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懷宣,這個突然闖入她生命中的男人,闖入的方式一如他這個人,魯莽冒失。
仿佛是老天為了彌補她心底的恐懼,所以從一開始努力付出的人一直都只是謝懷宣。
她沒有給過他半點回應,她知道她這樣的舉動無疑是在折麼著他,可是她沒有勇氣去嘗試主動無所顧忌地去愛一個人,她的愛總是要有保留的。
一如當初對謝北舜,她雖有意卻從不愿明說。
她害怕付出,更害怕付出后被傷害。
她知道謝懷宣隨軍西南是為了她,也知道因為她,他開始用小本子收集成語,努力學習,她還知道,他那日刻意模仿謝北舜也是為了她。
那一次,是她第一次因他而悸動,不是因為他真的像謝北舜,其實一點也不像。
他沒有謝北舜那樣身材高挑頎長,他的身材是高壯的;他也不如謝北舜那樣面白如玉,他的皮膚那么黑,黑得發亮;他沒有謝北舜那樣精致的五官,他雖然也很英俊,卻并不精致;他更沒有謝北舜那種與生俱來的冷峻高傲的氣質,他總是那樣歡脫粗獷。
他從頭到尾都不像他,反而嚴重地違和,畫虎不成反類犬。
但是就是那樣的他,她看到他的那一眼,雖然故作冰冷,心里卻是擋不住的難受,或者說——心疼。
他謝懷宣,八親王世子,皇親貴胄,京城小霸王,獨霸一方,高傲狂放,灑脫不羈,如何會甘心做一個替身?
可是,他前一刻還說:“小爺才不像他,小爺就是小爺!”下一刻,便悄悄地裝扮成他的模樣,一言不發,持劍而立。
他雖嘴硬,對于謝寧一揭穿他的裝扮進行反駁,越清影想,他那顆高傲的心該是何等煎熬。
縱然如此,越清影仍舊自私地不予回應,反而刻意看也不看他一眼,實際她也想告訴他,停止裝扮吧,我不會因為一個裝扮而愛上你的。
她甚至恨不得親自上前扒了他的衣服,弄亂他的頭發,大聲告訴他丑死了。
自私和怯懦讓她忍住了。
然而無論她再如何逃避,終究逃不過天道輪回,她終究和母親走上了同一條路,把自己的命和他的,綁在了一起。
或許她比母親幸運,至少這個人是如此全心全意地愛她。
只是,如今……她突然猜不透他的心,他變了。
不覺間,天竟然已經黑了。
她抬起頭,卻見面前一道身影,她驚訝,尚未開口,那道身影已經不緊不慢地開了口,熟悉的聲音,不熟悉的語氣:“你蹲在這里做什么?累了便回房休息。”
她還未回答,他已經轉身離開。
她眼眶一熱,為什么會這樣?她不要的時候,他偏偏要纏著她,如今她想要面對自己的心了,他卻不要了。
到底是在鬼門關走了一趟,又加上鐘離慕那一掌力道極重,謝懷宣雖是救回了一條命,但是該養的傷還是要養。
越清影也一直以醫女的身份留在府中,只每日勤勤懇懇,用心配藥、煎藥,時刻觀察謝懷宣的身體狀況,并沒有提出要走的意思。
謝懷宣身體尚且沒有恢復過來,也疲于應付此事,除了喝藥和檢查身體狀況以外他與越清影之間再也沒有交流。
這樣的狀況一直持續到謝懷宣終于可以下地行走的那一日。
那日的陽光極是刺眼,京城冰雪已經融化了大半,青瓦鋪就的屋頂雪水順著檐角一排排連綴成線,滴滴答答不停地流著,在檐下的泥土中砸出一個個小圓坑。
坑里的積水清澈透亮,屋檐的影子倒映其中清晰可見。
謝懷宣就裹了一件大氅,坐在廊檐下聽著滴水聲,曬著太陽,手中拿了一本《論語》。
這一點在越清影看來極其別扭,謝懷宣從來不是這等斯文之人,他最恨的便也是那些成堆成堆的文字,一見到書他便是一個頭兩個大。
如今竟然破天荒地開始看書,《論語》不過是其中一本入門書,他甚至還把其他諸子典籍都搬了過來,請了先生每日上午來教他。
越清影沒有問他為什么,卻有一日送藥去書房時,走到門外聽見王妃身邊的大丫鬟沉香在里頭。
只聽她調笑他說:“世子爺何苦來?便是把這四書五經都背得滾瓜爛熟了還能考狀元不成?便是考了狀元了還是比不上這親王世子呢!”
卻聽謝懷宣爽朗地大笑起來:“誰跟你說讀書專門為了考狀元?有句話什么來著……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我雖不考狀元卻是要從這書中去學習人情事理,尋求智慧,人這一輩子總不能糊里糊涂,做什么都全憑著一股子蠻勁兒,什么也不會什么也不行吧?”
“其實吧,我并非當真不喜歡讀書,不過是當年被逼急了,便刻意裝裝樣子,讓所有人都知道我痛恨讀書,如此便沒人能逼我了!”
沉香笑了起來:“小香原以為世子爺是王府中最率直的,卻原來你才是最有心眼的,這一騙就把王爺王妃騙了二十年!”
