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都走盡了，如來佛祖卻留下來。
他腳上有無碼神鞋，不用爬上烏龜背，隨時都可以騰空而飛。
但他不肯走，在文殊菩薩和地藏王菩薩的拉勸下仍不肯走。仿佛北俱蘆洲就是他的家，而他就是死守著三間瓦屋頑固到最后的那個最牛的釘子戶。
他留下來的目的，是想將英女俠的身世來歷打聽得更詳細些。
在他心目中，這個神通廣大容貌清秀舉止大方的女子將會是今后三界的風云人物。
她的出現(xiàn)是諸仙諸佛地位的威脅。
所以如來佛祖將有兩手準備。
要么弄清楚關(guān)于英女俠的一切，然后分析她的功過，抓住她的小辮子，到時一千只手再舍棄一只，像當年懲治孫悟空那樣，再造個五指山也壓她幾百年，直到找個借口讓她也戴上金箍，讓她也乖乖地歸附在我佛的麾下。
要么投其所好，依附她，巴結(jié)她，和她交朋友，引導她皈依，不讓她誤入魔道和道魔。當然這是實在拿她沒辦法的情況下的權(quán)宜之計。
說明一下，如來佛祖心里的魔道和道魔，并不是什么專用術(shù)語名詞。
他把一切邪門、血腥、丑陋的行為統(tǒng)稱為魔道，這三個詞囊括了所有的罪惡之身。
而道魔一詞，卻是他的自創(chuàng)。
由于佛教與道教互不相容，元始天尊與他又有一些私人恩怨，所以他別出心裁地創(chuàng)造了這個既是專指又是泛指的貶義名詞。
剛才見英女俠制作飛行符，已知她是道魔之流，于是兩手準備中滅掉她的打算稍占上風。
現(xiàn)在等的就是機會了。
英女俠雖然感覺到如來佛祖對自己有點不懷好意，但絕未想到他會有滅她的心思。
她的神功法力，她的火眼金睛，能看透萬物，卻看不透世道和人心。
火眼金睛。
沒錯，她現(xiàn)在也有火眼金睛。
來龍去脈稍后細說。
“我一定要想辦法驅(qū)散北俱蘆洲的燜仙寒氣。最好是用個大布袋將它收集濃縮，然后封印到某個隱秘的地方，不讓它彌漫擴散，破壞三界的環(huán)境。”
聽到這娃娃腔調(diào)的牛皮大吹，如來佛祖差點忍不住笑出聲來，但他已經(jīng)摸清了英女俠喜歡被人阿諛奉承的個性，當下微笑著鼓勵道：
“女俠小小年紀竟有這么大的志向，俗話說有志者事竟成，不久的將來，女俠定能用布袋收伏這里的燜仙寒氣。到那時春風浩蕩，冰雪融化，這里鳥語花香，游人如織，該是多么令人陶醉的景象。”
英女俠聽著，竟也有些神往，呆呆地眺望著遠處的冰川，滿臉都是歡喜。
“英兒，你該敘述一下你的遭遇了。我都快憋瘋了。”
劍俠客神不知地站立在英女俠身側(cè)，又鬼不覺地拉住了她柔滑的小手。
。。。
那天英女俠帶著血色茶花，幾個挪趾云駕臨到長安，見長安城望天臺上白茫茫一片，披麻戴孝者人山人海，混入人群中一打聽，才知李世民在為空度禪師舉辦喪禮。
英女俠一驚，難道我來遲了一步？
顧不得許多，展開身形，向高臺中央柴火堆上空的空度禪師遺體掠去。
當時柴火堆邊司儀的士卒正準備點火，聞到一股香風一吹而過，抬頭看到一位仙女正在掐老和尚的人中穴。
頓時人群炸窩。
英女俠剛試探出空度禪師還有鼻息，突然見到他猛地睜開眼來。
“女施主，可知男女授受不親么。快快滾開。”
“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竟叫我滾開。”
“老衲不認識你。”
“小衲也不認識你。別廢話了，我是女兒村孫婆婆派來救你的。”
空度禪師聞言立刻失態(tài)了，雙目中閃動著淚光。
“她她她還好吧？”
“她她她比你好。老衲你不能這樣啊，螻蟻尚且貪生，你怎么這么自暴自棄呢？就算你非常想死，可以吃點三步倒毒鼠強什么的安樂而死呀，這火要是燒起來，那滋味實不敢想象。”
