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王府的上將軍說笑了。你我泛然之交，何談‘女婿’二字。”穆劍宗面無表情地回了兩句，既直接否認了自己與康顏的翁婿關系，言語間也沒有過多地斥責康顏的話頭。坊間流傳著這樣一句諺語：不看僧面看佛面。洛陽軍的鐵騎，足以讓這位穆莊主忌憚非常。

穆劍義的身子微微發抖。康顏那耀武揚威的神態和“占妹妹便宜”的嘲諷，令他恨不得馬上將對方劈成千段萬段。然他自幼跟隨父親維系人脈、打理事務，誠府與隱忍非同齡人可比。康顏已不再是從前那個康顏——這個事實，他認得清。

“在穆莊主面前，本將軍怎敢調笑？當初大哥可是一口一個‘好妹夫’地叫著，親近得不得了。對吧大哥？天下第一劍莊的大公子，忘性不會這么大吧？”康顏似笑非笑地瞧向穆劍義。他沒有再稱穆劍宗為“岳父”，卻繼續給穆劍義“找不痛快”。

“你……”穆劍義一拳捶在桌上，直把茶壺茶杯震翻了一桌。他惡狠狠地瞪著康顏，卻將罵人的話，給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康將軍所為何來？”穆劍宗不愿再做糾纏，直入正題。他以“將軍”之職稱呼康顏，以示尊重，然他父子二人被康顏擠兌在前，他自是要擺一擺大派莊主的架子。況且在兒子面前，他也不能失了威風，是以，他并未請康顏這位大國重臣入座，仿佛忘了這一個重要的禮節。

“穆莊主可聞‘不深乃權不重，從權乃微，不從乃潰，潰不可復。深念之哉，重維之哉’？”對于穆劍宗的“無禮”，康顏似乎不甚在意。他悠悠地邁踱著步子，緩緩地吟誦著詩句。

他的唇角扯出一個弧度，雙目極有深意地掃過穆氏父子，最后還是停在了穆劍義的臉上，“本將軍此番前來，是給岳父和大哥，送一場大機緣的。”對于穆劍義的稱謂，他始終用著那賊兮兮的“大哥”二字。

“有話快說！”莫說強壓著怒火的穆劍義，就連穆劍宗的耐性也被磨得差不多了。然而，洛陽王府送過來的“大機緣”，又讓這位心系門派興衰存亡的一莊之主，為之動容。

康顏很滿意穆劍宗的表現。他“嘿嘿”一笑，復道：“本將軍知穆莊主和竇建德交情匪淺。然良臣擇主而事，我皇許你的，是那陰險狡詐的竇建德絕不可能給的！”他自懷中掏出一卷金絲卷帛，高舉過頭，朗聲說道：“陛下圣旨，爾等還不速速跪下接旨！”

“小賤種你夠了！納命來！”聽到康顏竟敢叫父親和自己“下跪朝拜”，一向高高在上的穆劍義終于按耐不住了。他從座位上彈起身來，屈指成爪，如一頭狂暴的蒼鷹直撲康顏，直取對方咽喉！

康顏心中狂喜，“小畜生總算上鉤了！”他扭頭向身后之人使一個眼色，低呼，“血煞！”

血煞在康顏下令的前一刻，身形已然展動。他不懂朝堂風云，也不懂舌戰嘴仗，他只渴望廝殺、享受血的味道！

“義兒！”眼見兒子出手，穆劍宗暗道“不妙”。康顏帶來的那個“血煞”，自己都未必是其對手，愛子若與其對戰，定要吃虧。他想都不想地從主座上飛掠而下，欲攔在兒子與血煞之間，只可惜，離得較遠的他，終是慢了一步。

血煞右掌翻轉，電光石火間，他慣用的刺殺短匕已牢牢在手。短匕刺進穆劍義的腹部后迅速拔出，帶出一蓬噴灑的鮮血。血煞左掌揮出，往對手的右胸猛拍而下。

“砰！”的一聲悶響，穆劍義被打得倒飛出去。他撞翻檀木桌后滾倒在地，連連咳噴出幾口濃血。他的肋骨被打斷五根，臟腑亦有多處破損。

“義兒！”穆劍宗攔人不成，腳步一滑便到了穆劍義的身旁。相比與血煞搏命，他更在意愛子的一身傷。

“爹，殺了……小賤種，殺了，他、們……”重傷的穆劍義話未說完，便兩眼一翻，昏死在父親的懷中。原先氣勢洶洶的他，卻連康顏的一片衣角也沒有碰到。

“好狠的手段！”穆劍宗放下愛子，暴怒狂喝，“康顏，我誓殺汝！”他聲未到、人先至，一雙鐵拳轟向康顏，卻被血煞揮短匕擋下。

“穆莊主，凡事都逃不過一個‘理’字。方才分明是‘大哥’，咳咳，‘大公子’欲殺本將軍在先，本將軍的人，才護主反擊。且血煞已手下留情，穆莊主如此胡攪蠻纏，未免有失大派掌門的風度。”

康顏后退十幾步，與激戰中的穆劍宗和血煞兩人，拉開一個安全距離。他已學過幾套拳腳功夫，雖說遠達不到“武林高手”的實力，卻已具備了相當的眼力。對于血煞，康顏極有信心。無論是瞬殺穆劍義，還是與穆劍宗相抗衡，殺手血煞都可謂是游刃有余。然康顏畢竟身負“拉攏御劍山莊”的任務，且身處他人地盤之上，故而，他并未把事情做絕。進入大殿之前，他已告知血煞，不可殺穆劍義，但卻并未限制屬下“下重手”。被血煞重傷的穆劍義，估計沒有半年的時間，是下不了床的。

