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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重見

  • 昨世清秋
  • 姜談
  • 9609字
  • 2019-07-13 22:26:00

起初建了這竹音汀,本就是為的閑暇之余可作小憩,所以一應(yīng)的設(shè)施并不十分的完備,即便是后來顧敬之帶著輕寒住進了這里,也還未來得及仔細修繕?,F(xiàn)下到了冬天,這房子里便是濕寒愈重,顧敬之如今的狀況又是極其的忌冷,嚴旋庭便只好名命人尋來了燒炭的爐子,以供取暖。

小花廳里只擱了一只爐子,顧敬之便揀了最近的沙發(fā)來坐,他整個人懶懶地倚在靠背上,目光亦是懶懶的,瞧著眼前站著的顧信之。

顧信之反手背于身后,踱著不緊不慢的步子,在這不大的廳里繞著圈,一邊饒有興致似的觀賞著。最后回到沙發(fā)旁時,抬腿便踢了踢顧敬之身前的炭爐,輕笑一記才坐了下來,“我可是許久未見過這玩意兒了,倒像是回到了小時候,咱們兄弟三個總喜歡搶著坐在爐子邊,為此還打了不少架罷……”

對于他突如其來而頗沒有誠意的回憶,顧敬之顯然不為所動,他又顧自哈哈笑著,“明明是不缺的,可我們卻總是喜歡爭搶那一個,哪怕是為此斗得頭破血流……”

“所以大哥今日前來,莫不是又想與我打上一架的?”顧敬之戲謔道。

顧信之聞言又是大笑,道:“這能用文明人的手段來解決的事情,又何必非要動手,四弟……你說是么?”

“那……”顧敬之迎上他狡黠而探索的目光,“大哥難道還是來和談不成?”

“這是自然的,”顧信之翹了翹腿,“你我本是兄弟,有什么是不能好好說的?!?

“比如……”

“比如……”顧信之傾過身子,將聲音壓的低低的,眼底是翻騰而上的狠戾,“四弟準備什么時候,將現(xiàn)下的位置讓出來?”

顧敬之滿目了然,對于他的所求,自己向來明了,不過便是這一點權(quán)力罷了,“大哥想要何時?”

顧信之道:“立刻,馬上!”

“大哥是不是過于性急了些,”顧敬之的笑意是淡而淺薄的,逐漸被一抹冷冽所替代,”如若是……我不讓呢?”

顧信之促起狹長的鳳眸,一改如初懷念過去時慈兄的面目,“你應(yīng)當知道,扶桑的上杉將軍已與我達成協(xié)議,但凡是任何的需求,他定當隨時滿足于我。就好比,將這軍政司令部前前后后夷為平地,也不過是幾句話的事罷了……對了,還有那個,你煞費苦心建起來的幼孤院……”

“自然,”他話鋒一轉(zhuǎn),又道,“我明白若是真的打起來,我未必能在你手里占到多少便宜。只是四弟,你是個聰明人,也不想你我兄弟二人相爭,反倒令他人漁翁得利罷。我給你一個時辰的時間考慮,一個時辰之后,若是四弟仍舊毫無誠意,我便先取了這司令部……”

顧敬之依舊是氣定神閑的模樣,“幾年不見,大哥果真是意氣不減,自信愈甚的,尤其這一副絕妙的好口才,更是令人佩服啊?!?

“我這好本事可是多了去了,還有一樣更為拿手,”顧信之的眼色里,已然滿是得意,“那便是,蛇打七寸,制人…于軟肋。”想當初,他可不就是憑著這一點本事巧奪時機,拿了顧敬之的弱處做戲,才得以不費吹灰之力,亦不損一兵一卒地回到這甬平城中么。

沉默良久,顧敬之再開口時,言語之間似是帶了些許的疲憊,或是體力難支,抑或是于這局面的無奈與厭棄,“在夾岙口那般荒瘠之地,大哥尚可忍上數(shù)年,為何現(xiàn)下卻要如此性急?只要你肯拿出那批軍火,擊退區(qū)區(qū)扶桑人又豈在話下,到時我自會讓賢,成全大哥的夙愿。”

“成全我?”顧信之仿若是聽到了這世上最大的笑話,面目丑惡而猙獰,“這本來就是你從我的手里奪走的,霸占了這么久,難道不該還回來么?”

