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靜謐、陰冷的牢房里,喬叟撒尿稀稀拉拉的聲音異常清晰,這個突然響起的流尿聲把永恒從那種忘乎所以的遙遠回憶中拉回到現實中。這時,他回憶的絲線就像斷線的珠子一顆一顆清脆的掉在地上一樣,一點一滴無聲的掉在了淹沒過往生活的深海里,最后腦海里什么也不再浮現了,回溯的思想之泉也干涸了。永恒下意識的抬起上半身,轉過臉,茫然的順著聲音響起的地方望過去,看到一個枯槁的背影面對著一個漆黑的角落,那個角落里有一個模糊的物體凸出墻面,那是馬桶。此刻,從那個馬桶里不時的散發出一種刺鼻難聞的氣味。一看到這個模糊不清的身影輪廓,尤其是一聞到這股刺鼻到令人忍不住想要干嘔的氣味,永恒想起了自己現在的處境,記起了這個背影來自何許人也,明白了這種氣味意味著他在過著一種什么樣的生活,他立刻扭過臉,又一動不動的躺了下來?,F在他什么也不愿再想了,只是睜著兩只烏黑明亮的眼睛目不轉睛的盯著那堵冰冷的墻,似乎那堵墻上寫有他想知道的有關于他迷茫人生的答案似的。永恒一面盯著那堵墻,一面傾聽年長者解手完提褲子的聲音。他從斷斷續續的聲音辨別出他離開了那個骯臟的馬桶。
“現在他一定又躺在床上了?!甭牪坏綄Ψ脚龅膭屿o了,永恒這樣想,“現在是什么時候了?這間牢房里一直都是這么黑,好像不分晝夜,而這就是我以后五年的生活。”突然,他感覺到就像一堵墻傾倒在他的身上一樣,一個黑影慢慢的移近了他的身體,永恒微微轉過臉,斜起眼,瞥了黑影一眼。
“我知道你一直沒睡,”黑影遠離了永恒的身體,與此同時發出這樣敦厚低沉的聲音,“開頭的幾晚,沒有人能睡的著。而且,我也猜測的到你在想什么。但我應該告訴你,一旦來到這種地方,對于過去的任何想法都是徒勞無益的,人活著要往前看,路這個詞雖然給人一種延續的錯覺,但對于人生的路而言,今天就是斬斷昨天的新的起點,昨天雖然屬于你,但也只能是屬于曾經那個一去不復返的你,而那個你與現在的你已是天壤之別。雖然是同一個人,但無論是心靈還是精神在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發生著巨大的改變。孩子,你要知道,人生的路始終延伸在未來,無論你對過去是耿耿于懷,還是懷著感恩的心始終在緬懷和追憶都和終點的墳塋沒什么差別。過去等同于死亡,拿過去折磨自己的人都是傻瓜,因為只有傻瓜才會以愚弄自己來消磨寶貴的時間。孩子,你記住,你追憶過去就好比活著的人追憶故去的你,這都是無用的感情的施舍和泛濫,對于一個人來說,真正重要的只是現在,也就是這一分,這一秒,你能把握住的當下才是最有意義的。所以,收斂你那毫無益處的軟弱的感情的觸角,別讓它觸碰任何能削弱你堅定意志的角落,打起精神來,用無堅不摧的信念認真的對待接下來的每一天。”
一聽此話,永恒立刻坐了起來。
“這樣的生活拿什么勇氣去對待?”他看著那個黑影,有氣無力的說,“這樣的生活還有什么希望可言?”
