瑩瑩自從老家回來后就總愛靜靜地發呆,是那種心里空空地一坐上就是大半天。一時眾多的無名紛擾在頭頂重重盤桓,既看不到前方,也模糊了往昔,就那樣一直往下沉呀,沉呀,仿佛是她人生的永遠的基調,——她終于明白原來她一直都是這樣頹敗著的,原來那些夢想里的東西從來都是與她無緣的。無緣就無緣吧,頹敗就頹敗吧,就這樣低落到了塵埃里去吧,只有這樣她才能找得到她最真切的幸福。思齊的嘴巴里又長出來了幾顆牙齒,躺在她的懷里面一邊幸福地吸吮她的乳汁一邊就用她的小手兒去觸摸著她的臉頰,那一雙明亮的大眼睛全神地望著她,一邊吃一邊咯咯地笑。笑得瑩瑩身前身后的瑣屑都紛紛飄落。
廖光輝依然吊兒郎當地瞎胡混,他白天干活,天還沒黑就約合著幾個人跑出去了。一天,那幾個混混到店里來找他的時候,瑩瑩就看到他們幾個人站在那馬路邊上打俏皮話:“找小曼去!——”“王光標不弄死你!”“切——!人家現在有正兒八經的男朋友了,誰找都不理了!”“切!誰說的我都不信,要不然今天晚上,我就把她約出來,敢打賭不?——”“你算熊吧!”廖光輝正晃蕩著二郎腿低著頭撕開一包香煙來,“乖乖,這家伙!誰要是真敢要了她,那頭上的綠帽子不得摞弄么厚呢!”廖光輝張牙舞爪地說著還惡作劇地比劃著。人都是這樣一個心理,笑人前,落人后,他相當初雖然也曾耿耿于心瑩瑩的往事,最終還不是放棄了五敏,選擇了心心念念的瑩瑩,大抵還是在他心底畢竟瑩瑩跟羅小曼還是不能夠相提并論的。此時他就揚起眉頭沖那孩子呲牙佯笑著說道:“——那娘們兒你拿不住!”還沒說完他就鬼著臉回頭朝瑩瑩這邊竊竊地望了望。瑩瑩抱著孩子坐在一堆廢料垃圾的后面,聽他們深一句淺一句地說著,瑩瑩聽出了在這些人的心目中,羅小曼如今已是多么不堪的人了,那種不堪是比起她眼下的處境遭遇更甚的,她深以為。
瑩瑩每天只默默地,把生意干好了,把孩子收拾好了,把家務做好了,然后她內心會十分忐忑地想到,日子快要到了,原來設想的那一天,只要孩子滿了周歲就帶著她遠走高飛。然而,一天廖光輝突然對她說道:“天熱了,明天你帶孩子上市里買身衣服去吧!”瑩瑩吃驚地望了他一眼,伸手說道:“——錢呢?”誰知廖光輝伸手就從兜里抓出一把錢來:“給!——夠不?”瑩瑩也不接,看著廖光輝就把那些錢都放在了桌子上。“哪來的錢?”瑩瑩問道。“問那么多干嘛?又不是我偷來的!”廖光輝傻呵呵地說道,“買身性感的衣服穿上,去跟街上的那些娘們兒比比,——一個個妖精似的看著就欠收拾!”瑩瑩聽了蹙了蹙眉。
當瑩瑩抱著孩子逛了半天街從市里回來,坐在公交車上,她就內心屈辱不平地想到,她到底得需要一股怎樣的能量才能對付得了這生命、生活里的無盡坎坷不平屈辱磨難憤怒惡俗,她知道這必須得是一場無敵無上無畏的較量,在她攥了拳頭的同時,眼淚汩汩滾落而下。
走過廣場的時候,瑩瑩看到了有個人在亭臺長長的廊橋下面坐著,一襲黑衣,披頭散發,形容憔悴,孤零零地,是羅小曼,幾乎認不出來她。
瑩瑩遲疑地望了她一眼,或許內心底是想招呼她一下的,——她們似乎有些敘約。可是,她到底還是冷冷地過去了,在她內心深處知道她跟她一定是不同的!雖然她知道她的人生是已經跌到了谷底,可她就是身處暗影也是要向著陽光處伸展的,而永遠都不會被她那樣一種頹靡所打敗。當她冷冷地走過去的時候,看到羅小曼的目光陰沉的很。
