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的九月,每一個白天都充斥著滾滾的熱氣,一遍一遍地將人身上的涼氣卷走,樹上的知了不厭其煩地叫囂著“熱啊,熱啊”,惟有樹頂萎縮卷曲的樹葉和體育館里揮汗如雨的學生能夠聽懂它們的訴說。這個季節,俗稱“秋老虎”。在重慶,因為秋天的高溫,還開辟了一個新的假日,叫作“高溫假”。往往在開學后的十幾天里就會放高溫假。不過最近幾年,由于教室里空調的普及,漸漸的,高溫假退出了歷史的舞臺。
高溫假退出了,不代表高溫也如期退出。夜色濃郁之時,在遙遠的郊區,務農的人早已入睡。然而,在同樣建在郊區的大學里,學生們卻沒有心思這么早入睡,他們仍然抓緊每一分鐘,在自習室里研究著新的知識內容,在各種形形色色的社團里活躍著,用敏感脆弱的意志力抵抗著熱浪的侵襲。
八點半左右,葛詠歌下了自習,下樓梯時,聽到學校夜晚的廣播,她站在樓梯轉角,靜靜地聽著這個熟悉的聲音:“中藥起源于中國,在中醫理論指導下,用于預防、診斷……”這是朱哥的聲音,廣播里插入的女主持的聲音再次確定了這一點:“朱宇,你知道有哪些中藥典籍嗎?”“有很多,比如《神農本草經》……”
高三的時候,朱哥是葛詠歌的同桌。在一節英語課上,老師盯住了神游太空的朱哥:“朱宇,你來讀讀這段閱讀,并且說出它的主旨。”
朱哥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身體略微偏向葛詠歌這邊,他迅速地瞟了一眼葛詠歌的卷子,看著紅色的字跡停留的地方,基本上就能判斷出老師評講到了哪里。他咽了咽口水,然后身體站直,雙手將卷子捧起,開始念:“Your dream is not what you find in your sleep but what makes you not sleep.Your future depends on your dreams……主旨就是夢想很重要,它決定了你的未來。”
老師點了點頭,示意他坐下,然后說:“其實,你的聲音很適合去學播音主持的,怎么沒有去啊?”
“老師,我的視力也很好,更適合學開飛機。”
“哦,對了,參加的航空學校的選撥怎么樣?”
“我沒有去,我以后要學中醫。”
“哦,你有這個想法?很好。咱們接著講下一道題……”
葛詠歌站在樓梯口,耳邊的廣播依舊響著:“可以說是漢以前我國藥物知識的總結,并為以后的藥學發展奠定了基礎。到了南北朝,梁代陶弘景將《神農本草經》整理補充,著成《本草經集注》一書,其中增加了漢魏以下名醫所用藥物365種,稱為《名醫別錄》。”
葛詠歌駐留聽了一會,看看手表,還是趕回寢室換衣服拿球拍,為第一次的羽毛球社的訓練做好準備。葛詠歌朝體育館走去,腳步很輕松,心里挺高興的,畢竟,她覺得自己好歹學過幾年羽毛球,有點基礎,待會兒一定會震驚全場,讓那些弱不禁風的男生和女生刮目相看。惟有在羽毛球這里,她才能找到些許微不足道的自信,這點自信,硬生生地支撐著她跨過很多道坎。
從寢室趕往體育館,如果走捷徑的話,必然要經過“留學生小道”。該小道一邊是留學生的宿舍,一邊是茂密的竹林。小道的盡頭有一棵桂花樹,常年綠意盎然。雖說曲徑通幽,但是葛詠歌一旦踏上這條小路,就從來沒有放松過,因為在旁邊的宿舍里,經常有人往外扔垃圾,有一次,只聽“咚”的一聲,一桶冒著熱氣的方便面就摔在葛詠歌的腳前,連湯帶面,濺了她一身。她很憤怒,但依舊沉默著,過了好久,驚魂未定的心情才平復。本來下定決心不再走這條小道,可是因為繞行實在太遠,也只好妥協。
