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坐在柜臺里,手里拿著一本詩集,人卻歪著頭在打瞌睡。這時門外進來一位面相憨厚的少年,穿著一身青色的棉布衣裳。頭發(fā)用一木簪在頭頂盤成一個發(fā)髻。
“姑娘?!鄙倌曜叩焦衽_前,輕輕的喚了一聲。聲音輕柔,生怕驚擾到人。
聽道聲音,慕容睜開惺忪的睡眼,抬手揉了揉,看見少年,微微一笑,道:“子康又來為你伯父打酒呀?!?
少年憨厚的笑了笑,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后腦,手指著柜臺上存放的酒。
“一壺竹葉青?!闭f著把手里的碎銀子放到柜臺上。慕容放下詩集,轉身打滿一壺竹葉青,放到子康手上。子康抿了抿唇,笑著輕聲道了聲謝。
慕容一時無事,又坐回椅子上,拿著詩集昏昏欲睡。
“哎,那就是劉子康么,天天來為他伯父打酒,真孝順?!?
“他父母不在,若不對他伯父孝順點,那日子怎么過?!?
“他父親手藝那么好,真是可惜了。”
“他伯父也不錯,他能學到一兩手,以后生活也不用愁了?!?
酒坊里客人三三兩兩談論著,慕容也聽了那么一兩耳朵。慕容想:那少年面相憨厚性格老實,本就是個孝順人,跟是誰無甚關系吧。
這般想想,就將之拋在看腦后。
“伯父,我回來了。”子康提著酒,一進門先吆喝了一聲。這是個一進的小院子,進門便是院子,院子正中是個大堂,兩側有著幾間廂房。地方不大,但住伯父一家加上子康也就夠了。
“哎,回來了!”伯父劉漢坐在院子中央,手里拿著工具,正打量著怎么雕琢這個木材。子康的伯父乃是一個木匠,平日里接些街坊鄰居,商鋪富家的生意。
劉子康的父親也是一位木匠,父親與伯父是親兄弟,兩人都是從小跟著祖父學的手藝,據(jù)說祖上是做皇家生意的,不輕易傳人,劉家子孫傳男不傳女。
劉漢起身,接過子康手中的酒,打開蓋,豪飲了一大口。然后拍了拍子康的肩膀,大聲笑道:“果然不喝點酒,做工都不得勁!”
子康羞澀的笑了笑,道:“伯父,你莫要喝太多,誤了工就不好了?!?
“你小子真是……都管起你伯父來了!”劉漢放下酒,揶揄的看著劉子康,劉子康憨厚的摸了摸后腦,道:“伯父,我……”
“行了,快過來,跟我一起做?!眲h拿過一旁的工具,招呼著劉子康過來,現(xiàn)在子康也慢慢大了,一些關鍵的手藝也可以交給他了,半大的小子,也該學會工作養(yǎng)活自己了。不然還怎么娶婆娘,沒本事,都無人肯嫁。
“嗯,好的?!眲⒆涌祽艘宦?,跑回屋換了一身輕便耐臟的衣裳,手里還拿著一套工具。劉漢一看子康手里的工具,手顫抖著坐到一旁,嘆著氣,道:“你父親天分最好,從小你祖父就喜歡他,這工具也是祖?zhèn)飨聛淼?,可惜你父親走的早,不然有他教你,也用不著我這半吊子教。平白浪費了你的好天賦?!?
說著說著眼眶泛紅,一個高大的漢子蹲在地上,聲音哽塞的捂著臉。語氣里,滿是哀傷。
劉子康一時手足無措,望著劉漢不知如何安慰才好。父親與伯父感情甚好,他很是羨慕,從小父親就經常與他講。他小時候經常調皮搗蛋,祖父一打他,伯父經常跑出來護著他,伯父有什么好吃的總會給父親留一份,真真是把他放心里寵著。經常告誡自己以后要多孝順伯父。
現(xiàn)今伯父那么難過,子康也難免想起早逝的父親,一時間悲從心起,眼角泛著淚,只是想起父親的話,還是打起精神。
“伯父,我好好學,以后定可以像父親一般厲害!”
劉漢伸手抹了把臉,粗著嗓子說道:“你父親可是這方圓百里有名的木匠,你離他還差的遠呢,莫要說大話!”
雖如此說,但看起來已經沒有剛才難過了。子康偷偷擦了下眼角的淚,笑道:“我可不講大話,伯父你看著就好。以后跟著我享福吧!”
說著就蹲了下來,開始雕琢,劉子康現(xiàn)在做的,乃是前頭古玩店老板托做的一博古柜。劉漢站在一旁,看劉子康的動作。動作熟練雕工精細,瑰麗奇巧,已經頗有幾分劉好的韻味,一時間頗為感慨。
從小他父親就說劉好天賦好,有靈性,適合做木匠,哪怕他整日里調皮搗蛋,只要做了,做出來的活,總能得父親夸獎。現(xiàn)在,就連他的兒子也是如此,這般有天賦,一時間他心中是百般滋味,酸酸澀澀。
他刻苦學習,總得不到父親一句夸獎,一句沒天賦,扼殺了他所有努力。有時他總想問,難道天賦真的那般重要么。
“漢哥,子康先別忙活了,快回來吃飯。”一溫婉的婦人站在堂屋前,喚著劉漢與子康。那婦人一身粗棉麻的衣裳,瓜子臉柳葉眉,眉目溫婉,帶著一股子江南水鄉(xiāng)的溫柔。說話都是吳儂軟語,讓人心里軟軟的。
“忙的滿頭大汗一身碎屑,快去洗洗臉?!眿D子端著一盆水,肩上放著一細棉毛巾,走到院子中,把水放到一石桌上,喚著兩人過來洗洗,舒爽一下。
這日頭這般大,還在院中做活,都累成啥樣了。
“瑛娘?!?
