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朔到家的時間不算晚。

伊人本來都迷迷糊糊睡過去了，手機微微震了兩下，又把人給叫醒了。

伊人渾身低氣壓，點開手機看了一眼，又無奈地把起床氣收了回去，撥通電話。

“到家了？”

“嗯，田螺姑娘很能干嘛。”聽筒里隱約傳來了一絲那人的笑意。

伊人也笑了，揉了把眼，坐起來：“你都不知道鐵蛋有多嫌棄，蜷在他的窩里怎么都不出來。”

秦朔也笑起來了，大約是有點兒不好意思：“最近真的是太忙了，小破公司，事兒還挺多。”

伊人穿鞋下地：“不是說只掛個名么？”

伊人是見識了秦朔屋里的那個末日一樣的狀態的，換下來的襯衫堆了兩堆，衣物筐里還有一堆襪子，伊人手賤掀了一下，結結實實被熏了個大跟頭。

秦朔肩膀靠耳朵夾著手機，脫了外套搭在沙發扶手上，坐下來伸了伸腿：“人手不夠嘛，什么都得干點兒。”

秦朔掛名的公司都不大。公司小，財務總監基本等于閑職，但好在基本等于閑職，因為眼前這個執行董事就已經夠秦朔喝一壺的了。有句話怎么說來著，現在流的淚都是當年腦子里進的水，秦朔這兩天真的是深刻理解后悔倆字怎么寫了……早知道當初就不應該應他們這回差事。

這幾個公司都是原先學校里的好哥們開的，這兩年創業前景好，手里有點兒小錢的都跑去開公司了，開公司的，總要有個專業人士坐鎮，于是就一齊找上了秦朔。

伊人知道這里頭的彎彎繞，腦補了一下秦朔累成狗的模樣，想笑又心疼：“累不累？”

秦朔靠在沙發上，仰著頭揉了揉眼，還沒來得及攻占領地的疲倦都因為這一句話退得干干凈凈，秦朔覺得自己瞬間又回到了二十剛出頭，渾身的活力：“不累。”

伊人輕笑了兩聲，看了一眼睡得正沉的趙爸，小心起身去了走廊：“怎么可能不累，連個吃飯的工夫都沒有……以后屋里有要收拾的就跟我說吧，都是捎帶手的事。”

秦朔笑著，沒應聲也沒說不。

“趙叔最近怎么樣了？”

提起趙爸，伊人臉上的笑意淡了下去。透過門上的玻璃往里看一眼，伊人抿抿嘴，半晌吐出幾個字：“不太好。”

三個字一出口，伊人就覺得心口一滯，隨即就是一陣悶疼，伊人想哭、想跟他說，可又覺得不該跟他說，也不知道該怎么開口，嗓子哽成一塊，幾乎噎得人喘不過氣來。

電話那頭靜了會兒：“一會兒能出來么？”

伊人緩了會兒，可聲音還是帶上了點兒喑啞：“胡阿姨家里有事，我讓她先回去了，就我一個在這兒看著呢，走不開。”

“那你等我一會兒，有什么想吃的么，給你帶。”

伊人趕忙回絕：“別了，你好好歇著吧，都忙了這些天了。”

秦朔笑了一聲：“忙了這些天了，都沒見著你，你讓我多看你兩眼能怎么？”

伊人覺得臉上有點兒燒，抬眼看看，走廊上也沒什么人。

“等著我。”

醫院里休息得早，這會兒走廊上已經沒什么人了。伊人坐了會兒，斜對著的病房里的鈴聲突然就響了起來，護士來來回回跑了一陣子，然后就是一陣聲嘶力竭的哭聲。

伊人這是第一次見著這種陣仗，被嚇了一跳，下意識就想進屋避一下，可遲疑了一下，還是逼著自己坐了下來。

又坐了會兒，伊人看見了那個被推出病房的人，躺在床上，蒙著白單子，垂下來的手泛著青灰色。一雙很年輕的手，纖細漂亮，女孩子的手。女人跪坐在地上，渾身癱軟，可就是死死扒住躺著她女兒的床，不肯松手。兩個護士站在兩側，努力把女人扶起來。

隔壁病房陪護的大媽探頭，看了一眼，轉頭看見伊人坐在走廊上，皺了皺眉頭：“喲，閨女，回去，小姑娘家家的，對你不好。”

伊人愣了一下，想笑笑示好，又覺得不合適，只能抿了下嘴：“沒事，不信則無嘛。”

大媽沒再說話，又看了一眼還坐在地上哭的女人，嘆了口氣回屋了。

伊人看見女人哭暈過去，護士把人扶進病房躺好，這邊也推著床進了電梯。

走廊上那種幾乎要把人撕裂的痛苦好像隨著聲音一齊消失了，可那種幾乎要斷氣的哭聲卻還是縈繞在伊人的耳邊，越發清晰，伊人愣著，覺得有點兒喘不過氣。

秦朔看到伊人的時候，心幾乎要提到嗓子眼了。

他真的從沒見過伊人這個狀態，事實上他從來沒見過任何人是伊人這個情況，就好像，下一秒這個人就會消失。

秦朔來的路上一直在想伊人現在會是什么樣的心情，他要怎么才能哄，可直到見著人了，才知道什么是手足無措，秦朔真的有點兒慌了。

我的伊人啊，我的女孩子啊，怎么……

“伊人，伊人你看看我，寶貝兒，在這兒呢。”秦朔單腿跪在伊人面前，攥著伊人的手。

伊人恍惚了一下，抬眼看見秦朔，這些天堆砌起來的痛苦搖搖欲墜。

“剛剛，有個小姑娘沒了，我看著他們把她送走了。”