安全地趟過了“雷區”后,葛詠歌興奮地走進了體育館。一看手表,提前了十分鐘。門口堆著一堆破爛的羽毛球,她彎腰隨手挑選了一個較好的球,起身,見一藍衣男子背著一個羽毛球拍從她右邊走過,她拿著球追上去,說:“同學,有空嗎?我們來打一局吧。打21顆。”
那藍衣男生愣了愣,回過頭,看了一眼葛詠歌手上的球,然后面無表情地說了一聲:“好啊。”
葛詠歌十分緊張,因為這男生竟然是兩周前的某個晚上遇見的高手“蔣木盛”。她忽然意識到,現在的處境是多么地尷尬,拒絕,不合情理;競爭,必輸無疑。哎,剛才怎么會如此輕率地就邀請了他。
她有些許擔心,便急忙說:“同學,我是新手,你不要扣殺我啊!我肯定接不到。”她也不知道男生聽見沒有,蔣木盛已經慢悠悠地背著球拍走向場地的一邊,停下,取出羽毛球拍,嚴肅地站著。葛詠歌立馬跑到羽毛球場地上,大呼一口氣,然后將手中的球發了出去;對面的男生輕輕松松地回擊,一個高遠球飛了過來,她笨拙地并步后退,勉強回擊了一個前場斜角吊球;蔣木盛墊步上前,只需三步,然后又打了一個高遠球過來;她仰著脖子后退,最后無可奈何,只好放棄,站在那里,仰著頭看著球從頭頂飛過,然后急忙轉過身,迫切地希望這個球已經出界,可惜球很乖地落在了底線的前面。
葛詠歌撿起球,打了過去,這次由蔣木盛發球,又是一個高遠球飛向葛詠歌頭頂那片難以觸及的空氣里;她這次略顯聰明了一點,回了一個高遠球,蔣木盛接球略顯吃力,可最終又是一個高遠球飛過來。葛詠歌盯著那個球,已經有些力不從心了,并且有點氣急敗壞,她覺得蔣木盛在戲弄她,她吊球,蔣木盛回擊高遠球;她殺球,蔣木盛也回擊高遠球;最后一個球,她沒接住,累得雙手插腰,大口大口喘氣。
蔣木盛朝她走過來,隔著羽毛球網認真地對她說:“同學,你握拍的姿勢不對,步伐很亂,最重要的是,你的態度不端正。迎面而來的每一個球,都需要你努力地迎接。請不要輕易就放棄了。你的羽毛球很爛,送你兩個球。”
蔣木盛將兩個球遞了過來,這次輪到葛詠歌詫異了,剛才被人訓了,十分不開心,正打算跟蔣木盛理論理論,不過現在,只好滿臉真誠地回答:“謝謝了,我會改正的。”她接過蔣木盛手中的球,再次表示感謝。蔣木盛嘴角上揚了幾秒,轉過身,走向場地旁那個黑色的球袋。他裝好拍子后,就離開了。葛詠歌怔怔地看著他的藍色背影,一動不動,沒有誰的轉身能像他一樣果斷。
“在看什么啊?”洪塵突然站在葛詠歌面前,抹了一把汗,說到,“哎,學校真摳門,活動室不安空調,就一個破風扇在那里轉啊轉啊,轉得我心煩意亂。開了兩個小時的會,開得我頭昏腦脹,什么破事都要好好研究一番。哎,那邊好像是我們社團的人,走,咱們過去。”
葛詠歌被洪塵牽著,迅速地奔向人群聚集之處。她背著藍色的羽毛球袋,這個羽毛球袋里裝著兩個羽毛球拍,屬于洪塵。洪塵把它放在床下,整整一年,都沒有碰過它,因為拒絕運動的理由實在是太多了。直到決定參加羽毛社,她才趴在報紙上,彎著腰,費力地從床底找出羽毛球拍,用濕布草草地抹了兩下,藍色的羽毛球袋又恢復了曾經它呆在貨架上時,那樣閃閃發光的驕傲。
社長示意羽毛球社的成員集合,幾分鐘后,他抬起左手,看著手表說:“時間不早了,咱們就開始訓練吧!訓練前,我給大家介紹一下今天咱們的教練,他們是校羽毛球隊的成員,最重要的是,他們是我的好兄弟,夏冰山和蔣木盛。啊,他們在那邊練球,我去叫一下。”社長笨拙地轉身奔向遠處的兩個人,說了幾句,三人一起回來了。
夏冰山沉默地站著,推了一把蔣木盛,蔣木盛一下子就站在隊伍面前,說:“很感謝大家喜歡羽毛球這項老少皆宜的運動,我先來簡單介紹一下它。羽毛球場地長13、40米,單打場地寬5、18米,雙打場地寬6、10米。中間的球網是拉伸性較小的尼龍繩,球網高1、55米。它的上沿由75毫米寬的白布條對折覆蓋而成……”
訓練時,旁邊有個高高瘦瘦的男生也在看他們練球。洪塵說:“哎,同學,你是羽毛球社的嗎?”