“軍火……對了,還有那批軍火,倒是提醒我了。想當初你費了如此精力與布局,才拿到手的這些寶貝,也想不到最終會落到了我的手里罷。如今沒了那些物什,即便擁兵百萬千萬,我倒要看看,你還能濺起多大的浪花來……”

滿腔的仇恨,與累計已久的嫉恨,顯然已經(jīng)沖昏了顧信之的頭腦。兄弟攜手,抵御外敵的計策,亦向來不在他的思量之內(nèi)。此時此刻,他唯一想要的,只有掌管這北方天下的生殺大權(quán),“想要我拿出軍火,可以,但我也說過了,現(xiàn)在便把印鑒交出來?!?

這執(zhí)掌甬軍的印鑒,原為顧汝生的私印,時日一久,便也成了傳位的信物。凡持印者,當為甬平天下人。

顧敬之神色冷冷,他本就對自己的這位兄長未曾抱有幻想,卻也不曾想到,他竟是野心蓬勃到了如此地境,寧可作出喪權(quán)辱國之事,也不愿內(nèi)府求和,共攘外患。

“還有沈木青那老兒,區(qū)區(qū)一個廢人,你也無需再費心去想別的法子了……”顧信之咄咄逼人,“還剩半個時辰。”

“不必了,”顧敬之道,“不必再等半個時辰,等明日天一亮,我便派人登報,通電全國,甬軍易主。至于那枚印鑒,當初你一把火燒了宅子,便是不曾見過了,一時半會兒的還真是拿不出來。我且以字據(jù)為證,不知這樣的結(jié)果,大哥可還滿意?”

顧信之大約也是沒有到,他會松口的如此之快,只是也料想到,現(xiàn)如今的處境他是并無他法的,便是十分的滿意與爽快,起身欲離開,“如此,甚好。”

“等一等,”顧敬之亦同站起身,修長的身形借著燈光在地上拉出一條傾斜的剪影,“不該碰的人,大哥最好一厘一毫都不要傷到,否則,魚死網(wǎng)破還是可以做到的。”

顧信之輕蔑輕哼,“你就是輸在了心軟二字。”語罷,即揚長而去。

顧敬之走出小花廳,在正廳中樣站定,抬頭便見那懸于房頂?shù)念}字。他的眼神迷離,仿若是透過那字,在與寫字之人說話,“你的算盤落空了,我到底是沒能守住,不過你也說對了,我留了大哥一命,可他卻從未想過留下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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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越發(fā)的冷了起來,街面上的行人個個都裹得嚴嚴實實的,步履匆匆近于小跑。輕寒摸了摸外套的口袋,隔著一層厚實的呢質(zhì)料子,仍舊感受的到里頭兩個小小的藥丸。前些日子,體弱的小十五突然染上了病,連著兩日高燒不退,請了大夫吃了幾副藥也不見好,輕寒便想著去試一試西洋的退燒藥,許是能見效快一些。

這外頭著實是冷,又是到了傍晚時分,在風里吹的久了,好像這身子都不是自己了的。輕寒吸了吸鼻子,一點濕潤便點在了她的鼻尖,她緩緩停下疾速的腳步,仰頭望去,灰暗的天空里竟飄起來綿綿密密的雪白——原來是下雪了啊。

雪花倒是不大,不過很是密集,掉進輕寒的眼里轉(zhuǎn)瞬便化為了水霧。她眨了眨眼睛,隱約看見空中飛過幾只鳥兒,不禁疑慮,這樣冷的天氣居然還能瞧見鳥,大約也只有松鴉或者鷹了罷。

