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大早，便聽得一陣鈴鐺聲響，蜿蜒而來，直到河灘坡頭

玉兒降迎了上去，東方放飛斑雕鸮，吆喝兩匹馬，徑上東坡

一輛牛車，黃牛雖老，倒也矍鑠

小小童兒，佇立車旁，乃是娭毑家的嫡孫，叫做吉瑞，有一個古老的姓氏，仡濮，大概源于先秦往昔遷徙于此的古濮人之部落纛號，他家招的是進門女婿，他從的是母姓

吉瑞一雙清眸在東方身上滴溜溜一轉，便牢牢鎖住玉兒降，緊咬下唇，默不作聲

玉兒降笑道，小靚佬，姐姐過一陣再來看你

沉默

玉兒降摸出一塊手絹，俯身給他揩拭鼻翕下趟的清涕，又將手絹塞在他的手里

姊姊，你帶我去阡云岫罷

為啥

我想學道

學道

是書院先生告訴我的

這條路，很難的

我不怕

玉兒降秀眉微蹙，心想千云岫一般不收男弟子，除非，轉念一想，乘此機會，正好探探吉瑞的根器鈍利，努努嘴說，現成的師父就在面前，何為不拜

吉瑞如夢初醒，福至心靈，轉眼仆倒在地，叩了幾個響頭，連連喚叫師父

東方含笑提溜起來，對他本有幾分喜歡，又想起之前所創羽遁十九式樸拙天然，敝帚自珍，從未輕試其鋒，正好傳于此子，或能發揚光大，言道，師徒名分非同尋常，你若是可造之材，將來自有名師收錄門墻，我們便如朋友一般，切磋切磋罷