男生說:“不是。”
洪塵又問:“你是校隊的嗎?”
“不是。不過不遠了,假以時日,我應該會成為校隊的隊長的。我叫易宇朋,大一新生。”
“哦,我叫洪塵,大二老司機。你在這里干嘛?”
“等著他們訓練完,我要找那個人挑戰。然后打進校隊。”易宇朋舉著拍子,指向蔣木盛。
洪塵說:“你怎么不找那個人啦?”洪塵也用拍子指了指夏冰山。
他搖搖頭:“那個對手太強了。”然后易宇朋就陷入沉默之中,不再說話,只是一門心思地盯著蔣木盛。洪塵聊了幾句娛樂八卦,話語都石沉大海,她自覺無趣,又跑去同葛詠歌打球了。
葛詠歌發現朱哥竟然站在旁邊教別人打太極,他打太極的時候,還不停往這邊看,最后他還是早早地遣散了學太極的人,趿著拖鞋小跑過來,要求加入單打。
葛詠歌詫異地問到:“朱哥,你是校廣播臺的吧?”
“對啊!怎么了?”朱哥取出羽毛球拍。
葛詠歌指指頭頂的擴音器,說:“那此刻,廣播臺里的聲音是誰的?”
朱哥駐足,仔細聽了聽,笑笑說:“哦,這是我們提前錄好的。甘露學姐忙著做創新實驗,要提前走,所以我們就這樣干了。”
葛詠歌打過來一個平抽球,說:“差一點,我就以為有兩個你了。”
朱哥隨意地回擊一個球,說:“其實每個人都有多面性,生活中不止有兩個我。我無所不在。”
葛詠歌迅速地回擊一個球,球朝朱哥飛過去,他躲散不得,球打在身上,他撿起球,說:“你要是再打準一點,就打中我的心臟了!”朱哥的這句話倒是進入了葛詠歌的心里。
洪塵叉著腰站在場外,說:“朱哥,你最近好像變瘦了。”
他回答:“是的,我在很認真地喝減肥茶。”
葛詠歌一揮拍子,一個球打在朱哥的臉上,她彎下腰,抱歉地說:“對不起,朱哥,我在很認真地打羽毛球。”
快到晚上十點的時候,朱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收拾好拍子,小跑著說:“我先走了,去吃宵夜了。再見,以后再約。”
“好像他把吃宵夜看得很重要啊。”洪塵看著朱哥的背影說。
“是啊,你以為誰都像你,能為了部門的活動廢寢忘食嗎?他高一的時候,因為文理還沒有分科,學業太緊張了,經常學習到錯過飯點,后來果然得了胃病,吃了好多中藥都沒有治好,還是堅持喝學校的小米粥給治好的。從此,絕不缺席一日三餐的任何一餐,哦,還有宵夜。要是到了飯點,他還沒有吃飯的話,他在精神上就會焦灼,生理上就會胃痛。”
洪塵聽了葛詠歌的話,思緒頗多。的確,曾經堅持了太多不該堅持的,實在心累。但自從加入了羽毛球社,在每天晚上九點到十點半的時間里,洪塵在這個只有四十平方米的場地上,感受到了與文藝部截然不同的自由的氣息,這使她的身體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放松。