伊人說完，回頭看了一眼病房，眼淚從眼眶里掉出來。

“我不想，我不想……”

秦朔把人抱在懷里，沒讓伊人把話說完。

“乖，沒事啊，趙叔還好著呢，還有希望啊，沒事沒事。”

伊人怕病房里的趙爸聽見，咬著嘴唇不敢哭出聲，小聲的抽噎絞得秦朔心里一陣陣疼。

伊人不敢在秦朔面前崩潰，哭了一會兒，勉強收住。

身后門里一陣窸窸窣窣，伊人想著是趙爸要起夜，揉了揉眼趕緊進去。

屋里沒開燈，趙爸坐在床邊，借著門縫透出來的一點亮光蹬上鞋子，看了一眼伊人身后的秦朔，對著伊人念叨：“怎么還不睡啊，明天早上不上課了？”

伊人走近想要扶趙爸，卻被趙爸扒拉開。趙爸指指秦朔：“你過來，陪我溜達溜達。”

伊人皺著眉頭不大高興：“大晚上的，好好歇會兒唄。”

秦朔過來扶著趙爸：“沒事你睡吧，我陪陪趙叔。”

伊人看看倆人，大概知道趙爸是個什么想法，也就沒再攔，找了件衣服給趙爸披上。

趙爸的腹水已經很嚴重了，四肢還有些萎縮，顯得有幾分詭異。秦朔扶著趙爸往屋外走，想起頭一次見趙爸那會兒，趙爸那股子硬朗勁，看著就讓人羨慕。看著眼下，秦朔心里是真的不是滋味兒。

護士臺旁邊有一大塊空地，放了幾把連椅，還有個電視，正在播著地方臺的節目。有兩三個家屬歪歪斜斜靠在椅子上，半睡半醒。秦朔扶著趙爸坐下。

趙爸坐好，喘了兩口氣，揉了把手上的針眼沖秦朔笑笑：“真是不行了。這要是擱半年前，我一個干翻倆你還多。”

秦朔跟著笑：“那您努力趕緊好，爭取出院干翻仨。”

趙爸笑了兩聲，臉泛上了點兒不大正常的血色：“好孩子，好孩子。”又坐著緩了好一會兒，才慢慢開口：“她媽走的那會兒，她才一歲，才一歲啊。那么大點兒的孩子，擱人家家里估計還都沒斷奶呢，她媽就不管了。”趙爸看著掛在墻上的電視，嘆了口氣：“她七歲就學會做飯了，我那天下班回家，看見桌子上熬的粥炒的小菜，我到吃完了都以為是對門老安家里給做的。后來小玩意兒跟我這兒邀功，我才知道是她做的，真的，就沒覺得高興，差點兒哭出來，我心說人家閨女十七二十七都未必進過廚房，我怎么就這么沒本事呢。”趙爸又揉了把臉：“從上學到現在，姑娘都挺給我爭氣的，我當時還怕姑娘不學好什么的，現在想想，都是我拖累她。我這病啊，其實早一年就已經知道了，要不怎么老催著她結婚呢。我就是想啊，我一定得找個人，不說怎么照顧她寵她，最起碼的，別讓她哭別讓她受委屈，以后病了不高興了，有個人陪，這就行了。”趙爸看著秦朔笑了聲：“得虧碰見你啊，我家這個泥里頭養大的寶貝疙瘩總算是有人照顧了，就是不知道，還有沒有那個福氣等到你改口。”

秦朔笑著，低頭捏了下有點兒發酸的鼻子，緩了會兒，抬頭看著趙爸：“爸，您放心。”

趙爸慢慢收了臉上的笑，換成了滿足：“放心了，放心了。”

秦朔起身，拉了拉趙爸背上快滑下來的衣服：“咱回去吧，她估計還等著呢，您也得多休息，好好養身體。”

趙爸點點頭。

把趙爸送上了床躺好，伊人這才拉著秦朔到屋外，緊張兮兮地問：“我爸跟你說什么了？”

秦朔挑了挑眉：“你猜。”

伊人板著臉看著他。

秦朔看著伊人的小模樣，忍不住笑了，把人拉進懷里：“以后那可就是咱爸了啊。”

伊人一愣，秦朔把伊人拉遠了些，低頭在人腦門上親了一口，又把伊人揉吧揉吧塞進懷里：“這么好的姑娘，以后可就落在我手里了。”

伊人趴在秦朔懷里笑：“那你可別欺負我，我娘家可是有人的啊。”

“放心，肯定會對你好的。”

你的前二十年里的苦，是我沒能參與，以后不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