吉瑞也不強求，揖道，你教我罷

東方連說帶比劃，傳了三式，一雛雕化翅，二自奮太虛，三辟空扶侶，不到半個時辰，已然分解完畢，命吉瑞連貫試演

吉瑞整飭衣襟，束緊腰帶，雙手合十以敬先生，擺開了架勢，緩緩發力，悠悠推掌，不疾不徐，渾然如江河奔涌，蓄勢如雪山巍巍，竟宛若江湖大佬，輕盈狠辣，兼而有之

東方，玉兒降面面相覷，驚駭莫名

此子根性之厲，實在匪夷所思

天性絕俗，亦未必是福

玉兒降輕撫吉瑞稚嫩的肩頭，溫言道，好孩子，你很好，你回去先把這三招想明白了，將來東方先生再傳你整套武學

吉瑞道，明白

牛車上是東方，玉兒降的馬具，包袱，長鋏，想是娭毑命他駕牛車送來

倆人取了東西，勒上鞍墊韁繩，翻身上馬，回頭望去，吉瑞悄立風塵，猶如小小天尊

東方，玉兒降策馬絕塵，不敢回頭

直到翻過幾道山坳，這才放馬輕策，妍妍小跑

這小人兒，竟是如此孤傲，玉兒降嘆道

看見他，就想起我小時候，也是這般

江湖險惡，你是不忍他陷入這驚濤駭浪之中

燕南垂，趙北際，中央不合大如礪，惟有此中可避世，東方幽幽行吟，莫名傷悲

倆人一路行來，下午時分才來到一個寨子，下馬行去，但見合村老少皆齊聚一山腳，擺香案祭品，肅行儀軌

凝神一看，香案上擺的是野雉，仙草，松果

鄉公唱頌，無非是護佑百姓，英明神武之辭

眾生九拜

有一男，提野雉而割，雉血疾噴，飛虹貫天

苗人相信，血有靈魂，尤其艷雉噴血，殊為靈異

待祭祀禮畢，寨民圍篝火載歌載舞，狂歡飲食，這才有人過來問候，邀與共樂

倆人欣然入席，把酒言歡，很快融入苗家的宴樂之中，苗人好客，不時便有人過來敬酒，東方自是來者不拒，連觴劇飲，共唱酒歌

今日到你貴境來

望見貴境起樓臺

吉日時良來應驗

紫薇高照福星來

東方天性喜歡熱鬧，最好結交朋友，稱兄道弟，喜笑顏開，正在熏熏之際，一個苗人過來，說是鄉公有請，東方回頭一看，玉兒降正和幾個苗家姑娘有說有笑，便隨那苗人徑自去了

到了北坡，果真見到一棟新樓，樓下似乎是一個祠堂，拾梯上樓，乃是幾間靜室，鄉公已在樓道盡頭相候

東方踏進屋中，登時嗅到一股異香，神清氣爽，飄飄若仙，怡然坐下，一男奉上茶來，說是本山所植，乃碧螺新茶

東方輕啜慢飲，確是清新如春，綠意盎然

鄉公主位相陪，亦不多話

但見他目光澹澹，清矍軒闊，頗有剃凡拔俗之慨

東方心生敬意，復起身唱喏，山翁仙風道骨，小生有禮也，鄉公亦起身還禮，悠悠問道，不知何方仙家，駕臨敝地，若有簡慢之處，幸莫見怪

小人無名之輩，賤名不足掛齒，此番前來，確有一事請教

但說無妨

今見祭祀儀軌，果然排場，只是不知獻祭何方神圣

自然是本山靈神

何解乎哉

說來話長，也是天意莫測，那一年不知怎地，飛來了一窩蝗蟲，我們沿用故老相傳之法門，煙熏火燎，俱不見功，又逢旱季少雨，一時之間，泛濫成災，以致局面遂不可收拾

誒，吾生民之多艱，獨愴然而涕下

禍不單行，又有苗人遽染惡疾，老朽只好帶了兩人上山采藥，聊以盡人事而已

山翁慈悲心腸，必有善報

說來也是蹊蹺，有一味藥，始終未能采到，原是平日漫山遍野的尋常草籽，只好更向上爬，哪知一不小心，跌落一個冰窟，定下神來，亦無大礙，正要覓路出來，卻見洞中兩只兇豸正在殊死相搏，一只雄碩斑斕的蜈蚣步步緊逼，另有一只水晶透明的天蛾蠶，原是棲息在幽谷空桑間的靈豸，不知如何流落至此，我見局面已是萬分兇險，便拾了一枚寒冰投向蜈蚣，寒冰落地，化為冰霽，蜈蚣一驚之下，落荒而逃，那天萼蠶已是奄奄一息，我心有不忍，將它放入懷中，下山時路過一株空桑，便放歸林泉，是死是活，原是憑它的造化

山翁見義拔刀，小生感佩之至

又過了一陣，莊稼被妖蝗嚙噬殆盡，人畜染瘟癘湮歿者無數，也是天意垂憐，這一天本是炎炎盛夏，夜間忽降大霜，如是者數日，妖蝗化落塵埃，一掃而空，都說雪山乃后稷苗裔之所，神祗之廟宇，我等自是面山而拜，天序祭祀

妙哉妙哉，正所謂惟德動天，無遠弗屆

嘿嘿，青龍七宿，出口成章

東方一驚，倏地站起，惘然若失，嘆道，老先生如何看破在下行藏

鄉公哈哈一笑，人稱雕客已深入我湘西腹地，若是失之交臂，豈非有眼無珠之輩乎

東方深作一揖道，在下卻不知鄉公來歷，實在愧甚

老朽一介村夫，怎敢有擾角宿星官清聽

原來仙家祖庭昆侖上院，觀測天象，累月經年，乃發布西天玉格，預示上天四大星野紛紛下落凡間，化身江湖游仙，又或廟堂砥柱，節度大吏，或將大鬧凡塵，以致玉宇飄搖，中原板蕩，天下再無寧日矣，說來也是蹊蹺，東方降世之時，適逢青龍之首角宿星官隱遁，故坊間相傳，此兒乃星官下凡，非同一般

東方見他不說，只得罷了，訕訕然歸座

鄉公言歸正傳，我等見蝗災已去，季風吹來，下起油油細雨，自是欣喜若狂，大家抖擻精神，犁地耕隴，復播晚稻，也是雪山之神垂青庇佑，從此風調雨順，五谷豐登，那雪山之巔，又倏現臥虹，云蒸霞蔚，燦爛之若天界凈地

善哉善哉，天佑我苗裔永續不絕

鄉公肅然離座，作揖道，謝東方少君吉言，一語之德，愚朽永不敢忘

東方忙起身遜謝，小可無狀，豈敢自命清高邪

少君此番前來，只怕和這圣靈有關罷

東方對鄉公已生敬意，坦言相告，并求指點迷津

鄉公沉吟良久，一時無話

東方安靜品茗，清風兩袖

她們為了避開苗寨，寧愿涉險繞遠，實在是用心良苦，鄉公幽幽嘆道

還來得及么

聽說她們攜有螫尾蝎，蜀獒，又有無數蝎奴，獒奴，妖氛重重

我有一個同伴，略解辟邪法術

孤軍犯險，不可霸蠻，酉江上游有一廊橋

東方起身告辭，長揖到地說，晚生明白，后會有期

鄉公點頭，意甚期許

東方下樓，徑向寨壩，將倆人坐騎交付苗家牧人，攜玉兒降，向天際雪山行去

這雪山就像一個穹廬，人稱佤屋山

看起來似乎近在咫尺，要走到可以累死三軍，好在東方，玉兒降均是年輕力壯，腳下輕便，暮色漸濃時分，已趕到山腳下，舉頭一望，雪峯惟危，好似要撲倒下來，山腰霧嵐聚會，倏忽間，雪巔消失在一片白茫茫云海之中

倆人在山下覓了一個罅隙，進到略微寬敞的所在，玉兒降拾了一捆干柴，攏了一塘火，仙家逆旅，隧石取火，原是家常便飯

玉兒降從包袱中取出一個馕，掰了大半分給東方，東方大喜，這馕本是西域風味，東方早年游歷焉耆，碎葉，龜茲諸國時，曾向胡人學得這門手藝，后徙居賀蘭山丹霞峰，便在屋后挖了一個馕坑，做得一手好馕，今天又見此馕，好似老友重逢一般，開懷大嚼