“小姑娘，老衲并不想死，也很怕被火燒，可佛門中一直是這規(guī)矩，圓寂是要火化的。老衲怕死，也怕痛。所以這是在演習吶，第三遍了。”
“演習？你就不怕他們一不小心把柴火點著了？這么高的天臺，水源又那么遠，到時候四海龍王趕來布雨都救你不及。”
“阿彌陀佛。這個老衲早有預防。丫頭你沒看到四周的僧侶士卒一個個都挺著大肚子么？”
“他們是不是也孕而不育了？這在我的意料之中啊。地府那么多冤魂跳坑投胎，肯定是慌不擇路的。”
“老衲不明白你在說什么。這些人灌足了十大碗井水，隨時準備著撒尿救火。”
英女俠聞言幾乎暈個倒栽蔥。
“老和尚，你既然能想出這么高明的主意，為什么不干脆讓他們每人挑來一擔井水備用呢？你不怕污穢沾染你的金身嗎？”
“嘿嘿，老衲這么做自有老衲的用意。”
“能說來聽聽讓我開開竅嗎？”
“一個人如果在并不口渴的情況下喝下十碗水，他會有什么反應？”
“憋得慌難受唄。”
“不錯。你看，他們夾緊雙腿，捧著肚子，不敢做劇烈運動，提防著一不小心屁滾尿流丟人現(xiàn)眼。他們的每個動作都那么謹慎遲緩。”
“那又如何？”
“那么如果他們不小心點著了柴禾，最先燒到的就是他們自己。那時他們?yōu)榱吮Ｃ欢〞虺鲎罴阉健６绻盟暗脑挘蠡鹨黄穑巳俗员Ｋ纳⒍樱铱删蛦韬舭г樟恕！?
英女俠聽呆了，喃喃說道：
“高僧就是高僧啊，思維與常人不同。”
“你認為老衲的這個做法不妥嗎？”
“豈敢。妥極了，不能再妥了。”
“既然小姑娘是女兒村遠道而來的貴客，那就請大雄寶殿上喝茶敘話吧。”
。。。
大雄寶殿佛像前的蒲團上，空度禪師慢條斯理地沏著他的烏龍茶。
“老和尚，你泡好了倒掉，泡好了又倒掉，你還讓不讓人喝呀？”
“小姑娘，莫急，這烏龍茶要涮九次，才能去盡土腥青氣。入口清香，沁人心脾，不是貴客，我是舍不得拿出來喝的。”
英女俠想起了曹國舅，他也是個迷于茶道的慢性子。心想：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監(jiān)啊，老和尚你命都快哏屁了，還這么優(yōu)雅。
“小姑娘，老衲看你氣質(zhì)不凡啊。不知你怎么看待生死二字？”
“生即是死，死即是生。無生無死，無死無生。”
“哎呀不簡單，這么高深的禪語你竟也會背。”
“會背不等于會懂哦。我只是把它當兒歌念念罷了。”
“施主太謙虛了。”
“既然你們信佛的認為生與死沒有什么界限和區(qū)別，為何你這么怕死呢？”
“老衲并非怕死，而是怕生啊。”
“這話我不懂。”
“老衲在這個世間風燭殘年，在無間地獄就要呱呱墜地了。”
“怎么會是無間地獄呢，因果循環(huán)，你六百年的修為，在天堂落戶很有資格呀。”
“老衲自己覺得罪孽深重，去無間地獄服苦役都不夠格，更別說天堂了。”
“你干了什么虧心事，怎么會有這種想法？”
“老衲這六百年來，每天都在造孽，每天都在殺生。老衲是千古罪人啊。”
“你開葷了？踩死螞蟻了？拍死蚊子了？怎么會每天都在殺生呢？”
“老衲沒有開葷，沒有殺害小動物，蚊子叮我，我總是吹一口氣驅(qū)開，它若是血吸得太飽墜落在地，我也會小心翼翼地拈起它來，放到神案上讓它在青燈古佛旁美滋滋地消化完，直到它振翅而起繼續(xù)叮咬老衲的罪惡之身。”
英女俠暗想：這老和尚精神病吧？
“你連蚊子都不忍心傷害，天天殺生從何說起呀？”
“是老衲不爭氣的臭皮囊害我純凈的靈魂沾滿血腥。老衲每天都要吃飯喝水，將五谷雜糧和水滴這些細微的生命殺害，雖然我竭力克制自己，不停地閉關(guān)入定，可是醒來時我又忍不住要吃要喝，而且吃得更多，喝得更多，是我的罪惡之身，讓那些毫無反抗能力的小生命遭受殘酷的咀嚼，在我惡毒的腸胃中經(jīng)受煉獄之苦，而我卻變本加厲地繼續(xù)摧殘它們，直到把它們變作人人掩鼻的米田共。”
談聊至此，英女俠弄明白了一件事：