不過,再放松也不能忘記馬上要到來的迎新晚會。
第二天,葛詠歌打著太陽傘站在食堂的對面,看著工人們在食堂前的廣場上搭建著舞臺。
“哎,你們的小品準備得怎么樣了?”葛詠歌問站在旁邊的洪塵。
“也就那樣了吧!盡吾力,也而不能至者,可以無悔矣。”洪塵喝了一口手里握著的加了冰塊的奶茶,說,“你來一口嗎?瞧你滿臉的汗水。”
“不喝,它會侵蝕我的靈魂。”
“這么嚴重啊!你倒是談談它怎么侵蝕你的靈魂了。”
“奶茶代表的是一種頹廢、閑適的生活方式,它用一根吸管,慢慢地耗掉你寶貴的時間,將單純的解渴的東西變成了一種在無聊時打發時光的形式。我更愿意喝白開水,在最短的時間里一飲而盡,最大可能地節約了時間。”
“好好好,你贏了。難道你從來就沒有無聊的時候嗎?”
“有啊,我無聊的時候就看電影。”
“電影也會侵蝕你寶貴的靈魂啊!”
“你說得挺對的,我要戒掉它。”
到了迎新晚會正式表演的那天中午,葛詠歌看書看到十二點,然后跑去食堂旁的學生中心里充飯卡,充完飯卡后,她打算通過一條側道走到食堂一樓,路上遇到一個食堂阿姨在給一個男生剪頭發,鏡子掛在一個公共廁所的外面,葛詠歌的身影匆匆地從鏡子里飄過,走了幾步,然后定住,好像她認識鏡子里的那個男生。她回頭,湊近一看,竟然是朱哥。
“朱哥!剪頭發啦!”葛詠歌站在旁邊,高興地問到。
“是啊!你去吃午飯嗎?”朱哥還是一本正經地坐著,生怕一個小小的動作,就會毀了他的發型。
“阿姨,我在學校的報紙上看到過你,每個星期三中午,你都抽空為學生免費剪頭發,真是辛苦你了。”葛詠歌轉而跟剪頭發的食堂阿姨聊起了。
“沒有什么啊!以前學過的,現在幫一下忙,心里也挺開心的。你剪頭發嗎?”阿姨笑嘻嘻地用電推子一下一下地推著頭發。
“阿姨,不用了,我既沒有留劉海,也不想剪平頭,還是算了吧!”葛詠歌看了一眼朱哥的平頭。
“哎,你不是要去吃午飯嗎?”朱哥插了一句,似乎是害怕葛詠歌的談話會分散阿姨的注意力,進而影響發型的質量。
“好,我去了,再見。”她知趣地離開,看見在朱哥身后,還排著一個剪著空氣劉海的女生和另一個男生。
打好飯,坐下,剛夾了一筷子青菜,一個人突然坐在她的面前,她說:“怎么又一個人吃飯啦!這樣不利于身心健康啊!”原來是董學霸,她是葛詠歌專業里學習最認真的一個學生,她曾經輕描淡寫地說過,本來是考清華的料,結果卻跑到這里了,沒有辦法,只有厚積薄發,等以后再考清華的研究生了。葛詠歌一臉詫異地看著董學霸面無表情的臉,感嘆到,這才是真正的學霸啊!
“嗯,沒有辦法,習慣一個人了。”葛詠歌將青菜吃掉,“你在食堂做志愿者嗎?”
