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碧的鱗1
化形容易化瞳難，這句話用來形容蛇妖再貼切不過。
妖與妖也是有很大不同的，這種不同表現在各個方面，比如喜好，比如習性，又比如……化形。對于蛇類，其體態柔軟，故化為人形的時候比其他很多妖物更加容易，但同樣的，也是因為他們是蛇，是這世上少有的陰冷之物，全部的靈氣幾乎都透過那雙永遠沒有感情的眼睛體現出來，所以要變化掉那雙眼睛，也比其他妖物難上數十上百倍。
他是蛇妖，修行一百五十年，終于能夠變幻人形，但那雙眼睛卻任憑他再怎么努力也變不了。
那雙陰冷的，永遠像是盯著獵物一樣的眼睛。
……沒有人會喜歡，連妖都感到厭惡。
明明只是一只撿回來的小妖怪，居然敢用那樣的眼神看他們，活膩了？他們于是打他，刁難他，捉弄他，放話說要挖了那雙眼睛。他那么多次的，那么多次的躲在這個僻靜的地方想:如果……如果沒有這雙眼睛該多好……該多好。
……
“呵，怕了嗎？”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那只眼睛也瞇了瞇，于是更顯得陰冷而森然。暗金色的眼珠，中間是幾乎豎成一條線的黑色瞳孔，眼角還有幾塊細小的青色鱗片。
只是與它對上，便覺得身體僵硬。
趙尋只覺得心臟猛的一縮，接著難以遏制的狂跳了幾下。消瘦少年將他的表情看在眼里，譏諷的笑了笑，然后拉下布條蓋住了眼。
但那個少年突兀的出手，他幾乎是撲了過來，抓住了他的雙肩，臉上激動之色毫不掩飾:“師父，請收我為徒吧師父！”
“？”小嘍啰懵了。
“請教我如何才能練就這樣的眼神吧師父！”
“冷冷一瞥喝退萬千毛賊啊！”
“巨牛叉啊師父！”
他的腦袋有點兒沒反應過來，所以任憑那個少年晃著自己消瘦的身形居然忘了把他推開。
為什么……他不怕呢？
他伸出手，扯掉了布帶，那雙眼睛于是徹底暴露在他的面前，金色的、冰冷的瞳，連山上的妖物在這雙眼睛面前都會忍不住發抖……
趙尋驚呼一聲兒，左右晃了晃身子，那雙眼睛如影隨形，像是死亡凝視著他。少年嘖嘖一聲兒:“真不是瞎的啊……”
他沉吟少許，轉過頭去沒有再看他。
“你……不怕嗎？”
“你又不準備殺我我干嘛要怕？”
“……”他仔細想了想，然后微嘲的笑了笑。
這家伙連死都不怕，不怕他的眼睛……似乎也沒什么稀奇的啊。
“你應該知道我是什么妖怪了吧。”他眺望著遠方，淡淡道。趙尋點點頭:“知道，你是蜥蜴精。”“……”他瞥了少年一眼，即便只是隨意的一瞥，但那雙冰冷的眼睛看起來也像是下一刻就要把他吞了一樣。
趙尋干笑兩聲兒:“蛇妖，蛇妖。”
他的語氣有些低落，這個身份于他而言并不是什么值得驕傲的事:“既然知道，那你就該離我遠一些。”少年奇道:“為什么？”
小嘍啰看向他，嘴角泛起冷笑:
“你沒聽過農夫與蛇的故事嗎？”
“我們蛇啊，就是這樣，心是冷的，血也是冷的……離得太近，小心被咬死哦。”他咧了咧嘴，露出里面的尖牙。
趙尋后退了兩步兒，保持了一個自以為安全的距離目光有些古怪的看著他:“你可能誤會了……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溫暖你什么的，你再怎么好看也是個公的，兩個大老爺們抱在一起想想都……你說你要是個母的該多好，美女蛇什么的……嘿嘿嘿，誒，要不……你給我介紹幾個唄。”
猥瑣！
他目露兇光，口中伸出分叉的蛇信發出危險的“嘶嘶”聲，警告意味十足。
嗯，還真像被一條毒蛇給盯上了。
“你難道沒聽過蛇蝎心腸嗎？”
“……呃，我聽過蛇蝎美人兒。”
總之重點就是美人兒是吧……他冷笑一聲:“也得看你有沒有那個福氣消受啊，算算你還能活幾天？怎么，想死之前享受一下免得變成一坨帶著遺憾的肉？哼哼，你要是有那個膽子的話可以問問山上的那幾個女妖怪愿不愿意滿足你一下，或者……”
他瞇起了那冰冷的眼睛:“我看你倒是挺在意隔壁那那個女人的啊。”
“要不要我幫幫你，雖然不能放了你們，但是把她關進你的籠子里應該不會有什么問題，心動了嗎？要求我嗎？”