黑影像個幽靈一樣默不作聲的移近床邊,挨著永恒坐了下來。沉默消融在污濁的空氣里。他們聽著彼此的呼吸,很長時間誰都沒有說話。
“既沒有勇氣去對待,又覺得活著毫無希望,為什么不去死?”最終黑影打破了沉默,把這侵蝕靈魂的寂靜劃開一個豁大的口子。
永恒噤若寒蟬。黑影的這句殘酷的話就像一把鋒利的尖刀一樣捅到了他精神上致命的痛點,他感覺到自己的血液逆流,熱辣辣的身體似乎即將要炸裂一樣。永恒之所以對‘死’這個字如此敏感,是因為他曾不止一次的想過這個字,而且每次想的時候都是在他人生的轉折點,即改變他命運的那段災難驟然而將的時期。
事實上,自從旱魃告訴他那些白色的粉末是毒品的時候,永恒已經隱隱約約的意識到自己的人生早已朝不保夕了。但那時他只是感到任何人遇到這種情況都會不由自主的體會到的那種害怕和恐懼。他害怕抓捕他的那些警察把他逮住。這種害怕的感覺就像一只原本生活安逸、無憂無慮的熊突然看到獵手埋伏在他賴以生存的那片森林的四周一樣。熊本能的意識到自己大禍臨頭了,永恒也是這種感覺。當警察伺機而動,出動全部警力追捕他們的時候,永恒便不顧一切的狂奔。疲于奔命的那個時候,假如在走投無路時,前面迎接他的是萬丈深淵他也會毫不猶豫的照跳不誤。因為他很清楚,一旦被抓住意味著什么,盡管他也十分清楚,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但一種求生的本能和對災難的恐懼使他第一時間那樣做了:跑。但在跑的時候,一種難以克制的恐懼感一再的攫取著他搖擺不定的意志,這種恐懼感來自于對人生覆滅的肯定性預測。在奪路而逃的一瞬間,永恒的內心清楚的意識到自己完了。正因為他感覺到自己鐵定完了,所以對生活和愛情的留戀使他不顧危險的沿著自己心愛姑娘所住公寓的方向跑去。
這種動機亦是一種愛的本能行為。愛像美麗的天使一樣總是無聲的指引著人們走最正確的路。事實證明,正是這種愛的動機使永恒悲愴的人生有了逆轉的可能,正是這種愛的指引使他走上了救贖和重生之路。
永恒用盡全力一邊奔跑,一邊回憶他和一世共同經歷的點點滴滴。想起第一次捕捉到她背影時的那種耳目一新的感覺,想起她突然走進切面店時他張皇失措的心情,想起那特別的一天他決定為她學習做各種蔬菜面時的滿足感,想起他們第一次在不經意間碰到了彼此手時的那種身心觸電的感覺,想起她伏在他肩頭大聲痛哭的那一夜,尤其是想起去年初冬他在凌晨時分悄悄的跑去看她的那一幕,就這樣,他一邊跑,一邊淚如雨下的回憶著。他沒想到一個身強力壯的警察(這個警察正是萊芒)會迎面出現在不遠處。一看到警察,永恒立刻折回去,往回跑了沒多遠便閃進了一幢建筑物入口處的一條小胡同。但這條小胡同是條死胡同,只有入口沒有出口,永恒一跑進去就發現自己選錯了路線。他想回頭,但一扭身便看到窮追不舍的警察離他只有不到十米遠的距離了。永恒大驚失色。與此同時,他急中生智一躍爬上一堵高墻,決定翻墻而過。但不幸的是,這堵墻比平時看到的任何一堵墻都要高,而且上面有很多尖尖的玻璃碎片。幾乎是永恒的手一勾住墻體,那些玻璃碎片就扎到了他的手心里,當上半身好不容易探過墻面時,他的臉也被劃傷了,羽絨服也被劃開幾個大口子。但求生的本能和意志會使一個人彰顯出平時自己連想都不敢想的力量。這種力量來自于生命對外部惡劣環境的反抗之力。正是這種力量使永恒忘記了危險,盡管手和臉都鮮血四流,但他卻感覺不到一點疼。雙腳一越過墻,便不假思索的跳了下去。