“對啊!我參加了勤工助學部門。”她舉了舉手中的盆子和帕子,“其實嘛,一個人挺自由的,不用等誰,誰也不用等你,想什么時候吃就什么時候吃,想吃多久就吃多久,對吧。”
“你說得很對,平生我最厭煩等待了。白花花的時間就這樣在虛渺中溜走,實在可惜。”“我去忙了,再見。”董學霸笑著離開了。
晚上,葛詠歌拉著韓竹軒去看迎新晚會。韓竹軒想起清晨刷牙時,牙刷上出現了血絲,這似乎意味著即將有不幸降臨到她的頭上。她惴惴不安地向葛詠歌說明,葛詠歌安慰她說:“牙齦出血而已,何必這么緊張。多吃點維生素C就可以了。哦,我差點忘記了重點,我看你還是少吃點火鍋。韓竹軒,你們足球隊昨晚又去聚餐了吧!”
“你怎么知道?”韓竹軒說。
“你發了說說。”
“哦,我還以為你跟蹤我。”
“我又不是你的男朋友,干嘛跟蹤你?”
“也對。不過,為什么男朋友要跟蹤我?”
“因為你長得太漂亮了,擔心你劈腿啊!”
“這話雖然說得有點虛偽,但我就是喜歡聽。”
“哎,我可不是隨便捏造的,你為你的漂亮所作出的努力,桌子上的那一大堆化妝品都可以作證。”
“葛詠歌,我在你的心中就這么膚淺嗎?只會化妝打扮?”
“哦,對了,你還會踢足球。中午的時候,你異地戀的男朋友找人給你送了禮物,我放你桌子上了,你看見沒有?”
“看見了。”那是韓竹軒的男朋友許清川送給她的四周年禮物,他們從高一到大二,已經相識相戀了四年。韓竹軒的桌子下擺著一個紙袋,那是這個周末,她到許清川的學校,即將送給他的禮物。
這次迎新晚會邀請了警察學院的一個班來表演,當穿著黑色特警服裝的小哥哥們一上臺,全場立刻發出尖叫聲,這股濃濃的陽剛之氣即刻感染了在場的所有人。不過,站在場邊的韓竹軒的目光卻一直停留在那個主持人身上——李山。
警察學院的表演以一個帥氣的姿勢收尾,下場前,校領導上臺,送給他們一幅字,上面寫著:“浩然正氣。”李山和女主持人上臺,開始微信抽獎環節,屏幕上的頭像不停滾動,最后隨著主持人“三二一”話聲一落,屏幕上出現三個頭像,前兩個中獎的觀眾都跑上去領取了充電寶,就最后一個中獎的觀眾遲遲未上臺,女主持人說:“讓我們倒數十秒吧!”數到“五”的時候,一個警察學院的小哥哥上了臺,對著觀眾敬禮,下面的人又是一陣尖叫。主持人將獎品遞給小哥哥,三人合完影,小哥哥迅速地下了舞臺,再也看不見了。
等到相聲社的演員上臺表演,一聽那熟悉的充滿磁性的聲音,葛詠歌就知道,朱哥回來了。哎,怪不得朱哥中午要理發,原來是因為晚上要見這么多人啊!
朱哥穿著青色的長褂,同另外一個胖胖的演員,講著“相親囧事”的對口相聲。相聲社挑的題材已經足夠大眾化,可是臺下的掌聲合起來,還沒有給警察學院小哥哥的一次多。這就是傳統相聲的尷尬現狀:臺上的人努力講著笑話,臺下的人努力裝作很好笑的樣子。
最后的抽獎箱抽獎環節,獎品很豐厚,是一臺手機,李山抽取了一個號碼,念出來:“這是一個三位數,是男神的身高值。你們猜,它是多少?”
臺下的觀眾很激動,喊出各種數字,最后,李山舉著抽獎紙,說:“這個數字就是——185,請持有185號入場券的觀眾上臺領獎,185,你在嗎?”
韓竹軒攥著入場券,一點一點打開手指,看見三個數字“185”。臺上的主持人有些不耐煩了,女主持人說:“看來這個觀眾有點害羞,讓我們倒數十秒,請他上來,好不好?”
