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族撤退完畢。城墻上只有幾十名漢軍駐守,不少還負傷。那些在剛休憩好庫房內養傷的漢軍,聽到部族勇士撤走,便互相攙扶著來到城墻上。漢軍心里烈日炙烤一般。原本充足的守軍突然之間只有寥寥數十人。形勢危急!
有的魯莽漢軍連聲責問耿恭,“將大家放走,誰來守城?”
“誰還有心思守城?”耿恭渾身軟綿綿的,被抽去魂魄一般。
是啊,大家無心守城,留在城內還是禍亂!
接下來的日子里,匈奴竟然在城下埋鍋造飯。每天,車師工匠向著上游不停的運送石頭、木材。有心細漢軍注意到了城內流淌的河水緩慢起來,清澈起來。水流越來越小,終于完全斷流了。大家這才明白過來匈奴的用意。
好在發現的及時。就在河水變少的同時,一場競賽上演了。所有漢軍忙碌起來了。沒有人指揮,沒有人調動,大家自發的把隨身的皮囊裝滿了水,從城內各角落找來的陶缸、瓷缸、馬廄槽子、就是佩戴的頭盔也摘下來灌滿了水。城內到處是一片爭先恐后的打水的場景。當所有能盛水的器皿都裝滿水的時候。這場比賽才結束。裝滿水的器皿被搬到幾間陰涼潮濕的屋內,省的烈日兩天就給蒸發干凈。
三天后,河水斷流了。只半天,河床只留下淺淺的水洼。再過半日,河床便完全龜裂了。干渴死的魚瞪著發白的眼珠,成群蒼蠅嗡嗡飛著。
雖已儲備些飲用水,大家還是略感不安。就在大家著急上火的拿著桶盆罐甕灌水的時候,耿恭卻在城內到處亂轉。
小城建立半山腰間,城內并無多大空地。荒廢的府衙前的幾十丈大廣場是漢軍演練的場所。中間一個偌大的大理石旗墩,旗桿早已不知道去向。孔眼里塞滿了黃沙。當年駐軍栽種的一排老槐樹,倒是枝葉繁茂,地上投出一大片綠蔭。
耿恭最后在這里駐足,雁翎弓箭插在空地中心做標記,幾個軍侯便帶領所部漢軍,開始挖井。這里樹木繁茂,料想地下定然有水,而且地形空曠,挖出的石料、泥土可以就近堆放。
廣袤的草原、戈壁、沙漠、鹽堿湖泊到處是干渴而死的牛羊。瞪出眼眶的眼睛透著對生的留戀和垂死的掙扎。白森森的牙齒外凸著,慘不忍睹。那個樣子大家過目不忘。命令剛下,大家就開始準備工作。
漢軍分成幾組,爭分奪秒的挖掘,碎石風化形成的松散的沙子鋪在地表,淺淺的一層。很好處理。越往下,大量碎石、盤根錯節的樹根阻礙了挖掘進度。好在樹冠如同一個大傘,將烈日遮蔽。經過兩天的挖掘,坑內已經一人深了,漢軍站在坑內已經露不出頭來。挖出的碎石裝在籮筐內,被外面的漢軍倒在操練場。教練場上堆起來一大堆由石塊和土組成的干乎乎的土堆。
挖掘進行了數天,仍不見水涌出。原先積攢的水也快告罄。余下飲用水優先供應傷員。挖掘工作盡量避免中午酷暑難耐的時候。
城外情況也不容樂觀。
烈日一如既往的炙烤著日趨死寂的大地。沒人高聲說話,更不會有人愿意暴露在烈日下。河床已經干涸,岸邊草木發黃枯萎。胡楊、紅柳失去河水的滋潤,葉子褪去了瑩潤的光澤。
只有驅趕著牛車馬車拉水的奴隸才會有一絲的勁頭。水源地,原先近在咫尺,一會就可以來往一趟。現在卻要跑大老遠去。心里自然不痛快。好在甘甜的水,牽引的奴隸腳步自然加快。
遮蔽的嚴嚴實實的帳篷悶熱異常,一絲風也吹不進來。太后不許別人進來,她把自己關在帳內,不住的為漢軍祈禱。
或許太后行為感動了上天,在太后苦苦祈禱數日后下午,刮起了涼風,一會,烏云密布,大地驟然黑了起來,大雨如期降臨。撒歡的人挨了一身雨水便躲進了屋內或者營帳內。
酷暑一掃而光。地面被大雨沖出無數的小河流,夾雜著泥土沖向干涸的河床。大風挾裹著豆大雨滴打在地面上、城墻上、東倒西歪樹上,從被大風掀開一角的營帳內攜裹而入。營帳內濕漉漉,狼藉一片。剛才興高采烈歡迎的人這時不住的詛咒著這場大雨。