“呃……你這是被欺負久了好不容易遇見一個可以欺負的我所以……”
被權利踩在腳下折磨的人，如果突然發現自己可以在另一個人面前高高在上，他是會和那個折磨自己的人一樣，還是會選擇和匍匐在自己腳下的那個人友好和諧的生活？
你痛恨著，厭惡著那個毆打你的人，可是一轉身，原來你和他是一樣的……
都是自己厭惡的人。
消瘦少年低下頭，將布帶重新系回了眼睛上。
那金色一消失，他又變回了那個怯懦的，有些慫的小嘍啰。
“你看到了，我其實并不是一個好說話的妖怪。”他們坐在石頭上，一個妖怪，和一個被綁著手的人類少年，隔了很久，人類少年忽然看著小妖怪認真道:“我覺得你說得很有道理！”小嘍啰沒有說話，因為這是意料之中的。
趙尋道:“我不能帶著遺憾去死，我還年輕，還沒有經歷過……我，我不想做為一個童子雞死啊！”
……這是意料之外的。
他“注視”著他，微張了張嘴，然后嘆了口氣:
“抱歉，我剛才是騙你的，我不能把你們關在一起……”
“咦！”
……
又死了幾個人。
恐懼已經不再繼續蔓延，因為都已經絕望麻木了，看著同伴被拉走，看著他們忽然的發瘋然后被打斷手腳，似乎也習以為常了。剩下的人，只需要靜靜等待著日子到來就行了。
趙尋有時候也會想，他是不是最早麻木的一個人呢？
隔壁的小婦人還是那副兩眼無神的樣子，身上的衣物在被抓上來的時候因為掙扎而有些破損，春光乍泄。青春萌動的少年移開目光，然后嘆了口氣。
那句話未必全是假的，但……總歸假的多一些。
他認得這個小婦人，和自己的相公回娘家探親，妖怪們襲來的時候男人為了保護她當場就死了，那可是個很勇敢的男人啦，二話不說拔出了愣在當場的自己的劍……
比自己可像大俠多了。
那只小手從木柵欄里伸了過來，扯了扯他的衣袖，怯生生道:“我們都會死嗎？”
他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腦袋。
“不，會活下去的。”
那個胖老板的女兒，對，就是那個把自己坑到這個妖怪窩的胖老板的女兒。他捏了捏小丫頭有些圓潤的臉，然后對她做了個鬼臉，小丫頭咧嘴笑了。
她的爹娘也死了，不過那個時候她正好睡著了，所以沒看見。沒看見好啊，趙尋看見了，然后覺得這輩子都不想再看了。小丫頭被抓上來的時候一直哭，哭得眼睛都紅腫了，趙尋說你爹娘拿著我的信物去找軍隊來救我們了，我可是趙將軍之子，他們不敢不管的……
小丫頭于是不哭了，不知是得知自己會獲救，還是得知自家爹娘沒事。
那豬妖進來拖人的時候小婦人總會把她按進懷里，兩個女子縮在墻角，瑟瑟發抖。
有時樓羅也會把她們帶出去，不過不是溜溜，而是洗澡。明明是這座山里最冷血的妖物，但那一大一小兩個女子卻不像抗拒其他妖物一樣抗拒那家伙，要知道即便是某只身段妖嬈的女妖偶爾過來看看自家的糧倉都能讓她倆往陰暗角落縮了又縮。
因為他是個瞎子嗎？
別被那道貌岸然的家伙騙了啊！
趙尋強烈暗示小嘍啰，后者當然不會理會他，嗯……也許那雙金色的眼睛還翻著白眼兒也說不定。
……
“還有三天就輪到你了。”他看了少年一眼，眼睛上沒有蒙布。
趙尋躺在石頭上，伸了個懶腰:“我知道。”
“你一點兒都不著急？”
“著急？”
“你不是說會活下去嗎？”
“哎呀說說而已啦，你還當真了。”
“……”他瞇了瞇那雙細長的眼眸:“放棄了？”趙尋沉默了一下，然后嘆了口氣:“這不是放不放棄的問題啊。”“嗯，所以你放棄了？”“……我不怕死。”他知道他不怕，就像他不怕他的眼睛。
“但是她們會死，她們……會死在你的前面。”
“艸，把我的劍還給我，干他丫的！”他憤怒地從石頭上坐起身，爆了句粗口。
小嘍啰從他身上移開了目光，喃喃念道:
也許……有機會呢。
“你說什么？”
“沒什么。”
趙尋皺了皺眉，但也沒追問，他現在哪兒有閑心管妖怪的事兒啊，別說劍，就算給他一支軍隊估計都打不贏這幫妖物，除非那小丫頭的爹娘給自家老爹托夢然后自家老爹還得有那個底氣不甩上頭那位的臉色帶著千軍萬馬來踏平這座山。
那當然不可能。
所以別放棄什么的……呵，他現在可是連劍都沒有啊。