她轉(zhuǎn)而又搖了搖頭,在心里埋怨自己怎么還有空閑去關(guān)心旁的事情,現(xiàn)下最重要的便是趕緊將要送過去。這樣想著,她便是索性跑了起來,不過才跑了幾步,便聽見前方有如驚雷一般的轟鳴聲,仿佛地面都跟著震了起來。

輕寒趔趄兩步,敏銳的直覺告訴她,這并非打雷,而是像極了曾經(jīng)聽到過——炮火聲。怔愣之際,便又是一聲巨響,似乎是更近了一些,她向遠處望去,滾滾而起的黑煙更是印證了她的猜測。而方才在空中飛的,也并不是什么鳥,應(yīng)當是飛機才對。

行人紛紛回過神來,一時間尖叫聲四起,人們開始慌亂地逃竄,場面頓時變得混亂不堪。四面八方的人涌了過來,瞬間她便成了唯一的逆行者,只是一剎那,不祥的預感即涌了上來——那個方向正是幼孤院。

巨大的人流不停的將她往相反的方向推去,只是內(nèi)心的焦躁促使她生出的別樣的力氣,扒開熙攘的人群,步下生風似的向前奔去。

萬幸,這里一切安好。

她看見院子的大門敞開著,小十四正坐在門前的臺階上,面目炯炯地朝著她的方向望著。在見到自己的一刻,小小的身子便立即彈了起來,一滯一滯地跑過來。臃腫的棉衣將他裹成了一個圓球,因為被束縛而顯得笨拙,看在輕寒的眼里,卻滿是疼愛的笑意。只是下一秒,這笑意便生生凝在了嘴角……

她驚恐的瞳孔里,燃起了兩團烈烈的火焰,撲面而來的熱浪和接踵而至的轟鳴令她腦海一片空白。伴隨著爆裂的強烈沖力,地上的砂石四處飛濺,向輕寒迸射而來,在她的臉上留下幾道深淺的血痕,一股無形的力量更是逼得她連連后退。

煙霾翻滾而上,輕寒定定地盯著那團漆黑,許久也不見十四的身影從那團黑霧里出來。她的眼神是渙散的,凝神卻不聚焦,嘴唇不可控制的顫動著,眼淚大顆大顆地落下來。就連她自己都不明白,自己為何要落淚呢,大概……也只有淚珠自己知曉了罷。

不知是過了多久,這大片的濃煙才漸漸地消散開去,她的面前什么也沒有,沒有十四,沒有幼孤院,有的只是污濁的空氣,與一片殘垣斷壁。她踉踉蹌蹌地走過去,手腳都無法控制了似的,走兩步便摔倒在地,爬起來后又繼續(xù)走,卻又繼續(xù)摔倒在地……

輕寒的意識是恍惚的,她跪坐在一堆廢墟之上環(huán)顧著四周,可根本分不清這是在哪兒。她的雙手不停的在磚瓦里刨著,泣不成聲,“……十,十四……十四不要躲了,快出來,妹妹還等著吃藥呢……十四……”淚如雨而下,她每說一個字,心便是跟著顫栗一次,可根本沒有人應(yīng)答,“艾婆婆……艾婆婆……小十五……”

這一聲一聲的吶喊,是帶著怎樣的絕望與無助,她多希望有人能夠給她些許的回應(yīng),哪怕只是一丁點的,也總好過現(xiàn)下死一般的寂靜。可是卻沒有,那泣血的字句,終是消散在了一片虛無的空氣里。

雪越下越大,可她已經(jīng)感覺不到冷了,雪花落到她的臉上,融化在一道道細小卻痛如刀絞的傷口。

大約是走了很久很久罷,天空從漆黑一片變成了日光微亮,不變的,還是那漫天的大雪,與刺骨的寒風。

輕寒走在街上,朝著的方向,是她在這個世上最后可去的地方。她看著這里人來人往,他們面目平靜,甚至有說有笑,似乎并不知曉,在這座城的另一端,有著怎樣的顛覆與破滅。

她又實在狼狽,以至于引得路人紛紛側(cè)目,避繞而走——大約是將她當作了瘋子罷。不過又有何干呢,抑或許,自己本就是離發(fā)瘋不遠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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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頭送走了扶桑特使,顧信之才得以閑暇地坐下來,只是方不過呷了一口的茶水的功夫,便聽見外頭隱約的喧鬧,然后便是越來越近的腳步聲。他這才想起來,自己忙著走馬上任,倒是忘記處理一個人了。