這個枯瘦得只剩一張皮的老和尚深陷在感情的泥沼中不能自拔，他和孫婆婆年輕時的那段戀情給他造成了很大的創(chuàng)傷，六百年來他其實是行尸走肉，受盡了內(nèi)心的煎熬，可是他始終逃避著這個事實，逼迫著自己忘記，最終變成這種瘋魔狀態(tài)。
人間這樣的故事太多了，英女俠很同情他們，但并不能真正地理解他們，畢竟她閱歷尚淺，感情方面還是個情竇初開的雛兒，雖然劍俠客的無情而別也曾給她很大的打擊，也讓她嘗試到了離愁別恨的滋味，但與兩個老人經(jīng)典的情事比較起來，實在是小巫見大巫，所以對他們的遭遇，她作為旁觀者也只能是唏噓一番了事。
“你這么一說，連我都感覺到自己罪孽深重了。我真不理解你為什么把五谷雜糧和水也看成是生命？”
“能生能長就是生命。而水是生命之源。我們輕視它們，為滿足自己的欲望占有它們，最終又攝取它們的生命用來補充自己的體力，這是多么殘酷的野獸行徑。”
“來，喝杯茶潤潤喉嚨吧。”
空度禪師神情失控，英女俠倒變成了主人，一邊倒茶遞茶，一邊暗想：跟這個瘋子不能再交流下去了，搞得我很壓抑啊，可別感化得我以后不吃不喝餓肚子呀。
這時候空度禪師舉起手中的茶杯，淚光閃動地懺悔道：
“它們，是那么純潔善良，似有若無地存在……”
英女俠很不耐煩了，將手中的茶仰脖一飲而盡，決定與這個瘋子針鋒相對一番。
“你說它們善良，你可知洪澇災害奪走了多少條性命？五谷雜糧若沒有人們辛勤的耕種，它們怎么會有生命？”
“施主啊，洪水泛濫不是小水滴們的錯，水往低處流本是它們的特性，你別住在河邊玩水，永遠不會被水淹死的。而五谷雜糧雖然是在人們的培育下生長而成，但自己創(chuàng)造的生命自己就有權(quán)利毀滅它么？”
英女俠閉嘴了，不是因為她無言以對，而是覺得跟瘋子抬杠實在沒意思。
“好吧，你說的不錯，你有罪，我也有罪，所有的飲食男女都有罪，而你最是罪大惡極，因為常人都是無心之中在犯錯，他們包刮我在內(nèi)從來沒意識到吃飯是在殺生，而你呢，明知道這樣做對不起佛祖，明明知道這樣做是在行兇作惡，你還是忍不住吃呀喝。你不覺得愧疚嗎？你不覺得痛苦嗎？”
“老衲萬分愧疚萬分痛苦啊。”
“那你為什么還不哭出來？”
“我是想哭啊。”
“那你就哭吧，用你懺悔的眼淚作為心靈的洗禮吧，不錯，就在這大雄寶殿，讓你心目中至高無上的佛們聽到你的心聲吧，他們也許會原諒你的。”
“這，不太好吧？會有人聽見的。”
“如果是真誠的懺悔還怕被人聽見么？”
“那我就哭了。你可別笑我啊？”
“如果是真誠的懺悔還怕被人取笑么？”
“哇……我有罪啊嗚嗚……我該死啊嗚嗚……”
空度禪師趴倒在茶幾上放聲大哭。
哭得地動山搖，哭得死去活來。
英女俠微微一笑，踱步去欣賞大殿上的佛像和滿壁的彩繪。
她巧妙地引導這個多情而又懦弱的老僧找到了孽障的排泄口，就像一個醫(yī)生輕輕一指擠破化膿的毒瘡。
這是空度禪師六百年的生命中第二次哭泣。第一次是臨盆時的呱呱墜地。
他當然是自欺欺人，他的每一滴眼淚與五谷雜糧沒有半毛線關(guān)系。
淚水都是為孫婆婆流的呀。
。。。
“老衲你哭完了？”
“老衲哭完了。”
“還想再哭么？”
“不用了。”
“吶，這滿地的眼淚，是你六百年來吃吃喝喝遺留下來的精華，現(xiàn)在你將它還給大自然了，所以無須愧疚了。”
“老衲不愧疚了。”
“小衲以為，每個人的確都是有罪之身，人在紅塵中，為了生存難免造下罪孽，而我們在造孽的同時，又多多少少地在為人類作著貢獻，只要我們堅定信念，不偏離軌跡，用我們的貢獻去抵消我們的過失，用我們的善去救贖我們的惡，我想，這樣才對得起此身此生。不知老衲你認為小衲這話在不在理？”
“施主句句真言字字珠璣。”
“那么好，我們該談談正事了。我此行的目的，是想用血色茶花煉成九轉(zhuǎn)還魂丹，讓你和孫婆婆延壽六百歲，這下半輩子的六百年，我希望你們好好把握，最好是立刻結(jié)婚馬上洞房明年就抱胖小子。不知老衲你意下如何？”