臺下的人喊著:“不好,重新抽獎……”
女主持人有點尷尬,勉為其難地說:“看來觀眾都同意,那就讓我們倒數十秒吧!十、九……”
韓竹軒撥開人群,右手舉著入場券,一邊跑一邊說:“我是185,185在。”那速度,比體測的時候都要快。
韓竹軒飛奔上舞臺,激動地接過工作人員手中的禮物,一轉身,就想跑下場去,李山叫住了她:“這位觀眾,請留步,請留影紀念。”韓竹軒一點一點挪到主持人身邊,舉著白色的手機盒,靦腆地笑著,同漂亮的主持人合影,還是有點小尷尬。韓竹軒想,李山就站在旁邊,可惜,他們中間隔了一個女主持人。
韓竹軒側著頭看了李山一眼,李山干凈的面孔讓她想起很久以前遇到過的一個男生:那是幼兒園組織的一次春游活動,全部小朋友到河邊野餐,韓竹軒那天穿著一條點綴著蝴蝶結的粉紅色連衣裙,她歪著頭,嘴里咬著一只蝴蝶結,站在河岸上,看一群小男生趴在河邊找螃蟹。一個男生拍拍她,她咬著蝴蝶結轉過頭,看見了那張干凈清澈的臉。男生遞給她一塊石頭,石頭很大很重,像一條鯉魚,她抱著那條石頭鯉魚,跟在男生身后,去找更加漂亮的石頭。后來,她抱著石頭回了家,滿懷期待地等著第二天的到來,第二天果然如期而至,那條石頭鯉魚卻不見了,她的媽媽說扔了,再也找不到了。韓竹軒跑到幼兒園里,四處搜尋那個小男生,小班、中班、大班里都沒有,后來才知道,那是一個幼教的孩子,是陪同媽媽一起來的,他本來在爸爸上班的一家幼兒園學習。韓竹軒坐在滑梯的最頂端,風吹來吹去,她一口咬住粉紅色蝴蝶結,這樣它就不會在裙子上搖來搖去,最后飛不見了。
迎新晚會最后,校合唱隊來了,唱起校歌,漂亮的女指揮面對觀眾,打著節拍,全場起立,一起唱著校歌:“歲月悄悄溜走……”歌聲飄啊飄啊,飄進了無數人的心中。
葛詠歌想,歲月流逝得多快,去年今日,也在這舞臺下面唱著歌兒。真是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啊。
晚會結束后,李山、洪塵等人隨著文藝部的人呆在廣場上,拿著掃帚清理觀眾留下的垃圾。韓竹軒拉著洪塵,說:“今天是這個男主持人抽中的我,我要請他吃東西,讓他先走,好不好?”
洪塵大方地揮手,叫來李山,說:“這個學姐,就是抽中了手機的那人,請你吃飯。你要去就去吧!”
李山果斷地脫下西裝,穿著一件白色襯衣,笑嘻嘻地作別仍在埋頭撿瓶子的洪塵。
在一家餛飩店里,李山點了一份三兩的海鮮餛飩,韓竹軒就要了一份南瓜粥,她一勺一勺地啜著粥,說:“從小到大,但凡是抽獎的項目,我都沒有中獎過。除了老師點人回答問題的時候,一點一個準,全是‘韓竹軒同學,請你來回答這個問題’。”
李山拿餐巾紙抹了一下滴在手背上的湯汁,說:“學姐,我和你有相同的遭遇。哎,頓時覺得特別悲慘,就是十個人里抽一個人的時候,也沒有輪上我。所以,像我們這類人,絕對不能靠運氣,你看我,就是靠實力走到這一步的。”
“這個,你這么努力,你的爸爸媽媽肯定從小就把你培養得特別好。對了,你的爸爸媽媽是從事什么工作的?”
“商人。”李山埋著頭喝湯,“不過他們以前是幼教,后來覺得沒有前途,就下海經商了。算起來,我應該不是富二代。”
“我好想抱抱小時候的你。”
“為什么?”
“因為很可愛啊!”