“顧信之!”顧敬之從濃重的黑夜里走出來,身上帶著逼人的寒氣。

一路小跑在前的,便是顧信之身邊的馬副官,“大公子,屬下攔不住四公子……”

顧信之揮了揮手,示意他們退下,又見顧敬之的怒意已是到了極點,以至于出現(xiàn)在自己的面前時,仍是令他有所吃驚。只是現(xiàn)下他的得意,豈是這吃驚能夠掩蓋的了的,“我不去找四弟,四弟倒是主動送上門來了。”

顧敬之本就暴怒,握著的拳頭咯咯作響,額間青筋凸起,眼里是一片噬人的猩紅?,F(xiàn)下又聽聞他這般挑釁的語氣,便是幾步上前,一把揪住了他的領(lǐng)口,“你這個言而無信的小人。”

“嘖嘖嘖,”顧信之滿臉的不以為然,一邊掰開他的手,緩緩道,“這如何能怪我言而無信,那些扶桑人性子急,若是四弟當初能痛快一些,我想四弟妹……總也不至于遭此禍患了。”話落之時,顧信之便徹底掰開了他鉗制住自己的雙手,又撫了撫被攥得皺巴巴的衣領(lǐng),好讓自己恢復原本的體面。

殘忍的真相,像是又一次的重擊,他猛的揮起一拳便朝著顧信之砸去。顧信之顯然毫無防備,結(jié)結(jié)實實地挨了這一記,踉蹌幾下便倒坐在了沙發(fā)里。

一直立于一旁的幾個侍從見狀即刻沖上前來,為首的馬副官抬起一腳,便狠狠地踹在了顧敬之的膝彎處,他一吃痛直直的就這么跪了下去。這軍用的筒靴,從鞋底到皮面,用的都是極硬挺的上等料子,硬生生地磕在人的皮肉上,竟讓他半天沒能站起來。后面又上來兩個衛(wèi)兵,一左一右制住他的臂膀,將他往下壓去。

顧敬之本是重傷在身,沒有什么氣力,方才那一拳又是使出了全部的勁兒,這下只能是任由他們壓制著自己,卻仍是桀驁地仰起頭來。

顧信之擦去嘴角滲出的一點血絲,有些不可置信地輕笑一聲,似乎是在為所受到的侮辱而逐漸惱怒,“把四公子送到老院去,給我好生照看?!?

先前的一場大火,把顧家的宅子燒的干干凈凈,倒是著百米開外的老宅,未曾受到半分的影響。如今緊挨著那一堆廢墟,反是顯得生意盎然,原本便是精心設(shè)計的古宅,加之歲月的沉淀,更添沉穩(wěn)的古樸與大氣。

顧敬之雖被軟禁于此,倒也并未有多少人嚴加看守,只寥寥十余人在外,想是有人料定了如今的自己,是萬不可能折騰出什么大事來了。

自前日夜里被押送至此,顧敬之便未闔過眼,腦海中翻來覆去的便只是:無人生還,無人生還……可是他總是相信,會有奇跡的,曾經(jīng)這么多次的意外之喜,總也是不差這一回了罷。

嚴旋庭倒是不曾被禁足,想來自負如顧信之,為了讓他知曉外頭是如何的改朝換代,竟不惜留了這么一個有用的傳話之人。

他趕回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亮透了,匆匆敲了兩下,門便從里打開了。外頭還飄著雪,風裹著雪花一下就涌了進去,顧敬之猛地吸了一口涼氣,便開始劇烈地咳嗽起來。

“四公子,可還好?”看著他漲紅的臉,嚴旋庭驚憂道。

顧敬之擺擺手,“如何?”

