓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自己一家四口怎么得罪過奶奶,她何至于如此不喜歡自己,不過也都無所謂了,今天之后,他也不會再見她。
這將是他與這個村子的了斷,從此再無瓜葛,這是他回來之前就做好的打算。
“爺爺奶奶,我回來,我來接姐姐走?!逼掷煳菀矝]有進,就站在院子里說的這話。大門處已經(jīng)有好多人在圍觀了,村民們恥于與浦漓這樣人為伍,卻也想看看他的熱鬧。
“為什么,梅馨跟著我們挺好的啊,你是覺得我們沒有好好照顧她?”爺爺有些驚訝,他和浦梅馨已經(jīng)處出感情來了,往常心里一有不順的事情,爺爺都會跟她說一說,兩個人既是祖孫,又是忘年好友。而如果浦漓想要接走她,他的心里還是有些接受不了的。
“走吧走吧,趕緊走,狼心狗肺的東西,哪里虧著她了?”不等浦漓回答,奶奶的臭臉已經(jīng)甩出來了,她說的是氣話,但那個氛圍下浦漓卻當真了。
“不白讓你們照顧我姐,給,這里面有一萬塊錢,以后每年我都會給你們打一萬塊錢進去,錢是我掙的,很干凈,你們放心花就行了?!逼掷彀岩粡堔r(nóng)業(yè)銀行的卡遞給奶奶,鎮(zhèn)上只有一個農(nóng)業(yè)銀行,辦張農(nóng)行的卡方便他們?nèi)∮谩?
浦梅馨雖然不想看到這樣的僵持局面,但她太想弟弟了,所以她選擇了跟弟弟走。東西很快收拾好了,她把爺爺給她買的東西全部都收拾到了一個箱子里,對爺爺說:“爺爺,這些東西我會一直留著的,我會想你的。”祖孫女倆抱在一起哭了好一會才放開。爺爺幫浦梅馨和浦漓收拾好所有的東西,又用今年春天剛買的電動三輪把他們送到鎮(zhèn)上的車站去,看著他們的車開走之后才騎上電動車離開車站。
路上和等車的時候,爺爺跟姐弟倆說了不少叮囑的話,說千萬別恨你奶奶,她就是一張刀子嘴,她現(xiàn)在一準在家哭呢,以后你們有空了就?;貋砜纯次覀儯液湍銈兡棠潭祭狭?,沒有多少年活頭了,你們以后就見一次少一次了。爺爺把分離說的好凄涼,浦漓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太殘忍,生生拆散這對祖孫女。
爺爺離去的身影顯得佝僂,蒼老,甚至都經(jīng)不起微風的吹。浦漓忍住淚,扭回頭,看向車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