事情發生在三天后。是午后,滿條街上的人都在傳揚著一個驚天的消息,羅小曼自殺了!一時間所有的人都向著羅小曼開的音像店涌去,瑩瑩抱著孩子夾在人流里往前跟著,就聽見旁邊的人說道,是割腕自殺,整間屋子都淌滿了鮮血。瑩瑩走著走著心口就隱隱地作起痛來。
音像店的門口已經拉起了警戒線,里三層外三層給圍的水泄不通,瑩瑩顫痙痙地望著門口,不一會兒就看見穿著制服的警察一前一后抬出了三具尸體,頓時人聲鼎沸起來。“怎么死了三個?”“是小曼的爸媽,一家子都死了!”哦!——人群中傳出一陣唏噓。瑩瑩毛骨悚然地一眼飄過去小曼父母蜷臃的軀體,就看到了用被單包裹起來的羅小曼的尸體,孤零零地被扯拉著,殷紅的血漬浸染的斑駁成片,一綹長長的頭發垂落下來,教人看了愈發心驚。原本那樣一個風華正茂,風姿綽約的人,到死了也只成了那樣一副孤零零的模樣。
接下來,關于羅小曼的故事才真正傳播開來。傍晚的時候,附近的幾家老住戶聚攏在一起的時候,大家嘖嘖嘆息著,你一句我一句的就說開了。
是羅小曼親手下毒害死了她的親生父母,然后她才又割腕自盡的。是警察在給羅小曼收尸體的時候,才發現她的父母在另一個房間已經死去很久了。至此羅小曼的悲劇方徹底落下了帷幕,而她的故事才開始慢慢被人們津津樂道起來。
原來自從那晚以后,羅盼盼的人生就徹底跌向了萬丈深淵。唐杰愷拿著出軌證據向法院起訴了離婚,劉偉的老婆又到單位舉報了他們干的齷蹉事。羅盼盼心枯意竭,連死的心都有,哪還有心力過問那些。工作沒有了,婚也離了,一切名譽掃地,什么都沒有她回來了。父母對她失望至極,自覺顏面無存,動不動就吵將起來。整個家庭時不時籠罩著一種走向毀滅的可能性。
據聽說最近小曼的父母一直在張羅小曼的婚事,父母的意思是希望她不論孬好能再成個家,一輩子也就安歇了。可是小曼不愿意,死活都不愿意再嫁人,就要那樣過。自從出了那樣的事回來以后,她就成了一個蠅營蜂繞的人了,好歹男人來者不拒,就是再不提組織家庭一事。這一點與父母的主張背道而馳,千般萬般心思費盡也說動不了她,終于釀成了這一場家庭悲劇。
在這里還有一個不為人知的插曲,羅小曼在給父母投下毒安息了之后,她就開始梳妝了。望著鏡子中的面容,雖然時間已經過去很久很久了,盼盼依然記起當初的那個自己來。生命就是這樣成永恒的——只要那個美麗的夢想曾在你的生命里真正出現過,不管它是不是真實,能不能擁有,或者僅僅只是因為你相信它。
盼盼又到那個政府大院里來了,她問了門崗,安城還在這兒,只是又升職了。盼盼笑笑,升職是肯定的,雖然她不關心什么職稱。
盼盼坐在大院停車場一旁的亭子里很久了,安城終于出現了。有好幾年不見了,安城看起來褪卻了一些蓬勃煥發,卻添了些滄桑和睿智,他更穩健了。
“安城哥!”盼盼忙喊道。
安城回過頭來,看到了是盼盼時,他兩眼發出奇異的光芒:“盼盼?你怎么在這兒?”
“我……來跟你說點事兒。”盼盼盡量穩住自己的心情,意想著自己當下跟當初的差距,或許在安城哥眼里她還一直都是當年的羅盼盼,——雖然她在這方面的裝扮上費了很多心思。
“什么事?你說。”安城笑著望著她說道。
“我要結婚了!”盼盼說著兩眼發出了奇異的光彩來。
“哦?是嗎?那恭喜恭喜!”安城兩眼明亮。
“嗯!”盼盼望著安城一臉的高興,表情就更加明媚了,她激動地語無倫次:“我就是來跟你說一聲,那我走了!——”
“喔,好,好!”安城望著盼盼轉過身去,“那你到辦公室喝點水吧!”