空度禪師怔忡好半天才弄明白她的言中之意。
“你可知煉制九轉(zhuǎn)還魂丹需七七四十九天方能出爐？老衲活不到那么久了。”
“小衲早想好了，在兜率宮八卦爐煉丹只需一個時辰。”
空度禪師聞言沉默半晌后一聲嘆息道：
“老衲并不是懷疑施主的能力和法力，看施主信心十足的樣子，也知道九轉(zhuǎn)還魂丹施主一定能煉成。可是老衲和她絕不可能。”
“為什么？”
英女俠氣得想大吼，甚至想砸茶杯。
“我辛辛苦苦排除萬難，得到的竟是你這么絕情的一句話！”
“老衲有難言之隱。”
“什么難言之隱？是不是年紀大了力不從心了擔心生孩子有困難？那也沒什么呀，很多夫妻沒有孩子感情也挺好。”
“施主，虎老雄心在，年邁力剛強，生孩子老衲還是行的。可是老衲和她道不同志不合啊。”
“什么道不同志不合？就不能互相遷就一下嗎？”
“這不是我們能決定的。她是道教元始天尊的高足，老衲是如來佛祖的信徒。”
“那又如何？僧道不是一家嗎？”
“施主不知，元始天尊與如來佛祖本是兩個死對頭。”
“這么偉大的兩個人物，都是三界人們尊敬的天神，怎么會是死對頭呢？”
“說來話長啊。講個故事吧。”
“好呀小衲最愛聽故事了。”
“很久很久以前，在某一屆瑤池蟠桃宴上，狂歡的環(huán)節(jié)還沒開始，玉帝正捧著講稿發(fā)言，全場鴉雀無聲。突然噗——地一聲，如來佛祖和元始天尊坐在一起的方位放出一個大臭屁。”
英女俠聽得格格發(fā)笑，覺得這個故事有趣至極。
“本來放個屁沒什么的，可是玉帝講稿不熟，被這聲屁分了神，一時結(jié)結(jié)巴巴一個字也念不出來了。”
“然后呢？”
英女俠聽得有點入神，茶水全斟在桌幾上。
“那種盛大莊嚴的宴會，那么多貴族名人，玉帝可丟不起講稿不會念這個面子啊，當下借題發(fā)揮轉(zhuǎn)移別人的注意并遮掩自己的沒文化，一拍驚堂木道：如此盛會何人膽敢放屁？連個屁都憋不住還配做神仙么？”
“玉帝這話好傷人啊。后來呢？”
“后來我佛如來面不改色地念了聲阿彌陀佛。”
“后來呢？”
“后來元始天尊跳起身來罵我佛如來道：禿瓢，老夫最看不慣的就是你這種裝叉的神態(tài)了，你這聲不分場合屢試不爽的佛號的娘胎帶來的盲腸嗎，屁分明是你放的，為什么要用佛號和眼神推到我身上？”
“后來呢？”
“后來佛祖道：阿彌陀佛，放則是屁，不放則氣，屁傷別人，氣傷自己。雜貨兄，一個屁而已，何苦這么較真？”
“后來呢？”
“后來差點打起來，被群仙勸住。”
“后來呢？”
“后來就不歡而散了。”
“那么那個屁究竟是誰放的呢？”
“他兩人同時放的。”
“哈哈。”
英女俠笑得揉肚子。笑過之后，不解地問：
“不過，為一個屁結(jié)仇似乎不太合理呀。”
“施主果然冰雪聰明。那件事只是一個導火索而已。其實佛道之爭，由來已久，延續(xù)了好多年。兩派各自暗中聚集實力，明爭暗斗。自那次以后，就明刀實槍地干上了，這些年經(jīng)常有佛道兩教弟子斗法拼命的決戰(zhàn)。一山難容二虎啊，最終的那場定輸贏的曠世激戰(zhàn)遲早會發(fā)生的。”
“這是何苦呢，清平世界不好嗎，他們?yōu)槭裁匆ゲ话荩俊?
“為了名，為了利，除此之外還能為著什么？可憐的是老衲和孫婆婆不幸卷入其中，成為這場斗爭的犧牲品。即使我們能度過生死劫僥幸不死，結(jié)果也會是在兩軍陣前以仇敵的身份相見啊。”
“哎，那場面該多凄慘。老衲你別悲觀，事在人為嘛。無論如何，小衲一定會盡全力想辦法將你倆撮合在一起。聽說月老是管姻緣的大神，我這就去找找他吧。”
“小衲你省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