“我派人翻遍了幼孤院,確是無一人生還……”眼見著他目光瞬間渙散,像是下一刻便要向后倒去的模樣,嚴旋庭急忙開口,“不過是還少一人,我查看過尸體,除去那些孩子,剩余的幾人當中,無論體態(tài)外形皆不像是少夫人,所以……”

“所以她還活著。”顧敬之屏住半天呼吸,終于在這一刻被重重的釋放了出來,隨之而來的是眼里升起的絲絲光亮,可片刻間便又暗淡了下去,“只是可憐了那些無辜之人,你去找個好地方,一并安葬了罷?!?

這個殘忍又無情的世界啊,果真是轉(zhuǎn)瞬生死,可他卻已是無力改變。

“四弟的菩薩心腸可是令我羞愧至極了,”顧信之不知何時站在了外頭,見顧敬之瞧見自己后,才抬腿往里走了幾步。他是從未到過這里的,心中不免好奇,四處打量一番才道,“這便是三姨娘最后的住處了?嘖嘖嘖,可真是苦了她了。”

顧敬之自然明白他的嘲弄之意,只是對于這般的落井下石,倒也顯得無動于衷,“大哥怎還有功夫來瞧我?”

“欸,”顧信之皺起眉頭,佯裝抱怨道,“大哥可不是那般,不念及兄弟情誼的小人,四弟此次作了如此大的退步,我自然是要好好感謝你的。只是這謝禮啊,著實令我頭疼,這費了好一番氣力才尋來了令人滿意的?!?

顧敬之在床沿邊上坐下來,抬了抬眼皮子,“難為大哥一片好意,不過我如今是無事一身輕,吃穿無憂,還要拿勞什子的禮物何用?!?

“哦?是么,”顧信之又露出那虛偽的笑意來,側(cè)首朝著外頭吩咐一聲,“帶進來。”

隨著話音一落,便見兩個衛(wèi)兵自門外而入,后頭隨著的,竟就是自己日夜思慮之人。顧敬之眼底的波光動了動,只是到底沒能表露出來,神色依舊淡淡,平和而毫無波瀾。

輕寒亦是面色平靜的,像是達成了某種默契一般,兩人相顧皆是無言。原本是想來看一出好戲的顧信之反倒是落了空,沒有預期的可憐見兒自是令他無趣,“那我便不打擾四弟與弟妹敘舊了。”

房間里安靜了好久,仿若是聽見了時光流去的聲音,因為奇妙而越發(fā)令人沉迷。他終是打破了這樣的局面,輕聲道,“過來?!?

就像是心中的某一處弦被突然地撥動,連日來的悲慟與哀傷,連帶著害怕與委屈,在瞬間將她侵襲。她淚眼朦朧地看著他,每走一步,那復雜的感覺便是加深一分,以至于站到他面前的一刻,終是不可遏制地崩潰。

顧敬之靜靜地看著她,看著她在自己的面前哭得像個孩子一般,竟也不明白為何會如此平靜,可心中明明是發(fā)了狂的想念,明明,是心疼的要命。

他站起身來握過她的手,又緩緩將她擁進懷里,慢慢拍著她的后背,安慰似的,“好了,沒事了……”

輕寒哭了很久很久,直到再沒了眼淚,直到幾近虛脫。漸漸平靜下來后,她才意識到了什么,掙脫開他的懷抱,囁嚅著,“我……身上臟。”連日的游蕩,令她滿身風塵,實在是狼狽極了的。

他并不作聲,只是輕輕地捧起她的臉來,仔細端詳起來。原本素凈白皙的面目,蒙上了一層淡淡的灰土,深淺不一的幾道傷口,已經(jīng)結(jié)起了點點血痂。他用指腹輕撫過每一道傷口,那感覺輕得就像是一片羽毛,拂面而過,“疼么?”