雨來勢兇猛,退的也快,不一會,便是毛毛細雨了。城內桶罐甕盆又接滿了水,不待雨完全停下,漢軍又開始了挖掘井水。雨水實在是太小,他們不能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上天。
涼爽只持續了一個夜晚,第二天中午,飄著殘枝敗葉的河床就干涸。大地再次陷入火辣辣之中。
深度已有數丈的坑內,已經架好數個木梯方便人爬進爬出。挖出的干土堆成的土堆越來越高,仍然不見水涌出。大家的積極性已經遠遠不如從前。許多人開始厭倦、失望,試圖反抗這樣的勞動。
倉庫和兵營組成的大院子坐落在城內東北角。曬干的草料滿滿當當堆滿數間倉庫,這天,蕭玉拿爬犁梳攏了一遍,上下來回翻騰。等忙完了一切,他便出了屋子,從兵丁住的偏房經過。像平常一樣,他會沿著墻角走過去,和里面打聲招呼。屋內除去沉悶的嘆息之外,還有其他聲音,他警覺的跑開了。
耿恭的心烈焰一般劇烈烤著。已經深達數十丈井坑,仍不見水滲出。下午,他登上城樓,眺望遠方。視線所及,如同銀色帶子般閃著亮光的河水在草原蜿蜒曲折,直到遠處。喉結上下滑動下,咽了口口水。他趿拉著鞋子,僅繞城墻巡視一周,就渾身濕透,喉嚨火燒般。花崗巖壘砌的城墻,白日里吸熱嚴重,石頭燙手。
他下了城墻,來到教練場,僅有數名漢軍在挖掘井水,且個個垂頭喪氣,效率極低。要是平時他早就痛斥幾句,今天,他也無心多問,剛要走開。聽到遠處有人呼喚自己名字,便迎了過去。
蕭玉氣喘吁吁的跑來:“不,不,不好了。”
“怎么回事,慢慢說。”
“我剛才從營房出來,聽到有人說打開城門什么,我沒細聽就跑過來。”
耿恭腦袋嗡的一下。他朝城門猛跑。沒跑多遠,聽到前面聲音吵雜。城門處,兩隊漢軍僵在一起,約有十個軍裝整齊的漢軍擋在幾十個漢軍跟前。
里面漢軍衣冠不整,赤裸上身滿身泥濘,顯然是剛挖井而來。隊伍還有十幾個傷員。
三個守軍從城墻上奔下來,抽出刀劍直指對方,厲聲斥道:“后退,后退。”陸續有漢軍趕來增援,但是數量太少,大家團團圍住了這伙漢軍,不讓他們靠近城門。
“讓開,讓我們出去。”這伙漢軍喊道。
“沒有校尉命令。任何人不得開門。”守門軍士鏗鏘答道。
“自己人不殺自己人。快讓開。”里面漢軍個個深情嚴肅,顯然主意已定。
守門漢軍手中長矛有些抖動。
“都讓開。”里面漢軍中一壯漢喝道。顯然他是頭目,大家給他讓開一條通道。
壯漢上前一把推開一守軍,其他幾個守軍猶豫間被人群推倒。
大家涌到城門下,厚重的城門眼看就要打開。
“慢著,”身后一聲怒吼。所有人不禁一抖,耿恭來了。
耿恭一臉怒氣,所有漢軍不由閃向兩邊,有的漢軍低著頭,不敢直視耿恭。他來到為首壯漢跟前,凜然道:“漢軍個個威武,怎么會有你們這樣的膽小鬼,貪生怕死。”
“我們不是怕死,我們也絕不會投降。只是不想做無畏的犧牲,趁著現在還有力氣和匈奴拼一場。”壯漢梗著脖子,理直氣壯。
耿恭語氣緩和起來:“你敢料定我們是無謂的犧牲。”
“現在都挖掘到十幾丈了,哪里還有水。”
“是啊,全是石頭,趁著還有力氣和匈奴拼了吧。”一漢軍附和道。
人群又嚷嚷起來:“校尉讓我們出去吧。殺匈奴。”
連守門的漢軍也激憤起來,大家一起狂怒喊著,局面要失控。
耿恭環視大家,喊道:“出去就是死。”聲音從嘶啞的喉嚨喊出來變得異常尖銳。
他繼續說:“大門一開,就有無數的箭對著你們。匈奴沖進來,所有兄弟一個也活不了。我們一年的堅持化作泡影。你想想司馬白斌,想想咬舌自盡的李國英。不到最后不能放棄。死要有價值。懂嗎。堅持還有希望,出去就是死亡,是懦夫。對得起那些死去的兄弟嗎?”