永恒翻越的這堵墻是一處舊校址的圍墻,這幢那個年代的建筑正準備拆遷重建。以前為了防止淘氣的孩子們翻墻逃學,校方對校園圍墻上的裝飾物都會絞盡腦汁使出渾身解數大顯身手,以便一勞永逸的把那些厭惡學習的孩子們伺機逃學的想法扼殺在萌芽階段。因此,學校的圍墻一般都很高,而且上面機關重重。而此刻永恒翻越的正是這樣一堵雖然破敗不堪,但卻受傷系數極高的圍墻。年長日久,當初砌這堵墻的那些泥瓦匠早已忘了這堵圍墻,校方班子里的成員早已換了好幾批人,而且幾乎所有人都忘記了這堵墻的功用,甚至于忘記了這堵墻。但若干年后,這堵像一個老人一樣顫顫巍巍的墻卻不負使命,不忘初心,按著校方和泥瓦匠的夙愿輕而易舉就傷了一個可憐的少年,讓他在隆冬時節不僅刺傷了腳,而且摔折了手臂。
然而,幾乎是一落地,永恒便站了起來。他帶著那條疼到麻木的手臂,依靠兩條大長腿,終于擺脫了警察的追捕,一直跑到公主小鎮。他跑到公主小鎮的時候大約是深夜十點多。也許是天意使然,他來這里的這一天,一世正好上班;他來這里的這個點,剛好遇到一世下班回來。因此,幾乎是他在公主小鎮的門口一停住,他便遠遠的看到他心愛的姑娘邁著鏗鏘有力的步伐從遠處走來。一看見她,永恒立刻欣喜若狂,愛情給他增添了力量,他的激動、興奮和喜悅等眾多的感情似乎集結著幻化成一對天使的翅膀,正要把他帶到她的面前,但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現在所處的這種難堪的處境,便不由自主地黯然神傷起來。眼見姑娘正在走近,永恒焦急難耐,他下意識的環顧四周,看到一進大門的左邊有一片黑黢黢的陰影,便飛快的走進大門,閃到了陰影里。在這里,別人很難注意到他。他躲藏在陰影里,雖然心怦怦直跳,但卻始終耐心的等待姑娘走進大門,走進公寓樓,才從陰影里走出來,迅速的跟進了公寓樓,一邊上樓,一邊傾聽姑娘上樓的腳步聲,一直跟到姑娘在自家門口停了步,拿出鑰匙,才停下倉促而輕微的腳步,靜靜地等待著,側耳傾聽上面的動靜。他聽到姑娘打開門,走進去,隨手又關了門。這才長噓了一口氣。
永恒沒有繼續上樓,而是就地坐在了冰冷的臺階上。他在臺階上坐了很長時間,身體幾乎被凍木了。但思想卻異常的清晰和活躍。就是在這個時候,他第一次想到了自己的死亡,不是被動的死亡,而是主動的死亡。他之所以想到了死,正是在認真的思考了喬叟一針見血的對他提出的那個問題之后:既沒有勇氣面對生活,又覺得一切毫無希望可言,為什么不去死?
永恒第一次切身的體會到對死亡的恐懼是那次仲馗的假死。那個生命就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結束的,正是因為他眼睜睜看著一個人是如何死去的,才會對死亡既充滿了好奇,又充滿了恐懼。好奇是因為他知道所有人都會有這么一天,恐懼是因為他難以接受呼吸被剝奪了,一個人的身體由熱乎乎變成冷冰冰。但當那種情況變成一個無法更改的事實,而這個事實又被時間沖淡后,那件事對他的影響也就不再那么敏感和深刻了。他逐漸的遺忘了死亡對生命的威脅,進而又熱衷且誠懇的投入到滾滾如潮的現實生活中。
而坐在一世公寓樓梯臺階上的這一晚,那種死亡的陰影又再一次籠罩了他,攫取了他的身心。他感覺到死亡又在威脅著人的生命,只不過,這次威脅的不是別人而是他自己。而且,這次死亡不是被動降臨,而是主動召喚。是的,他想到了死,因為他與心愛的姑娘只有咫尺之遙,可他卻沒有勇氣面對她,因為他為自己的人生感到慚愧,為自己在過去一年里的各種經歷感到一種莫可名狀的恥辱感,盡管他不知道這一切究竟是怎么發生的,而他又為什么會經歷這一切。但他不能原諒自己的所作所為。他覺得自己玷污了心中神圣的愛情,覺得自己斬斷了通向她的路徑。此刻,當自己罪行累累的坐在她的家門口時,他卻分明覺得她離自己更遙遠了。他認為只有死才可以洗滌自己的罪過,凈化自己的心靈。因此,他高高興興的渴求一死。然而,他又是那么愛她,他把她當做自己的神祇,當見到她的第一眼時,便情不自禁的把她供奉在了自己靈魂的神龕里。因此,如果不見她最后一面,不對她表明自己的愛意,死亡在他這里也變成了罪過。于是,在凌晨時分,他勉強站起身,拖著沉重、疲乏、無力的身體踉踉蹌蹌的爬上樓,靠在了她的家門口。這時,他深切的意識到,死亡在門外,希望在門內。