看著吐血暈厥的穆大公子，康顏大感愉悅舒坦。今日乃天賜良機，一年前的深仇，他怎能不報？

穆劍宗的雙眼滿布血絲，他拳掌相交，越戰越猛。愛子義兒是他認定的傳承者，如今傷重至此，他如何不怒？又怎會因康顏幾句輕描淡寫的話，就止戰罷斗？

“穆莊主難道就不想知道，我皇御賜的，是怎樣的潑天權勢？”康顏冷笑一聲，一字一句地說道：“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之位！穆莊主，你……不動心？”

正如康顏所料，穆劍宗與血煞的武功本在伯仲之間，而御劍山莊以“劍招”聞名于天下，偏偏此時，穆劍宗并未將他的莫邪寶劍帶進會客殿。穆劍宗無劍在手，與持兵刃的對手交戰，很快便落了下風。正當他節節敗退之際，“宰相”二字如一陣驚雷，直灌入耳。他下意識地分神剎那，立馬被血煞搶占了主動。

血煞的短匕脫手，劃破穆劍宗左頰后，釘進主座后那柄太湖巨劍石內，直沒匕身。他攥指成拳，一拳重擊敵手心口，把穆劍宗逼退三丈。退敵后的血煞未再追擊，而是掠回康顏身后。

穆劍宗連連退了八九步后方才站定，他悄悄地吞下喉頭那一點腥甜，摸了摸涌血的臉頰，回頭看向身后的太湖石，胸口起伏不定。

御劍山莊自開宗立派以來，從沒有人膽敢在這富麗堂皇的會客寶殿上動武，更沒有人膽敢損毀巨劍石一分一毫。如今，這太湖石的劍身上斜插著一柄短匕，堅硬的石頭以匕首為中心，綻開七條裂痕。這個象征著“天下第一劍”的鎮莊之寶，已不再完美……

然此時此刻，穆劍宗已顧不得這許多。他的目光轉向康顏，“在眾多番王諸侯當中，洛陽王府并非龍虎之勢。‘鄭國’之宰相，又當如何？”不同于江湖中人“不承認各方勢力為國家”，對于王世充所轄疆域，穆劍宗已用“國”字指代。

“想必穆莊主已有耳聞，近一個月來，有人大濟蒼生。我皇便是那仁德的‘星辰之主’。日后一呼百應，何愁大事不成？穆莊主乃當世英豪，我皇除了許以宰相高職之外，賜封邑、加封‘異性王’等，均不在話下！御劍山莊必可名留青史、萬年不衰！”

康顏慷慨陳詞，聲音越說越響。他猛地一頓，望著穆劍宗，語速變緩，“我皇本欲結交‘天下刀宗’的宗主，但本將軍卻對陛下說：御劍山莊才是武學正統。故，還望穆莊主慎思！”

天下刀宗與御劍山莊素來“不對付”。倘若洛陽王府扶持這一敵對門派，則對御劍山莊而言，無疑是一大威脅。康顏這兩句話，便是直擊穆劍宗的軟肋。

“哼！三日內已有三王自稱是接濟流民的‘星辰之主’。著實可笑！”穆劍宗心里一陣譏諷，面上卻絲毫不露痕跡。正所謂天降之喜，莫徑取焉。他淡淡地問道：“條件是什么？”

“竇建德……”康顏說完這個名字，右手做了一個“斬殺”的手勢。

“什么！？你們竟要……”饒是穆劍宗在江湖上摸爬滾打數十年，當下仍是抑制不住內心的震驚。

王世充這個狠角色，竟要唆使穆劍宗暗殺自己結交多年的兄弟！讓穆劍宗親手抹除本門的一大靠山！不過，王世充給出的籌碼，的確誘人。竇建德雖與穆劍宗稱兄道弟，然實則只是相互利用。若他日竇建德取得天下，御劍山莊僅僅只是逃過傾覆之危罷了，難有更進一步的飛躍。相比之下，另一邊允諾的，則是開國元勛、是當朝宰相……

穆劍宗情不自禁地咽了咽涎水，這是賭上數百年基業的大事！陷入兩難境地的他，一動不動地杵在當地。

“‘送走’竇建德之后，我皇自有手段奪其疆土，再對各路反王蠶食鯨吞。穆莊主，本將軍給你三天時間考慮。若決心已定，可至城南‘上善居’，本將軍在那里，等著你的好消息。”

此事干系重大，精明的康顏并未逼迫穆劍宗當場答復。當他帶著血煞走出會客殿之時，正見穆劍禎迎面跑了過來。

這位穆大小姐依舊穿著曳地長裙，遮蓋她那雙略有殘疾的腳。她薄施粉黛，卻難掩憔悴之色，往日的熠熠光彩，現如今，是再也看不到了。

“你……傷了我大哥？”穆劍禎雙目噙淚，欲言又止。

“穆小姐你是知道的：當初穆劍義對我百般折磨，若非我命硬，早已命喪黃泉。”康顏對穆氏父子恨之入骨，但對這位穆小姐，卻始終怨不起來。他輕嘆一口氣，“我知你與你父兄不同。御劍山莊絕非善地，愿你日后覓得良人，盡早離開這是非之地吧。”

**祝大家中秋節快樂！

“歷史——小說小注解”系列之二十三：

（1）歷史：公元619年6月，原與王世充交好的竇建德，后與王世充反目。——小說：本章（王世充與竇建德不睦之后，想暗中除掉兵力強盛、對自己構成威脅的竇建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