輕寒搖了搖頭,“只是些擦傷,早就不疼了?!?

他雖是聞言點頭,可心中所慮,卻仍被復雜的眼神所出賣。輕寒見他有是陷入了沉默,反倒覺得氣氛微釀,即便有些許的赧然,也只得說道:“我想……洗澡?!?

顧敬之終于笑了一笑,略顯無力的笑容里,夾雜著真真切切的寵溺,他又撫上她凌亂的發(fā)絲,“好,我這便讓人準備?!?

老宅子里長年無人,許多水路皆是被切斷了的,又加上天氣這樣冷,只有這屋子里尚且還安著一只爐子。所幸外頭候著的人尚且是使喚的動的,顧敬之便干脆讓人將所有物什都送到了這里,一切安排妥當后才出了屋子去。

輕寒方換上衣裳,隱約就聞見了那衣裳上傳來的,絲縷淺淡的香氣,像是梅花又像是蓮花,竟讓人有了聞香知人的錯覺。尋著記憶,她抬頭看向梳妝臺,臺子上的相框依舊擺在原處,而相片里的人也依舊如是。

外頭是黑漆漆的一片,門被打開了,便從屋里傳出一道光亮來。順著這一點昏黃,輕寒摸索著向天井里走去,就見顧敬之背對著自己,正舉頭望著什么。她忽就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似乎也有這樣一個夜晚,也有這樣一個人,藏著同樣不知名的過往,卻是何其的相像……

“雪倒是停了?!陛p寒走到他的身旁,同他一樣的抬頭望了望,倒也不知曉到底瞧的是什么。

顧敬之游走的思緒被這一聲拉了回來,轉(zhuǎn)頭看向她,發(fā)現(xiàn)她也正看著自己,清亮的瞳仁里亮晶晶的,像是藏著漫天消失了的星宿。因為長時間的受熱,她的雙頰仍是微微泛著紅,很好的將洗去血污后的傷口掩藏。

輕寒到底是面皮子薄,在這樣毫無防備的對視下,終究是先敗下陣來,匆忙地別開頭去佯裝張望。顧敬之又盯著她的頭心發(fā)了一陣呆,隨即便掀起大衣的一角,將她整個兒裹了進來。一時間,她從一片冰冷跌入無限的暖意中,突如其來的親近令她手足無措,身子也變得僵硬。

像是察覺到了她的異樣,他反倒抱得愈發(fā)緊了些,感受著懷里的人兒一點一點的放松,直到與自己的懷抱完全融合,心中的安全感這才令他滿足。

輕寒周身盡是他的氣息,冷風裹挾著熟悉又懷戀的味道,令她卸去了所有的防備與心頭的重擔,“上一回在這里,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呢?”

“不記得了,”他又收了收手臂的力道,將她摟得更緊了些,生怕那隨之而來的回憶,會將她立刻從自己的身邊帶離,“我只記得現(xiàn)在,就現(xiàn)在。”

被埋在心底那一抔黃土下的過往,似乎又動了一動,卻又被決然的壓了下去。自打她從船上下來的那一刻,她便暗自發(fā)誓,即便是遭受上天的譴責也好,良心的折磨也罷,不管再大的阻礙都擋不住她想要往回走的決心,她決心放下一切,重新開始。

這一個夜晚,就在這里,便是曾今記憶的斷層處,現(xiàn)在,才是將來的開始。

她在他懷里轉(zhuǎn)了個身,抬頭的模樣可憐極了,“那你不要再趕我走了,好不好?除了這里,我再沒有地方可去了?!?

“我倒是想趕你走,”他苦笑一記,將她埋進心口的位置,“可卻是有心無力了,也罷,每日都能見著你,總是好的?!?

