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講完了,你們可以走了。”
清冷的聲音再沒了方才的諳啞苦澀,重又恢復了先前的冰寒徹骨。聲音剛落,方才端坐一旁的曼珠,也隨即消失在了那片血色花海中。無論怎樣呼喚,卻再沒有半絲的回音。
國仇、家恨,滅國、屠城,她曾經那么努力的想要幸福,卻又一次次的被剝奪可以幸福的可能。她曾經那么努力的想要善良,最后卻成了手染鮮血的劊子手。
曾經那些她最不想的,最后卻都做了;曾經她一心期盼的,最后卻都成了鏡花水月一場空。
那血色的紅,分明該是她最最厭惡的顏色。她卻,讓自己整日活在一片汪洋一般的血色深海里。她怨、她恨、她苦、她痛,而最最讓她難以釋懷的,是她的悔。
這個瘋子,她最恨的,竟是她自己!
有誰說過,‘時間可以醫治一切的傷痛’。呵!許吧!許,時間可以讓世間生靈能夠淡忘掉大部分的悲傷過往,但那真正摧心的折磨,從來,不是輕易能夠忘記的。而她,不敢忘,也不想忘。
時間于她,不是療傷的藥,更像是釀傷的刀。
她的傷口,一直在被自己一寸寸的反復切割,再一寸寸的碾壓踩踏。她在自傷,并努力從這份自傷中尋求安慰。她是個瘋子,一個連自己都恨到入骨的瘋子。
“為何不能放下?為何要這般自傷?為何不能放過自己,放過彼此?曼珠,你讓自己活得這般疲累痛苦,卻又到底是為了什么?”
空蕩蕩的彼岸花海沒有任何回應,仿佛剛才那個絕美的人兒只是我們心中生出的一個影子。
“對于生前的曼珠來說,原諒沙華,她對不起慘死的族人;恨沙華,她瞞不過自己的心。對沙華,她愛極、恨極,卻又不能愛,不能恨。
對于死后的曼珠來說,那小小一碗孟婆湯就會讓自己徹底忘卻前塵過往。那樣沉重到難以負荷的愛恨,她舍不得忘,更不愿意忘。
只有她最明白沙華的苦,也只有她最了解沙華的所求。她這一生,最愛的是沙華,最恨的其實是她自己。她是在懲罰自己對沙華曾經的殘忍,也是在彌補兩人生前所造的諸般殺孽。
她忘不了愛,便放不下恨。唯一能讓她跟沙華相守永世的方法,便只能如此。這,對他們而言,許才是最好的結果。君生我生,君死我亡;禍福與共,生死相依。見或者不見,對于他們來說,已經沒有太大意義了。”
忘川,不知何時尋了來。一貫清冷的嗓音今日透著些許莫名的哀傷,帶著絲絲勘破紅塵的豁達。一向惜字如金的她,今日竟一口氣說了這么多。他,終究還是走了……那個讓忘川追尋十世,守護十世,卻最終不得不親手送走的人。
‘花葉生生兩不見,相念相惜永相失’。
原來,那句話,說的不是忘川,而是,生長在忘川彼岸的曼珠沙華!
相念相惜永相失。既是相念相惜,存在了心里,許,也便算不得失去了吧?
曇在哭,摟著忘川的脖子,毫無形象的嚎啕大哭。一向嬉笑怒罵、縱情恣意的曇,自從那個妖皇來了趟鎖心城,就一直失魂落魄的猶如轉了性子。
“小五,你知不知道自己哭起來特別丑?”
欺雪摸了摸曇的發,聲音哽咽著,也帶了絲沙啞。鎖心城的生靈,每個人都有一個緊鎖在心底深處的‘過去’,關于那個過去,稍稍言及,都是痛。
所以從不敢說,亦從不能忘。亦如曼珠沙華,那是種對自己的摧心折磨,卻也是對從前自己的祭奠。
忘卻?憑什么要忘卻?那樣痛徹心扉的傷過、痛過,憑什么要忘?
“嗚嗚嗚~~不管,丑就丑罷了,反正就咱們姐妹幾個看見!忘川,忘川你別痛,你還有我們,你還有鎖心城!我們都會生生世世的陪著你,十世、百世、千世的陪著你。你莫痛,莫痛。”
嚎著嗓子喊出的話,少了許多原本該有的悲戚苦楚,反倒多了些溫馨暖意縈繞在心間。讓原本滿面凄苦的忘川,忍不住抬起了嘴角。
拍了拍曇趴在肩上的腦袋,忘川笑道:
“小五啊!別哭了,待會兒再把那曼珠沙華的臭脾氣引出來。你這哭嚎之聲,確實難聽的很!”
早已習慣了忘川面無表情的冰山臉,如今開起玩笑來,倒令我們頗為不能適應。
“忘川姐姐,你,真的沒事嗎?”
不止是幽若,連我也有些擔心,忘川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從來不茍言笑的忘川,怎會有了開玩笑的興致?還是在,送走了她追尋了十世的青竹之后。
“放心!無事!夢,既已經斷了,便不必繼續纏繞不休下去。都已經十世了,早已淡了、忘了!”
是啊,都已十世了,真的,能夠那么容易的淡了、忘了嗎?
“干嚎了這么半天,嗓子不痛嗎?咱們趕緊回去吧,省得五姐丟臉都丟到冥界來了。”
說完,不顧曇轉瞬殺來的目光,施施然轉身便走。
至于后來我被曇怎樣報復…..咳,這等有損我堂堂墜天崖白鳳鎖心城莫憐威嚴之事,沒什么好好奇的,不說也罷。
無塵曾說,他勘得破生死,卻渡不了情關。情之一字,可以是這世間最最廉價的東西,也可以是這世間最為珍貴的東西。摡只看對待這份情的生靈是抱著怎樣的一種心境罷了。
我曾以為生命只是一場無甚趣味的時間旅行。生存,相遇,分離,死亡。所有的一切不過都是天道輪回,一場再普通平凡不過的乏味游戲-----一場場不需要太過較真和計較的游戲。
我曾放肆恣意,無所畏懼,如今看來其實不過是無所珍視。怎樣都可以,怎樣都無所謂的生命,曾以為是高高在上的超凡脫俗,其實不過是無知無畏的寂寞孤獨。
兩百年來的委屈無助,折磨凄苦;我痛過,恨過,悔過,怨過。但是回頭想來,最最讓我痛苦的兩百年,也是這萬年來我最最活出滋味的歲月。
沒有這兩百年,我不會明白全心全意去愛一個人會是怎樣的幸福甜蜜。我不會明白,愛是怎樣一種可以超越生死輪回的強大力量。那兩百年,我學會了什么叫嫉妒,什么叫失落、什么叫生不如死的絕望掙扎。
也徹底讓我明白了-----愛,從不寂寞;但愛情,大多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