“一點承受力都沒有,能有什么出息?”黑影又說。這個在永恒聽來空靈的聲音像一雙溫暖的大手一樣,托舉著永恒把他從心愛姑娘的門口送到了一張并不溫暖的床上。永恒回過神兒,清醒了。他看了黑影一眼,沒有吭聲。
“好了,再睡一會吧,馬上就天亮了?!闭f著,黑影站起身。
“你叫什么?”永恒突然抬起臉,問。
“喬叟?!焙谟案┮曋卮?。
回答完永恒的問題,喬叟轉過身向自己的床走去。永恒目送著他回到自己的床邊,看著他重新躺下。在黑暗中,他們四目相對,但都默默無言。突然,寂靜中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嚎叫,這聲音好像是來自上面一層。緊接著,他們聽到開鎖的聲音,打開鐵柵的聲音,以及紛至沓來的腳步聲。隨后,幾個行色匆匆的獄警從他們牢房的門前經過。當走在最后面的那個獄警一走過,喬叟立刻爬起來,跳下床,奔到門口,把耳朵貼在門上,一動不動的傾聽著外面的聲響。
看到喬叟對外面的情況這么感興趣,永恒好奇的坐了起來。
“這些人從來都不消停?!眴疼乓幻鎯A聽,一面低聲對永恒說,“這些罪犯總是想出各種花招折磨這些獄警。你知道世界上什么人最陰險嗎?罪犯;什么人心機最重嗎?罪犯;什么人演技最爐火純青嗎?還是罪犯。罪犯無所不能,為了自由,為了呼吸一口新鮮空氣,他們挖空心思,什么事都干的出來。這些人每天在門內和門外的那些獄警斗智斗勇,大多數時候,若不是戴在罪犯手上的手銬的束縛和佩在獄警身上的手槍的震懾,獄警一般斗不過罪犯。監獄是個復雜的機構,也是一個難以描摹清楚的異常黑暗的小社會,以后你就明白了。永恒,我現在不妨先告訴你,以后你因為你的那張英俊無比的臉一定會遇到很多難以預料的麻煩,因此,你一定要學的機靈謹慎一點?!?
“什么麻煩?別人會欺負我嗎?”永恒問。
“欺負是家常便飯,怕只怕……”喬叟停住了,他不知道該如何向這個少年解釋普遍存在于監獄里的這種身體所需現象。
“怕什么?”永恒又問。
“你在生活區一般是安全的,”喬叟繼續自顧自的說,而不是針對性的回答永恒提出的問題,“但一旦去到勞動區,你的安全就會受到威脅。那些被判幾十年,尤其是那些被判無期徒刑的人專以折磨在他們看來軟弱無能和新來的嫩草(監獄里的老囚徒給新來的犯人起的綽號)的人為樂趣。這些人心狠手辣、心腸歹毒,大多數情況下獄警也拿他們沒辦法。因為抓不到把柄,獄警就沒辦法整治這些犯人。而這些人又異常狡猾,無論干任何壞事都掩飾的毫無破綻。干這些勾當,這些囚徒早已輕車熟路,因此做起來十分得心應手,他們既有外應,又有內應,在監獄里也有自己復雜而奇特的組織?!?
“你為什么對這些事知道的一清二楚?”永恒終于提了一個有價值的問題。
“因為我在這里已經呆了快六年了,而且我是個科學家,他們敬重我。”喬叟回答,“其實最主要的是,他們有時為了完成某件十分困難和危險的事,必須得到我的協助。你知道科學在某種領域和限度內是無所不能的,甚至于是可以創造奇跡的?!?
永恒雖然對這句話不甚理解。但一個人與生俱來的正義感使他迷迷糊糊的相信喬叟為那些囚徒提供協助是不對的。因此,他說:“你既然認為那些人是壞人,為什么還要幫助他們呢?”
喬叟微微一笑。
“適者生存?!彼闷届o的語氣說,“在監獄里想生活的安穩最好不要輕易得罪人,尤其是得罪那些有組織的人。一個人太頑固不化,不懂隨機應變,說不定什么時候就送了命了。這一點你千萬要記住。”