“笨丫頭!你以為父王母妃當真傻呢?他們不過是舍不得太逼我罷了……”透過半掩的門,越清影站的那個位置恰好可以看見謝懷宣敲了一下沉香的額頭,沉香的臉霎時間就紅了。
越清影想,他竟然喚她“笨丫頭”,當真很是親昵呢。
其實在這王府數日她明顯看出沉香的不同,王妃身邊的丫鬟很多,獨獨這個沉香得了王妃默許三天兩頭往謝懷宣這邊跑,陪著他說話解悶,為他料理瑣事。
謝懷宣這邊的人卻是心照不宣,尋常人家的公子爺有個通房丫頭很是尋常,若非謝懷宣整日的不著家王妃早就把沉香送給他了。
越清影的思緒正飄著,卻聽里面沉香的聲音傳來,帶著幾許嬌俏:“呀!世子爺欺負人!讀了書了還打人!”
“誰告訴你讀書就不打人了?你可是我從小打到大的,這習慣可改不了!哈哈哈……”
“我告訴王妃去,讓她來評評理!”
越清影當時端著藥碗,一時沒控制住便撞開了書房的門,手中的托盤因為力道太大而翻出手心,跌落在地上。
屋里的兩人因為這突如其來的聲音都停下了說話,越清影回神,不緊不慢地收拾好碗盤后,方才冷聲道:“抱歉,藥弄灑了,今天你別喝了!”
說罷便頭也不回轉身離開,沉香倒是目瞪口呆,她沖謝懷宣豎起大拇指:這女子不簡單!
謝懷宣卻不過無奈一笑,沒有說話。
廊檐下,謝懷宣正悠閑自在地看書,越清影照常端來一碗藥,正待叫他喝藥時他卻率先開了口:“‘一張一弛謂之道’,該作何解?”
越清影一愣,四下看了幾眼,似乎附近就她和謝懷宣兩人。謝懷宣卻不著急,靜靜地等她的回答。
越清影只好答道:“是說,做事需得有個度,累的時候要懂得適當的放松,勞逸結合,這才是正確的。”
謝懷宣起身行至越清影面前順手便端起藥碗,頭一仰幾口便喝完,而后看也沒看就把藥碗擱回托盤,抬頭看向遠方:“說得好,松緊有度,勞逸結合是為道。把這些都交給王媽,你便回去吧?”
越清影訝異地抬起頭:“回去?”
“是。”他沒有看她,手背在身后看著屋檐上還在滴滴答答的水珠自己檐角結住的冰柱,眼中不見絲毫波瀾,聲音也很平靜:“我救了你,你也救了我,你照顧了我這幾天也算還清了我的人情了,這幾日辛苦你了,今日便回去好好休息吧。”
越清影恍然明了,一張一弛謂之道,原來不過是要攆人了,她抑制住心底的情緒,冷靜道:“你什么意思,說清楚。”
謝懷宣皺眉:“就是表面的意思,我們誰也不欠誰,從此便各有各的路吧,我終究是累了,懂嗎?”
他又道:“決定救你的時候我想,這條命是我自己的,我心甘情愿拿它來換你的,即便是現在,我也不會后悔自己當初的那個決定,因為那是我為愛所做的最后一件瘋狂的事。”
“一個人的心即使再深再大總是有限制的,而我給自己的限制原本是那天最后再看看你,然后回玄陰城待一段時間,慢慢地把你忘記。但是那個意外的發生還是讓我沒有控制好自己的極限,當時我知道我定然活不了了,所以我告訴自己,這是最后一次。”
“我的付出不是沒有底線的,我終究是個自私的人,所以我會選擇適可而止,那件事是我人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日后我再也不會是那個愣頭小子了。”
“尤其是,當我醒來時,看到母妃哭成那樣的時候我才明白,我之前的決定淺薄而又自私。我的命哪能是那么簡單的只屬于我呢?它并不屬于我一個人,它是父王的,是母妃的……”
“所以我得感謝你,謝謝你救我,讓我有機會去彌補。”他誠懇地向越清影表達謝意,眼中也滿含真摯。
越清影仍舊低著頭,端著托盤的手指卻緊緊在上面陷入一個個小坑。她的聲音很平靜:“然后呢?”
“我小時候很厭倦大人的繁文縟節,所以我仗著父王母妃的疼愛肆無忌憚地去逃避這一切,只想自由自在做自己。可是,越到后來越發現,這世間誰也做不到去完完全全做自己,而我以前的自由不過是父王給我的。如今,我該把這不負責任的自由還回去了,我放任自己胡作非為了這么多年,該承擔起自己的責任了。”
“所以,那個沖動、任性而為的謝懷宣在那天就已經死了,我今后的每一個決定都會從我的親人身上出發……關于你,我已經不愿再花力氣了。”
“是嗎?”越清影低著頭,似是在笑:“這樣我就放心了,不用再擔心怎么甩開你了。”
原來,他們都是一樣的人,自私而怯懦,害怕付出,更害怕付出后被傷害。
不同的是,謝懷宣即使害怕也要努力去追求,不撞南墻不回頭。
而她,連開始的勇氣都沒有。
謝懷宣也笑了:“原來我是這般惹人煩啊!倒真是難為你了,一直忍到現在。”
越清影始終沒有抬頭看他,轉身便要離開,身后卻傳來謝懷宣的聲音:“越姑娘。”
她渾身一僵,頓住。
“謝北舜不是你的良人,他愛的是阿寧。不要再執著,你總會遇見適合你的。”
話音才落,越清影一個旋身,連碗帶托盤砸到謝懷宣的胸口:“要你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