韓竹軒碗里的粥空了,李山也把最后一口湯喝完了,他擦擦嘴,說:“學姐,我先走了,文藝部肯定還需要我幫忙。因為要準備節目,所以下午沒吃飯,餓得不行了,才跑出來蹭了學姐的一頓飯。感謝學姐的熱情招待。”李山彎腰朝韓竹軒鞠了一躬。
韓竹軒打開白色的手機盒子,說:“你能同我照一張照片嗎,看看這手機的像素如何?”
“好。”李山湊過去,手機永遠地定格下兩人大笑的瞬間。
周末的時候,韓竹軒提著禮物坐了兩個小時的輕軌,來到許清川的學校,許清川笑著接過禮物,打開看,是一件白色的衛衣,許清川立馬把衛衣套在身上,說:“太合適了,來來來,我要用擁抱回報你!”
韓竹軒推開許清川,說:“這衣服太干凈了,我不敢玷污。”
學校外面有一家店的燒烤特別好吃,韓竹軒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有一群年輕的女生經過,笑意青澀美好,六個人手挽著手,稚嫩的肩膀緊緊靠在一起,一看就是大一的新生。韓竹軒好懷念大一啊,如今成了老司機,沒有了最基本的打望這個世界的好奇心,青春活力也隨之消散,從頭到尾,散發的唯一氣息就是某款香水若即若離的氣味。
許清川把一塊烤肉夾到韓竹軒的碗里,韓竹軒突然有些離愁別緒,依偎在穿著白色衛衣的許清川身上,傻傻地笑著。許清川看見桌子上擺著韓竹軒的新手機,打開,二人自拍了一張,他返回看照片時,久久沒有回過神來。
韓竹軒坐起來,說:“怎么了?”
許清川把手機甩給韓竹軒,說:“這男的是誰?”
韓竹軒一下子就明白了,她抿了抿嘴唇,說:“這是一個學弟,因為抽獎時,他抽中了我,我才得到這部手機的。我請他吃了一個飯,照了一張相。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你們倆靠得這么近,怪不得早上的時候,你不讓我抱你,原來有他。”
“你不要污蔑我好不好?我是怎么樣的人,你還不知道嗎?再說了,這世上除了女的就是男的,我有一個認識的男生有錯嗎?把你的手機拿給我,我就不信,里面沒有女生!”
“你今天就是來吵架的對不對?我也不想跟你說什么,四年了,厭了吧!我走了!”
“不送。”韓竹軒頭也不抬,開始吃碗里的肉。許清川走出小店又折回來,脫下衛衣,扔在了椅子上。韓竹軒的眼淚一顆一顆滴落在鐵板上,瞬間就蒸發成水汽,與烤肉濃烈的孜然香氣混在一起,像空氣一樣,一直圍繞在她的身邊。
韓竹軒就一個人,坐在靠窗的位置,一口一口吃完了烤肉。在回去的途中,她抱著白色衛衣,感覺窗外的風景怎么都長得一樣,都掛著許清川憤怒的臉。
葛詠歌拿著球拍站在球場中央,眼前只有稀稀疏疏的幾個打籃球的男生,不遠處,還有一人在打太極。她沒有找到對手,本來約好洪塵的,可是文藝部臨時有事,便推辭了。
她一個人占據一個場地,練習發高遠球,打太極的男生走過來,嘻嘻哈哈地說:“葛詠歌,還有拍子嗎?”葛詠歌抬頭一看,竟然是朱哥。
她搖搖手說:“剛才打太極的就是你啊?我猜,也只有你會這么瘋癲,占著籃球場打太極。很抱歉,我只有一個球拍。”
朱哥摸摸頭,神秘地說:“沒關系,我不得不做一件不道德的事情了。”朱哥一臉正氣地小步跑向角落里的消防栓,偷偷地打開那扇小鐵門后,竟然從中取出了一個羽毛球拍,他關好鐵門,拿著拍子,驕傲地走回來。
葛詠歌一臉詫異:“這誰的啊?怎么會放在那里?真是想得出來。”
朱哥淡定地說:“老頭子的,放心,他今天沒有來,我先借他拍子用用。”
老頭子!他在校羽毛球圈內可是響當當的一號人物,傳說他是隔壁師范大學的退休職工,卻長期在葛詠歌學校的體育館里活動,或尋找高手大戰一場,或對迷茫之人指點一番,或以身示范標準動作,常年騎著一輛破敗自相車來,又騎著它離去。倘若球館里的人有任何關于羽毛球的問題,都可以向他請教,聽說,他曾經解答了夏冰山學長長久以來的一個困惑。葛詠歌很好奇那個困惑是什么,問過周圍人,都說不知道,旁觀者只是在闡述和見證某天發生的一個客觀事實而已。
“你怎么知道他的球拍放在那里?”葛詠歌問朱哥。
“我當然知道了,我是他徒弟,他教我打太極拳。”朱哥理直氣壯地回答,他一直站在球場中央,一動不動。
葛詠歌打對角高遠球,打算把朱哥調到后場,可是朱哥根本不買賬,他舉著拍子,能接的就接,接不住的也就作罷。葛詠歌覺得朱哥態度不認真,吼了幾句,朱哥慢吞吞地回復:“哎,沒辦法,我穿的是拖鞋,跑不起來啊!現在,你非要我動起來,我就動一下吧!”