小嘍啰沒有再說話，他望著天邊發著呆，那雙冰冷的眸子不知在想些什么。趙尋嘆了口氣，又躺了回去，雙手枕在腦后——也只有他和他單獨相處時才會解開繩子，當然，是在他苦苦哀求下他才答應的。
還有兩天了嗎？
他的腦海里不經意浮現那個小丫頭的臉，當初加入他們一群人時，她是最親近自己的一個了，因為喜歡聽他講江湖上的趣事。要成為一個行俠仗義的大俠，該有的知識還是得有，什么地方有哪號人，小人物就不提了，但那些響當當的名頭要是說自己沒聽過那可就太丟人了。
雖然他也不過是道聽途說，但忽悠一下小丫頭還是綽綽有余。
……洞口那兩個看守他們的妖怪百無聊賴的依在洞壁上，打著呵欠說再過幾天又得跑出去找倒霉鬼了……他們看到兩人回來，目光只在消瘦少年身上瞥了一眼便落在了他身上，眼中是毫不掩飾的貪婪，垂涎欲滴，其中一個嘿嘿冷笑:“好想嘗嘗這小子的肉啊……”“哼，這么丁點兒哪里還有你我的份兒。”
樓羅低著頭，牽著他進到了洞里，然后如往常一般將他關進了那個牢籠。
已經不剩幾個人的牢房有些冷清，隔壁小婦人依舊麻木地靠在墻角，小丫頭坐在旁邊發呆。趙尋往那邊看了一眼，然后回過了頭。
該怎么做？
小嘍啰在洞里尋視了一圈兒——事實上，本就沒幾個人了也花不了多長的時間，雖然剩下的幾個都神情萎靡，但還活著。
落在妖怪手里，死都是一種奢望，不堪這種精神折磨的想過撞墻，想過絕食，多虧了前者讓他們現在呼吸著新鮮的妖霧……至于后者，絕食而亡是不可能的，不說人家掰開你的嘴強行把那豬食一樣的食物往你嘴里塞，就算不塞這么幾天也未必就餓的死你……
他在他面前隨意坐了下來，偏頭看了隔壁一眼。趙尋知道這家伙哪怕不用眼睛也可以“看”得很清楚，雖然憑借超強的感官顯現的世界和眼睛看到的有很大的不同，不過也虧得不用眼睛，周遭景物他反而都能“看”得見。
但那單調的世界和肉眼所見始終是沒法兒比的。
“能和我說說什么是大俠嗎？”他忽然問道。小丫頭往這邊看了過來，趙尋愣了一下，仔細地想了想:“大俠啊……就是行俠仗義打抱不平之類的啦。”“管這世上不公平之事嗎？”“對啊。”他點了點頭。
小嘍啰道:“可是為什么？為什么要去多管閑事呢？”趙尋搖了搖頭:“這怎么能叫管閑事呢，這叫世界的需要，你們妖怪估計不懂，凡俗之中，總有很多應該做但是又沒人做的事兒。”“比如？”“呃……比如扶老奶奶過馬路，幫小姐姐趕趕小流氓什么的。”“……趙大俠雄心壯志。”
小丫頭沒心沒肺的嘿嘿傻笑。
趙尋回頭對她做了一個鬼臉，然后看著他說:“其實除了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大俠管得最多的就是那些胡作非為的家伙，要么是仗著家里有幾個臭錢，要么就是有點兒小權，拿根雞毛當令箭，魚肉鄉里。官府不敢管，這就得由大俠出面啦，大俠嘛，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獨來獨往孑然一身。事情解決完了揮揮衣袖飄然離去，深藏功與名……”
他沉默了很久。
“求什么呢？”
“求什么？”趙尋愣了一下，然后仔細想了想:“如果非要說的話……大概就是求一個心安吧。”“心安？”“嗯嗯，”他點了點頭:“為世間的正義和公平而戰！”
小嘍啰咧了咧嘴:“這世間哪有什么正義和公平。”
他生來一雙鬼厭神棄的眼睛，公平嗎？
什么傷天害理的事兒沒做，被道士追殺，正義嗎？
那個少年嘿嘿一笑:“就是因為沒有才需要我啊！”
“唉，可惜我馬上就要變成一塊帶著遺憾的肉被你家大王吃進肚子里了。”
洞中安靜了下來，半晌，那個怯怯的聲音傳了過來:
“我們要被吃掉了嗎？”
趙尋回過頭，小丫頭抱著膝蓋坐在草堆上，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眨也不眨的看著他。少年搖了搖頭:“怎么可能，本大俠一定會救你們出去的！”
他說得很認真，連小嘍啰都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你拿什么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