玉兒降竊笑道，你猜這馕從何而來

我猜不出，東方尚在狼吞虎咽

是我家老娭毑親手做的

東方一愣，老娭毑

她小時也是一個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鎮上半條街都是她們家的，說是有一個胡人流落至此，她爹爹便將他收留府中，也不把他當做下人，做一些接送學童書院來回的義務，娭毑與他甚是投緣，常常消磨他說一些故鄉的風情趣事，倆人均引為清樂

東方嘖嘖贊嘆，也不知是贊馕餅好吃，還是老娭毑幼時落落大方

后來她便向這胡人學了做馕的手藝

再后來呢

再后來，有一個遠房親戚來投靠她家，在店中做事，哪知此人居心叵測，陽奉陰違，竟勾結山中盜賊，將她家金銀細軟席卷一空，從此下落不明

真是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她爹爹不諳人心鬼蜮，終遭暗算

她爹爹又氣又急，羞愧交織，終于一病不起，撒手人寰，她家產業就此倒閉，她姆媽將她送給一個親戚收養，之后就不知所蹤了

二人又是一番欷歔

言說之際，已是夜色沉沉，星空墜落，萬籟俱寂，倆人一路奔波，早已疲憊不堪，不久便鼻息淺淺，滑入夢鄉，夜里寒露重重，玉兒降畢竟纖纖弱質，一介女流，竟是抵受不住，不知不覺鉆到東方懷中，相擁取暖，東方亦無暇綺念，暗運真元以御清寒

玉兒降清晨醒來，發現自己躺倒東方懷中，身上裹了一件男人的灰色布袍，不禁臉紅耳熱，忙自爬起身來，將袍子擲給東方，羞道，我，我，你還不快起來

東方一笑披了衣衫，倆人取了包袱，長鋏，徑出巖罅

正當路過一個草陂，東方停下腳步，用一根枯枝扒開亂草，一只野兔倏爾躍出，徑向東方跨下鉆來，東方一腳勾出，將野兔臨空挑起，一把抓住，哈哈大笑

這次東方別出機樞，將野兔洗剝干凈，用皮毛裹了，埋在火堆熱灰之下，如是良久，扒開火炭，揭開外層，一只整兔雪白酥嫩，清香撲鼻，玉兒降折下幾枚細枝，權作新箸，倆人此起彼伏，爭相下筷，眨眼間已是空空如也

兩人精力復振，又在一澗下洗漱一番，這才啟程上山

山間小道荊棘叢生，時現時沒，間或巉巖削立，頑石當關，東方真元旋奮，丹氣發揚，以檐龍游壁之慨，鼓勇直上，又以虬藤將玉兒降提溜上來，如此一路涉險越塹，終于登上雪山之巔

放眼望去，但見巔峰四合，一碧涵空，乃是浩浩天池，天光云影，呼嘯時墟，盡化易虹滟波之中，倆人只看的目瞪口呆，飄然欲仙

素手相握，驀然間心意相通，嬌胴微顫，均感不虛此行，身畔斯人脈脈，腳下冰雪永固，旋頂諸神見證，之前種種已然無憾，之后種種毋庸置疑

素手緊握，破碎虛空，見證俠骨

良久

天空濁云翻騰，陰風漫卷

滾雷悶悶，魅影憧憧

她們來了

倆人遁入冰川雪窟之中，一線縫隙，可以盡收眼底

玉兒降遞給東方一株仙草，倆人口銜靈株，化身自然，再無半分人間煙火氣息

游隼來臨，盤旋天池之上

蜀獒來臨，游蕩群峰之野

獒奴

蝎奴

魚貫而入

倆個錦繡衣裳的艷婢聯袂而入，分列左右，一持玉笙，一持血笛

又過了良久，方見一姬悠悠凌虛御風而來

東方一見之下，暗嘆道，如此天生尤物，實乃天下男兒的切膚之痛，心頭大患

玉兒降與他袖手相扣，忽感他手心發熱，故意捏了幾下，乃是取笑于他，東方微赧，傲心陡起，元神洶洶

游隼兀自盤旋

忽傳來悠揚笛聲

未見艷婢吹笛，東方大奇，不知笛聲來在何處

凝神一望，但見勾弋懷中多了一物，乃是小小一只靈狐，發出竊竊之聲，聲調悠揚動聽，懾人心魄

俄而，勾弋雙手一送，銀狐倏地逸出，飛入水面，鳧水徑向深處，兀自笛聲不絕，似乎是一曲黃鶯啼，乃懷春求偶之聲，如是良久，幽幽咽咽，直鉆湖心

倏爾曲風一變，又出笙音，清揚扶搖，春意撩人

倏爾笙笛合奏，猶如雙鶴起舞，曼妙翩躚，永樂不休

忽聽得潑喇之聲大響，一頭鼉龍鉆出水面，張口噙了靈狐，徑向湖心

又聽得篪音響起，正是天下第一仙樂姑蘇謠

東方猛地心頭一震，熱血上沖

玉兒降忙握緊東方的右手，微微搖晃，慰帖暗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