“不了!安城哥,我走了!”盼盼說完毅然走去。
安城站在原地揚了一下手,目送盼盼走遠。
羅小曼回來以后就釋然了,她把父母在床上并排放好,然后安靜地劃破了自己的手腕。
瑩瑩的腦海里一浮現著羅小曼那個午后望向她的眼神,渾身就毛骨悚然,她當時還是相信了自己的直覺,沒有過去搭理她;或許當時她要是搭理她了,聽她傾訴了什么,或許她不會走上那一條路呢——可是細想想當時悲劇應該已經發生了!哦,可怕,她真像個鬼一樣。瑩瑩心里想。
而廖光輝也嚇的不輕,他三個月前還跟羅小曼廝混在一起,他實在有點想不通,那樣一個風月無邊的女人,怎么會有那樣絕望的心態。晚上,廖光輝非常膩歪地依偎著瑩瑩,瑩瑩明白他不光光是想好事,他肯定也是從羅小曼的事情中受到了刺激。瑩瑩從了他,卻沒有什么的趣味,黑暗里羅小曼一直在她的心頭縈繞,她兩眼茫茫地向上睜著。事畢了,廖光輝仍死死地抱著她不撒手,瑩瑩欲推開他,就聽見他繾綣不已地話語傳來:“我求求你不要離開我好不?……”隔著漆黑的夜幕卻是說的聲情并茂,瑩瑩聽了,一動不動就感覺到了自己那顆漠然的心砰然融化的聲音。許久,廖光輝已沉沉睡去,瑩瑩躺在思齊和廖光輝的中間,內心卻是無比的郁結難受。終久久難以入眠,在羅小曼的或是她自己的絕望夢魘里她一再沉浸……
她不時告誡自己,她是不會跟廖光輝這樣一個人渣好好過下去的!雖然說她就這樣一個人帶著孩子出去了確實舉步維艱,難以生存,但是跟他這樣一個人渣繼續生活下去她終是屈辱難忍。但是,主要還是羅小曼死了以后他確實乖張了許多,這又使得她心情更加的郁結納悶起來,同是又不時地數落起他的不是來,但是他又不再跟她叛逆反抗了,一說他就嘿嘿著說,我改。這倒是違背了她的初衷,她倒是要一回回地挑戰他的底線,直等著再鬧個天崩地裂的她就能一倔強趁著那個計劃好的日期就憤然離去了,去過她一個人的由己的生活,就像所有的勵志的單親母親一樣。
接著她還跑去咨詢了一下思齊的戶口問題,倒也是符合她的心意,未婚生育的孩子戶口是應該落在母親的名下的。于是她回了一趟老家,準備把思齊的戶口落實到了她的名下,然后再把她母女兩個的戶口單立起來,這樣就解決了她一個人帶著孩子生存下去的主要問題。她這樣在回去的時候就懷著一種悲壯的心胸。然而就是這一次回去卻是發生了意外的事情。
拿戶口本的時候,瑩瑩向李金鳳編了個瞎話,說是思齊看病需要戶口本。李金鳳的臉色就更是凝滯了,于里于外她可不希望家里無緣無故添上這樣一個孩子的戶口。瑩瑩見狀忙開口接道,這次順便把我的戶口也遷走。李金鳳聽到這里就面色沉著地思慮了一下,然后冷冷地說道,那我問問你爸吧!瑩瑩怕之間再有耽誤,遂開口斷然說道,不用問了,我跟我爸說過了,——反正我早晚都要出這個門子的!
聽到這里李金鳳就抬起那一雙金魚眼來望著她,她的話就自嘴里洶涌地吐了出來:“——那也沒有你這個出法呀?”瑩瑩望著她,她看不出來自她那一雙鼓出的金魚眼里是關心她呢,還是鄙夷。“——結婚沒結婚!就生下了孩子!現在又把孩子立到你的名下,果然是從小缺少教育,不然也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瑩瑩聽了低下了頭來慚愧著,內心底卻是倔強地狠狠咬了咬牙關。
瑩瑩走進了東屋,自從奶奶去世以后,她又常年不在家,東屋里顯的凋敗荒蕪的很了。正當門的這一間跺滿了一袋一袋的糧食,自從奶奶去世以后,李金鳳把她娘兒倆的東西大致都扔的差不多了。只里間還留有一張床,上面堆滿了雜物,大概也是留給瑩瑩回來住的,瑩瑩卻是不敢設想以后要是哪一天回來了該怎么要在這兒住下去,陰森森的。最叫人欣慰的是奶奶的那個老板箱也在床上擺著,上次臨走的時候她著意把她的東西都收拾得好好的,包括她從小以來的那些東西,雖然經過天長日久的侵蝕都已泛了黃,已經破損不堪。她又還著意在里面放上自己的幾件衣服,真心的恐怕李金鳳當廢品給她賣了。這次回來她就決定要帶走了。
收拾的時候,她就信手打開了那個黑色的日記本,翻到了一頁,正是一句:“十六歲的我,初長成,在我面前鋪設的到底該是一條金色大道呢?還是一條幽暗的孤獨的寂寞的人生之路?”倒是切合的反襯出她當下的處境來,不由地心緒萬千。
劉大柱倚著東屋的裝滿豆子的口袋跺蹲下來的時候,瑩瑩喊了一聲:“俺爸!——”頭卻都沒回,并沒有看到他手里拿著的一封信。
“妮兒,這封信是你媽媽寄給你的!”
瑩瑩遲鈍地反應了良久,方轉過臉來,望著劉大柱,他手里拿著那封信。
“是你媽!你親媽媽寄來的……”劉大柱望著面色遲疑的瑩瑩說道。
瑩瑩顫兢兢地走過去,接過來那封信,信已拆了口,厚厚的一沓。
“是我拆的,你不會怪我吧,也沒叫誰看,——你不在家,我怕有什么事。”
“信里寫的啥?”
“她坐監獄了,判了很重的刑,希望你能去見她一面。”
瑩瑩感覺渾身的細胞都打了個激靈。
公路邊,瑩瑩孤零零地立著。天已轉秋,不時有樹上的黃葉飄落下來,眼前的世界既熟悉又無比的陌生。地里剛剛收完了莊稼,四野里空曠曠的,遠遠地望去只有村莊地頭的大白楊還茂盛著蔥蘢的顏色。也是怪她大意,之前竟然得到過她的訊息。是她剛剛懷孕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