屋子里的東西都已被撤去,只是熱氣依舊氤氳,爐子里的炭火亦是生的十分旺。輕寒窩在被衾下,側(cè)身看著仰臥在身旁的顧敬之,他正閉眼假寐著,被子只拉到心口的位置,整個兒肩膀露在外頭。輕寒實在擔心他受涼,剛想著替他拉一拉被角時,顧敬之倒是突然睜開眼來。

見他沒睡,輕寒心頭莫名地掠過一絲喜悅,“原來你沒睡啊?!?

“哪里睡得著,”顧敬之動了動,長臂一伸便自她的后頸穿過,將人一把攬了過來,“與我說說話,可好?”

輕寒乖乖地伏在他懷里,眨了眨清澈明亮的眼眸,輕輕應(yīng)了一聲。

“你如何會到這里來的?”

她想了一想,便開始絮絮叨叨地講了起來,像極了一個受盡委屈跑來訴苦的孩童,“幼孤院沒了之后,我在外頭走了一天一夜,看到報紙才知道甬平出了變故,之后便躲進了一家小旅館。又聽說你被大哥遣來這里,就想了點法子好讓他們發(fā)現(xiàn),將我一并送來了這里。”

顧敬之聞言卻不知是該夸她的聰明,還是怨她的自投羅網(wǎng),無奈只得嘆氣,“你怎么這般不聽話?!?

“反正……你不能……再趕我走……”此刻,隔衣聽著他的心跳,輕寒的意識逐漸混沌,那一聲聲沉穩(wěn)的律動,終于能夠讓她安下心來。連日來的擔驚受怕到底使她身心俱疲,經(jīng)歷過這樣的折磨,她實在是太累了,不知不覺便沉沉地睡了過去。

顧敬之聽見她的呼吸逐漸平穩(wěn),便不再出聲,又挪了挪胳膊的位置,好讓她睡的更加舒服些??粗鴳牙锸亲约鹤钣H近的人,他終于露出心滿意足的笑來,也不愿再去過多追問曾經(jīng)的芥蒂,只在她的額際落下輕淺的一吻,亦同安心地睡去。

這一夜實在是好眠,倆人醒來的時候,已是晌午時分。用過早午飯,便是閑坐無事的時光,顧敬之倒是坦然,面前擱著一本舊書,有翻沒翻似的看著。

輕寒反是有些難耐,想著可以尋些事來消磨時光,眼神在屋子里掃過一圈,最終停留在在梳妝臺上。她忽然便想起了什么,一個起身便疾步走了過去,輕車熟路地打開第二個格子,從里頭取出一只木匣子來。

顧敬之的目光,早已被她如此大的動靜所吸引,緊盯著她手里的物件,倒也是如何都想不起,這屋子里還有這樣一件東西。輕寒在他身邊坐下來,將盒子往他面前一推,“你看看罷?!?

他有些狐疑地打開盒子,只見里頭裝的是厚厚一疊折疊齊整紙張,其中一些已經(jīng)明顯的發(fā)黃,想來是時日已久了的。他又隨意地抽出一張來,只略略讀一讀便又疊好放回了盒中,未曾表露出半點異樣,只是問她,“你從哪里找到的這個,我怎么從未見過?”

輕寒道:“許久以前,在父親的書房里發(fā)現(xiàn)的,我將它放在這里后,原本是打算一早便告訴你的,只是后來發(fā)生那樣的事,竟就忘記了。”

顧敬之很是平靜,他將盒子放回到抽屜中,又聽見“啪嗒”一聲,抽屜便被關(guān)上了。輕寒看著他,不知是否因為這屋里太過溫熱,居然覺得他的眼里有著難得的潤意。他的眸子本就是烏黑如墨,被這一層淺薄的水汽所浸染,更顯的亮如曜石。

便在此時,外頭突然傳來兩聲敲門聲,“四公子,是我。”

顧敬之自然識得嚴旋庭的聲音,“進來?!?