朱哥行云流水地在場上移動著,穿個拖鞋照樣把葛詠歌打得落花流水,葛詠歌氣喘吁吁地收拾好拍子,畢恭畢敬地對朱哥說:“朱哥,山青水白,后會有期,我先撤了。”
葛詠歌慶幸先離開,不然老頭子一出現,看見拍子在他人手中,定會遷怒于旁人。撤得好啊!
朱哥趿著拖鞋,搖搖擺擺地跟上來說:“今天你打球輸了,得請我吃飯。”
“我不要吃豬腳,我奶奶說,吃了豬腳,就把媳婦叉掉了。”朱哥嫌棄地把豬腳夾給葛詠歌,他的吼叫盤旋在食堂上空。
葛詠歌笑笑,用筷子夾起豬腳,大咬一口,說:“不要讓一只豬腳來決定你的人生嘛。嗯,味道真不錯。哎,你進羽毛球社了嗎?”
“沒有進,不想受約束,還是自由自在地打球比較好。不過,聽說報名的人很多,很難進啦?”
“對,社長說了,羽毛球社不是你想進就能進的,這是獨屬VIP的社團。不過,只要有錢,都可以進。”
嬉笑怒罵一番,二人在寢室大門口作別。
晚上回到寢室,葛詠歌看見韓竹軒的床簾緊閉著,開玩笑說:“今天怎么樣啊!是不是開心得偷偷笑啊?”沒有人回答。
葛詠歌爬上床,興奮地打開朱哥的QQ空間,想看看最近這一年來他都干些什么蠢事,開頭簽名是:“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一條一條地翻看說說,覺得這個曾經一身正氣的同桌已經悄然變化了——“我很想知道這個人渣發現自己據為己有的小黃車被我破解密碼是什么感受。我將是這輛車的下一個主人。”
“對我家的老太婆,爸媽,我只能對你們說,好自為之,你們不接受我的意見,就把錢拿去喂飽那些賣假藥的人吧!兒的孝心,難敬不信之人。”
“這老一輩的人啊就是心善嘴賤,一天到晚狗嘴里吐不出一點象牙,說些話難聽得要死。所以我不愿在家多呆一會。”
“看到大四已經在選實習醫院了,心里頗不寧靜。至少我在實習之前,要買一個新手機。”
“老一輩的人就是賤,買貴了嫌貴,買便宜了又說我買的是假貨。”
葛詠歌嘆了一口氣,關上手機。她想,她實在不應該打開這個QQ空間的,看見了朱哥內心的齷蹉。她寧可看他戴著面具,繼續保持記憶中的道貌岸然,也好過真相撲面而來,剎那間,忘記呼吸。
掩耳盜鈴雖然愚蠢,但是有利于身心健康。保持距離,不必過于看清,那美麗的臉龐也不會即刻變成一堆乏善可陳的上皮細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