所有人沉默不語。領頭壯漢抱頭痛哭起來:“我們沒救了。陳睦死了。關寵也死了。我們會渴死這里的。”
“誰說沒有救,當年貳師將軍李廣利拔劍刺泉水的事,你們都忘記了嗎?”
“那是傳說。”有人小聲回應。
“是傳說。”耿恭說,“貳師將軍可是堅持了百日。我們呢,才十幾天就放棄了。我告訴你們,要是真的有那一天,真的挖不出水來。我不攔著你們,我第一個沖出去和匈奴決一死戰。我耿恭不是懦夫。我不想渴死,我想和匈奴決戰,讓他們箭穿透我的胸膛,讓他們的利劍砍斷我的雙手雙腳。這樣我對得起死去的兄弟。到地下,我告訴白斌,告訴李國英、告訴石修,我不是孬種。我堅持到最后一刻了。”耿恭青筋蹦起,越來越激動,訓斥道:“你這孬種。大家這樣信任你,你卻想出這樣的主意。不到最后一刻不能放棄。懂嗎?!”
“請校尉治罪。”壯漢跪下俯首。
“治我們罪吧。”幾十個漢子跪下。
耿恭把壯漢扶起來:“這事不怪你們。只是匈奴太狠毒了。要渴死我們。我們偏偏不能讓他們得逞。要活著。”
“活著,活著,”大家不斷的重復著。興奮的人群如同清泉一般從城門口流淌到了教練場。一定要活著回去。不管多危機。
從這天起,漢軍找回了靈魂,干勁十足的開始挖掘井水。大家兩班倒。黑體白天不停歇。下坑的人,都不愿意上來。所有人都鼓足了勁頭。大家都想堅持到最后。
坑內又深了數丈。土堆越來越大,大樹根部早被挖空,還是不見水出來。但是大家還是不想放棄。
已有漢軍渴死。一漢軍剛從井內爬出來,沒走幾步,就暈倒在烈日下,再也沒有起來。
缺少飲水的戰馬,嗷嗷叫著。馬夫不忍心看著戰馬如此遭罪,只能忍痛將戰馬殺死。湯藥本來缺乏,加上天氣炎熱,傷口化膿。傷員不忍心拖累大家,有的竟然自刎而死。
城內偏僻的地方挖坑數尺,死亡的漢軍埋葬進去,外面蓋住石頭,一切猶如天然。可能過不了多久,所有漢軍會九泉之下團聚。有的漢軍惆悵想到:“將來誰埋葬我呢。”
日落時分。耿恭來到教練場。今天,他頂戴朝服,格外莊重,身后跟著的蕭玉手里拎著一筒水。剛從井下上來的人格外詫異。
他整理下衣服,對著東方跪拜:“我耿恭奉命駐守疏勒城。奈何匈奴狡詐,斷我飲水,天亦不降甘霖。縱然天要亡我漢軍,我也要和天斗上一斗。我等漢軍誓死不服。不服天,不服匈奴。”
耿恭跪拜三匝,站起來猛然喝道:“所有漢軍前來飲水。”
自從斷水之后,飲水安量分配,耿恭舍不得多喝一口,今天都拿出來了。漢軍默默站立著,排隊依次從蕭玉旁走過,每人喝了兩口。
井內四壁的火把不知道換了第幾回了。火把又一次燃盡的時候。漢軍仍然掄著鋤頭使勁砸著洞壁,鋤頭敲擊巖石上濺起火花,發出青翠的聲音。
忽然,不知道哪里傳來久聞的聲音,調動起漢軍興奮的神經,大家側耳靜聽。噠噠水滴濺落在地上。一漢軍首先感受到了腳被水覆蓋。火把近前,齊腰深的地方,石壁呱呱流出水來。四五把鋤頭揮動起來,鑿在小小的孔洞上,碎石飛濺。孔道不斷拓寬,水流竟然噴濺出來。