嚴旋庭進門后,又警覺地向外頭張望了幾眼,這才將門關(guān)上,卻也并未完全闔攏。

“嚴副官不必如此謹慎,那顧信之現(xiàn)下是春風得意,自認一切皆掌于他的手心,暫時還顧慮不到我這處來,”顧敬之十分自得,親手斟了一盞茶,擱到嚴旋庭的面前,“坐罷。”

嚴旋庭倒也不推脫,畢竟如今的局面,并不給他時間再去鬧那些繁瑣的虛文縟節(jié),“多謝四公子。”

“這些日子,外頭可有再發(fā)生什么大事?”顧敬之道。

“大公子早已在甬平安排了自己的部下,自打甬軍易主的消息一出,便從城中乃至各地紛紛響應(yīng),以作應(yīng)援之舉。不過甬軍內(nèi)部,倒是不□□定,一些沈?qū)④姷呐f部,更是明面反抗,不過……皆以反叛為名,被軍法處置了?!?

顧敬之微微地簇了簇眉目,“你且去私下游說一番,無謂的犧牲,才是最沒有必要的?!?

嚴旋庭點頭,“還有一事,倒也是極為奇怪的,屬下只是聽聞外頭的言論,說是陸家夫人,盛小姐……瘋了。”

聽得如此消息,顧敬之與羅輕寒皆是訝異,嚴旋庭稍作停頓便繼續(xù)說道:“大約半月之前,陸家辦了一場酒會,名為商界交流洽談,實則卻是為的大公子,與那扶桑的上衫將軍會面才作的一場戲。而正是在這場酒會的第二天,盛小姐便發(fā)了失心瘋,有人親眼見到她從陸家的大門跑出來,據(jù)說是,十分的狼狽……”

嚴旋庭欲言又止,可這話里的意味,卻是不言而喻。輕寒一時間并未反應(yīng)過來,直發(fā)了一會兒愣才想明白,能讓如此驕傲又自信的天之驕女,在一夜之間便發(fā)瘋失常的事,想來又逃得過寥寥幾件呢?

她只覺人心可惡,雖然那盛雅言多少亦是算得上險惡,可也不至于落到如此可悲的下場。

顧敬之冷眼瞧了一眼,便察覺出了她的不對勁,隨即向嚴旋庭點頭示意,待他離去之后才握住她的手,道:“不要想的太多。”

“我無論如何都想不到,曾經(jīng)這樣一個正義的人,竟也會在權(quán)力與欲望里陷得這般深,”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眼眶微熱,“他怎么可以,允許這樣的事情發(fā)生……”

顧敬之明白,她口中的“他”所指為誰,但此時此刻卻沒有半點的不悅。他只是擔憂,這樣的現(xiàn)實,會否傷她愈深。

寒夜很快便來臨了,仆人按照慣例送來了飯食,只是與這些仆人一同前來的,還有那顧信之身邊的馬副官。

輕寒是見過他的,當即便有了不好的預感。果然,那馬副官甫一進門,便掛起虛妄的笑臉來,“大公子命在下前來,接少夫人往府上用餐。”

“我?”輕寒不可置信,亦有些慌張,不自覺朝著顧敬之的方向望去。

顧敬之往前走了一步,不動聲色地將她往后拉了拉,側(cè)身擋在了前頭,“這無緣無故的,請她一介婦人作甚?我看,還是不必了罷?!?

馬副官得了命令,顯然是有備而來,“四公子見諒,在下不過是個傳話的,做不得主,不過是怎么得了大公子的令,便怎么辦事罷了。”說話間,他又往一邊挪了挪身,后頭隨著的一小隊衛(wèi)兵便露了出來,這意圖顯而易見。

輕寒有些發(fā)顫,下意識就攥緊了他的臂彎,她到底沒用,可又不想為此而拖累了他。見他已是急上心頭,十指成拳的模樣,便是搶先一步,狠心逼迫自己走上前去。

見她這般舉動,顧敬之錯愕之余自是憂慮焚心,不禁輕呼出聲,“小寒——”

輕寒沖著他淺淺一笑,眸若含水,“放心,我很快回來。”

那馬副官像是得了某種意似的,作了個“請”的手勢,道:“請罷,少夫人?!?/p>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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