“伯母?!?
婦人走到劉子康面前,伸手拍去飛到子康身上木屑,一邊拍一邊還數(shù)落著劉漢,怎么光讓一孩子做活了,怎么做人伯父的。
劉漢被數(shù)落的,臉色訕訕。又不好頂撞自家婆娘,只好回頭瞪劉子康,明明你小子自己做的事兒,怎么最后被數(shù)落的是我。
劉子康對此頗有些不好意思,憨厚的笑笑,摸著后腦勺,道:“伯母,這不關伯父的事兒?!?
瑛娘卻是白了劉漢一眼,回頭對著劉子康道:“你別替他遮掩,不數(shù)落數(shù)落,他都不知道自己老幾了?!?
“哥哥?!眲⒆涌狄贿M屋,一小肉包飛撲而來,劉子康被他撞的差點站不穩(wěn),穩(wěn)了好一會兒才站好。
“子安,你小心點。”撲進劉子康懷里的是伯父的小兒子。伯父伯母成親多年才生下這么一個寶貝兒子,自當寵著來。是以子安有些任性,但子康作為哥哥也愿意寵著他。劉漢與瑛娘見他們兄弟感情好,都開心的笑了。
劉子康牽著子安走到桌前,伯父伯母已經坐好,飯桌上大家說說笑笑,聽著子安奶聲奶氣的說著學堂里的趣事,就好似一家人。
劉子康心想,哪怕他沒了父親母親,伯父也是他的父親,伯母也當他是親兒子。這一切與以前沒什么變化,以后他定會把伯父伯母當成父母一樣孝順的。
“哥哥,給你個大雞腿。”子安小手夾著一個雞腿,放到劉子康的碗里。劉子康看著他笑了笑,看著劉子安一臉不舍,卻仍舊把雞腿給他,心中暖暖的。
深夜,萬籟俱寂,一房屋內突然傳來一聲聲響。
“不,不要!”
劉漢一身大汗從夢中醒來,瑛娘被他大聲驚醒,起身掌燈,看著劉漢滿頭大汗,臉色也蒼白的可怕,擔憂的問道:“這是怎么了?可是夢魘了?”
劉漢伸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看著妻子擔憂的臉,安慰道:“做了個夢,無事,我喝杯水歇歇就好,你先睡吧?!?
說著把瑛娘按進被窩里,輕拍她的背,輕聲安撫著哄她睡覺。瑛娘睡了,劉漢望著那燃燒的燭火不知在想什么,就那么木木呆呆的看著。
然后翻身下床,跑到外間的案桌上,從一個暗格里掏出來一個木雕的小人,小人雕的栩栩如生,五官像極了劉子康,暗格里還有另一個小人,那人卻是劉漢。
劉漢拿起那似劉子康的那個木雕,細細的摩挲,眼中神色復雜,似懷念又似怨恨。
“劉好,劉好!”劉漢嘴里不停地呢喃著劉子康父親的名字,每念一聲,便用刻刀在那木雕小人上劃上一刀。
不一會兒小人身上便刻滿了刀痕,劉漢看著木雕劉好,眼中神色幾欲瘋狂。一不小心傷到手,血流在木雕上。劉漢頓了頓,抱著木雕劉好,低聲呢喃道:“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眼中滿是愧疚,整個人頹廢的趴在桌子上,低聲哭泣。木雕被他緊緊的握在手中,看著滿身刻痕,劉漢低聲的道歉。隨后拿出自己的木刻小人,在身上刻滿刀痕,然后放到一起,對著劉好的木雕說道:“看,我們一樣了,你不要怪我,我不想的?!?
聲音哽咽,帶著悔恨,劉漢雙手抱頭縮在角落里,整個人有些崩潰。一閉眼,便看到劉好跌落懸崖,滿身是血的樣子。
跌落前,劉好在叫大哥救我,大哥救我。而劉漢卻在一旁冷眼看著,直到劉好摔落懸崖。劉好跌落前的眼神,劉漢至今記得,他在問為什么。
為什么,能為什么呢,劉漢也說不清啊,許是因為他嫉妒啊,嫉妒他天賦好,嫉妒他討人喜歡,嫉妒他……
嫉妒他所有的一切,所以忍不住想毀了他??墒撬看我幌肫鹦r候,劉好軟軟的叫著他哥哥,滿是孺慕的看著他,他又止不住的后悔。
愧疚怨恨每日腐蝕著他,這種感覺在看到劉子康的時候更甚,一面想去彌補,一面又忍不住想去毀滅。
黑夜里,劉漢的臉格外的猙獰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