“來水了。來水了。”興奮的消息第一時間擴散出去。
數十個裝載滿井水的木桶不斷從井內提起,所有人肆意潑灑著井水,二十多天的努力、十幾人的死亡終于換來了這一刻。
當蕭玉興沖沖的闖進屋子告訴耿恭的時候,耿恭臉色蒼白,額頭冒出虛汗。數日滴水未進,他已經極其虛弱。接過蕭玉手里的水,他一口氣喝光,暗淡的眼睛里閃出驚喜的神色。稍坐了一會,瘋狂慶祝的人群洪水一般涌進屋子,不管竹簡、布帛等等,人們肆意潑灑。他也不加制止。
人群似乎失去了理智。不知道在誰的倡議下,所有漢軍,提著馬桶甕盤涌上了城墻。
漢軍的舉止吸引了匈奴以及各部族人的注意,漢軍手中肆意潑灑的飲水徹底澆滅了匈奴人的心。
匈奴眼睛透著羨慕妒忌。焦渴難耐的他們怎么也不明白城內的漢軍從哪里得到水源。無數的念頭劃過腦海,卻還是無法找到合理的答案。對于無法解釋的事情,大家習慣歸咎于神靈相助。不祥的氣氛籠罩著大軍,心里的膽寒遠遠超過身體的酷熱。從最早的遠程箭到后來暴雨之夜還有現在,種種解釋不清的事情讓所有人焦慮害怕。有人在半夜跑到馬廄試圖騎馬逃離這里,被巡夜的軍士發現。雖然他最后被梟首示眾,可是更多人步他的后塵。每天早上都有軍侯向左谷蠡王報告昨天晚上逃走幾個人,抓住幾個人。抓住的人一律處死。高高的柵欄上已經掛著數十個尸體,仍然嚇唬不住決心逃走的人。在這里度日如年,還不如選擇逃走。
已經極其虛弱的太后在屈突律來報告的時候,才知道漢軍有了水源。她忍不住笑起來。
她不知道這些日子城內發生了什么,她只是一直祈求上天。她愿意和耿恭同甘共苦,所以,她才選擇這樣的一種懲罰肉體的方式。她把自己當作城內的一員。今天的收獲,有她的付出,足矣。
眾人的攙扶之下,她緩緩來到外面。當熟悉的男人雄赳赳的走在城墻的時候,她蒼白的臉色泛起一絲紅暈。雖只見過一次,可她的心被溫文爾雅的他奪走了。這是她心中頂天立地男人的樣子。
耿恭不可能看清楚每一個人。他的目光掃過她的時候,她全身觸電一般,從腳底麻到脖頸。眾人簇擁的太后引起了他的注意。太后一直呆呆仰臉看著這里,沒有動。他仔細看了半天,是那個車師王后。不,現在是太后。
她火辣辣的眼神直視的自己臉紅。說實話,他都快忘記這個女人。上次不連合帶信來,他才依稀想起來她,心中有點隱痛,很大程度是可憐這個遠離故土的女人,雖然有了歸宿,但是很快就守寡了。
后來,事務繁忙,他忘記了這個女人。現在看到她在城下火辣辣的看著自己,臉一陣紅。感謝她送信的好意。想到這里,他一陣內疚,人家的好意險些忘記了。
忽然另一個女人在他心頭浮現,扎娜。不知道她現在怎么樣了。想到這里,他心意闌珊的走下城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